箭手右手接过茶杯,低着头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高观启笑眯眯地问:“那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武者磕磕巴巴地道:“在下如今身有残缺,实在难为公子效力。”
高观启端着杯子朝前一敬,示意他不必拘束,坐到对面去。
武者推脱不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是跪在地上推辞:“小人只想……只想……”
杯水洒落出去,武者抬手捂住咽喉,张嘴呕出一口黑血。面色痛苦,扑在矮桌上,想朝身前人爬去,奈何少了只手,稳不住上身,刚一动作,立即瘫软在地。
口里呻吟,不住翻滚,不多时便躺在毛毯上没了声息,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在缓缓流出血泪。
“不为我效力?”高观启饮完杯中茶水,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热气,一眼不看倒在地上的人,凉薄地说,“我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你还是直接还我吧。”
他将杯子放下,弯腰钻出车门,取过一旁马鞭,驾驶着车辆穿越冬夜。
·
“喂,小子。”
正在院中学着打拳的少年仰起头,望向土墙上方潇洒站立的侠客。
月色粘稠,长影垂斜,与他重伤躲在街尾的那日极其相似。
那人抛下个东西来,恰好落进他怀里。
“送你了。”宋回涯说,“这可是天下顶尖刀客的佩刀。你若是敢转手卖了,或是做出什么有辱他声名的事情,我就杀了你。我宋回涯向来说话算话。”
季平宣抱着手中宝刀,轻轻抚上,叫铁器的冰冷冻得一个寒颤。
“我?”他受宠若惊地问,“我行吗?”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我们江湖人呢,凡事讲缘分更多一些,不讲行不行。”宋回涯笑说,“你既收了他的刀,往后也算他的半个徒弟。该记住他的名字。”
季平宣洗耳恭听。
宋回涯说:“江湖人喜欢叫他北屠,不过他自己更喜欢叫钱二两。”
季平宣大声道:“我记住了!”
宋回涯两手环胸,在高处站着没走。
季平宣也傻愣愣地干等着。
宋回涯说:“跟里面的人说一声,这里没有我的事,我明早便走了。”
季平宣问:“去哪儿?”
宋回涯朗声笑道:“江湖人既然讲缘分,自然不会什么都告诉你。再会!”
衣衫鼓荡,朝后去倒,眨眼间,人便消失在月轮之下。
季平宣低下头,抽出刀身,寒光映在他的脸上,折射出他青涩的眉眼。
他忍着伤痛爬上墙头,正看着那背影被百家灯火拖拽出浅浅的数道,几个起落,消逝于漫漫长路的尽处。
第051章 逢君识光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知怯躺在颠簸的牛车上,闭着眼睛,从千字文背到论语,再从论语背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她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倒也算是一种循环了。
她尚不解各中涵义,人又贪多,顾不上细细咀嚼品味,只管将晦涩课文囫囵记下,导致诸多句子背得串了,前沿不搭后语。
“……逢君识光彩,不吝此生轻。”
宋回涯原本由着她背。毕竟少年人有奋厉求学的朝气,总好过她偷懒躲闲,无所事事。
可听见这句实在是忍不住了,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伸出手臂捂住宋知怯的嘴,叫停了她,问:“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姐姐教我的啊。”宋知怯仰起脖子,衣服上沾着几根干稻草,头发亦是乱蓬蓬的一团,嘿嘿笑道,“她从别处听来的。好像是城里一个读书人,想与我师叔见上一面,于是跟在师叔身后荡进酒楼,趁人不备拿起毛笔,醉癫癫地在墙上写了首诗。可惜师叔没瞧见,他也被人当作酒疯子轰了出去。离开前书生冲着二楼大吼这一句,恰巧叫路过的小姐姐听见了。”
宋知怯□□草戳得痒痒,一面挠一面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说:“这是人家才子不为世用,郁不得志,盼求知己才念的诗。你先将字认明白了吧。”
“哦。”宋知怯意兴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翘着腿问,“师父,还有多久才到啊?”
宋回涯也不认路,估摸不准,前头车夫主动搭话道:“若不下雨,顶多再有个两日就该到了,姑娘宽心,能赶上。”
宋知怯乖巧道:“爷爷,我们不赶时间。”
车夫困惑一声,说:“我看姑娘带剑,该也是个江湖人。是为谢门主去的吧?”
宋知怯耳濡目染,一句“谢老贼”险些冲口而出。
宋回涯笑道:“确实如此。”
车夫提醒说:“是了嘛。这几日各路武林好汉全在往华阳城赶,姑娘现在去,许是晚了一些,若是城中没有落脚处,就怕连一间客栈空房都找不到了。”
宋回涯心下一惊,奇怪问:“阿翁这是何意?谢门主又广召武林豪杰,要做什么大事了?”
“这事你们居然不知道?”车夫诧异道,“谢门主他……他仙去了呀!”
宋知怯尖声道:“死了?!”
车夫:“对啊。”
宋知怯被这惊喜砸得七晕八素。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天开眼了?
宋回涯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思量着问:“怎么死的?”
“这老汉哪里能清楚?我也只是到处听两耳朵。”车夫解开腰间的水壶,随意闲扯道,“有人猜是年事已高病死的,有人传是被仇家毒害的。还有些人说是,哪个人没死,活过来了,谢门主听说后怕得躲起来。哈哈,荒唐得很,偏还各自都能翻出些理由,全看姑娘自己愿意信哪个咯。”
宋回涯惊愕地整理着头绪,没有出声。
车夫感慨着道:“不过能叫天下如此多英雄好汉不远千里,四方云集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位谢门主死得可真算是光彩了。不说近十年了,往前数个五十年,哪怕算上朝廷里顶天的大人物,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排场吧?看来着实是个响当当、了不得的人呐!”
宋知怯面上喜色一转,大感晦气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世道着实是有些可悲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哪里哽得慌。抬眼望向师父,发现宋回涯正满脸沉思,当即缄口不言,免扰她心神。
待牛车驶进前方小城,宋回涯直接去租了匹马,赶在一日后抵达华阳城。
走进城门,才知晓那车夫所言还是太过含蓄。
街头往来的游侠比当日苍石城中更多数倍。城内许多百姓都自发身着素衣,在门前挂上白灯,以作哀悼。隔不上两条街,便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烧纸。满城空气都飘着一股纸灰的焦糊味,耳边最频繁的便是低低的悲泣声。
宋回涯一路快步直奔谢府门前,远远已能望见一群徘徊在附近不散的少年侠客。
这伙人该是慕名而来,又无丧贴不得入内,便在附近碰碰运气,看能否借此目睹一下武林各大豪侠的风采,以窥江湖深浅。
是以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绫罗绸缎,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面上全是初出茅庐的懵懂跟稚气,倒是壮了此间声势。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宋回涯已无心去听了。
宋知怯大张着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瞧这民心所向,都有些怀疑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宋回涯对谢仲初死于谁手是不在意的,来前只担心那老贼是在使金蝉脱壳,想在事情盖棺定论前探个究竟。
可真亲眼见到这浩荡恢弘的阵仗,不由想起师父、师伯故去时不留山上的冷清寂寥,素来沉稳的心境跟着翻起场惊涛骇浪。
最盛的不是愤怒,而是讥讽。
——阴邪当道,湛溺太阳,日光毁缺,诳时惑众。
这天下的正与邪,黑与白,莫非真能凭一身虚假的庄严衣冠颠倒过来吗?!
……三五十年之后,若成名者还是这帮竖子草寇,或许真能叫这些鼠辈小人坐稳高台。
思及此,宋回涯胸口的郁愤便不断滋生,好似木锯刃上那凹凸不平的尖齿,脚下来回地踱步,想将这帮人冠冕堂皇的面目,带到天光下磨个粉碎。
一腔戾气正暴烈横生时,耳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宋回涯偏了下头,两指夹住一枚铜钱,抬眼望去,就见梁洗靠在对面的二楼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朝她挥了下手。
宋回涯摩挲着手心铜钱,指腹粗糙的质感叫她迅速冷静下来,领着徒弟走进一旁客栈。
梁洗萎靡不振地坐着没动,严鹤仪比之上次倒是热情不少,跑来替二人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宋大侠请进。”
宋知怯一尾鱼似地从边上溜了进去,爬上椅子,老成地敲了敲梁洗面前的桌案,问:“你怎么了?”
梁洗怅然叹气。
“谢仲初怎么忽然死了??”宋回涯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道,“是你杀的?”
梁洗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幽怨地指着她。
宋回涯迷糊道:“我?”
宋知怯见她心情不善,为逗她开心,夸张地叫好:“我师父那么厉害!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人活活吓死了?”
严鹤仪挽起袖子,兀自在一旁吃饭饮酒。
宋回涯对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手痒,捏得骨节清脆作响,挪开视线,问边上人:“她怎么不说话?闯进谢府的时候被人毒哑了?”
严鹤仪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嫉妒得几日没睡好觉,又实在嘴笨,骂不痛快,就憋成这样了。”
宋知怯不解问:“嫉妒什么?嫉妒他会死?”
严鹤仪说:“小丫头,这你都不懂?谢仲初这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凭着趋炎附势,占了个大侠的名头。生前欺世盗名,引得众星捧月,已够叫人不痛快的了。死得还如此轻巧,死后又有累世盛名,梁洗日夜不可得之物,全落他头上了。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
梁洗叫他说得心如刀割。
宋知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情真意切,问:“你跟那个老头儿也有仇啊?”
严鹤仪甩着手中扇子,冷笑道:“我最讨厌那些口口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圣人还要无暇。可真一遇上事,便各个装聋作哑,又开始推脱谦虚,不帮理、只帮亲了。他们自有一套狭隘的道理。只用来对付旁人,从不绑缚自己。若我是他们,每日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丑恶的嘴脸,都忍不住以头抢地,就此归去。”
这番话说得动听,宋回涯笑说:“听起来,严少侠颇多感悟啊。”
梁洗唉声长叹:“他严家堡就快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秋风打秃了,自然是句句肺腑,动人心肠了。”
严鹤仪恼羞成怒道:“梁洗,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我又没骂你,你急什么?”梁洗莫名其妙地道,“你严家堡的门面如今是我在抗,觉得丢脸的人该是我才对。”
她转过脸,对着宋回涯道:“不过你或能安心了,谢仲初身死,总不能再将你的把柄传给他的儿子。只有我全盘落空。”
宋回涯也是出了盘平才想起来。先前梁洗说过,她孤身赴会无名涯的原因,是谢仲初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魏凌生曾经的信中也提过,那谢老贼是恫疑虚喝,不敢施为。
上次见面时又说,她舍身犯险是为了阿勉。
本该问问魏凌生那秘密究竟是什么的,如今倒被埋棺材里了。
“你真信他死了?”宋回涯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我又不蠢。”梁洗说着来气,“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老祸害命长着呢。这老贼别的本事不行,装腔作势气人的功夫怎么那么厉害……”
严鹤仪见她絮絮叨叨只顾着骂,半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抬手在空中一挥,将宋回涯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解释说:“我等赶来华阳城时,谢仲初已闭门谢客,说是无名涯上叫你一掌重伤,支撑至今已是勉力。算算时日,大约就是在你杀穿断雁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二人本想找个借口进去探看,被拒之门外。过不了几日,谢氏便全府挂丧,说谢仲初重伤不治,死了。”
宋知怯叫道:“放屁!在苍石城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带着一帮人作威作福,天罗地网地搜我师父,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她鄙夷道:“亏他还是个大侠,听到我师父没死,就吓得自己躺棺材板里了!泥人尚有三分气,他这老头儿怎么一点风骨都没有?”
此类的流言蜚语不是一人在说,街头巷尾中严鹤仪也听过数次。
他是不信这说法的——堂堂武林魁首,被宋回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名头吓得病“死”过去,简直是个意在羞辱天下学武之人的无稽之谈。
但他这些天越是琢磨,越是从那些奇谈怪论中品出了些微妙的意思。
能传出这样的谣言,且说得有模有样,恰恰说明那帮江湖人嘴上骂宋回涯骂得畅快,心下却早也认定,宋回涯是个举世难敌的高手,纵是谢仲初再高的声望,除却人多势众一项,也无有匹敌之处。
这片江湖的天,到底还是写着宋回涯的名字。
梁洗自顾着骂自己的,还在碎碎念道:“真是无耻之尤。而且那老贼死归死,为何非得把名头推到你头上?怎不来问问我,我愿意背啊……”
宋回涯深深看她一眼,提起一口气,又无话可说。
原先还有几分沉郁愤慨结在胸口难以纾解,叫她胡搅蛮缠地一番发泄,被碾得稀碎,只剩下无奈了。
严鹤仪终于等来了同道之人,心情畅快得很,咧着嘴宽慰道:“宋大侠,习惯就好。她这人脑子天南海北地转,你跟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