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
第049章 鱼目亦笑我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小姑娘睁大眼求证:“是吗?”
宋回涯说:“我说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觉得您与那位郎君该是旧相识。此前我出门的时候,看到过县衙的马车停在巷口,只不知为何没人进来。你们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说:“自不是因为什么吵架,只是没有那么熟了。”
若闲来无事过去找他,实在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曾远远去城外看过两眼,见他忙碌,便不打扰。
小姑娘没有追问,算了算家中的银钱,痴痴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顶多只是有个盼头,想着来日打跑了胡人,百姓们的日子多少能够好过一些,没想到……”
她捧着脸欢欣鼓舞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宋知怯一知半解,挠着头问:“可是你们说的那几个坏人,不是还在吗?”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于老一家不是离开盘平了吗?大伙儿只当他们是去别处避避风头。结果如今全死了!尸首在林子里被一行商旅发现,那客商该是认识于老,带着手下将他们运了回来。进城时,守城的衙役掀开了白布检查。哗!都死得好惨,老吓人了!听说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层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问。“那帮族老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