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皱眉,心头无端生出些不安跟躁动。眸光朝后方瞥去,尚未看出端倪,谢氏家主倏然矮身
,就地滚了出去。
宋回涯轻蔑暗笑。想他谢仲初叱咤风云十数载,生个儿子,还是个惯使下三滥招数的人。到底家风如此。
她刚要举步,忽听那老僧暴喝一句:“躲!”
说罢长臂舞动,仓促下不及留力,拍去两掌,将两侧弟子都击飞出去。
周遭争吵声太过,那密集的人声中,隐隐带着几道凌厉的破风之音。
宋回涯听得不真切,人已跟着老僧的警告往上腾跃而起。
电光火石间,低着头颅跪在地上啼哭的一众谢氏家眷跟着动了起来。数人喉间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吼,五指成爪,扯着什么东西,退去各道梁柱之后,将宋回涯团团围了起来。
一位躲在屋子里侧的老仆反应不及,身边桌椅替他挡下了老僧的掌风,刚要跟着喝令起身,手臂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利刃切断,当场血液飙溅,残肢横飞,痛苦叫了出来,躺在地上打滚。
什么东西?!
正混在人群中听得聚精会神的梁洗见此变故,悍然出刀,无畏冲向前厅。
老僧方受内伤,贸然动用内力,又加一重伤势。未咽下口中热血,含糊地出声示警:“施主止步!宋回涯——上面!”
炙亮的光色将那暗器隐匿得近乎无形。在阴影遮蔽的厅堂下,定睛细看,倒还能看出几分真相——竟是丝线!
宋回涯大步踩上桌案,避开一道斜掠而来的银丝。继续蹬着墙面试图翻上横梁,刚攀至一半,听见老僧警告,才发现梁上早已布满蛛网似的机关。
往下看去,四面八方皆是缠绕着梁柱,不知规律游动切割的细线。
谢氏家主退至角落,摸着脖子上残留的触感,阴狠笑道:“宋回涯,这天罗地网,无人能逃!你今日就死在这里,给我父亲陪葬!”
梁洗眼珠转动,在明光下捕捉到一抹闪现的微茫,一刀狠狠劈下。
那机关的力道竟是超乎常人,刀身撞上银丝,只往下劈落一寸。
梁洗惊疑一声,手腕转过刀身,两手发力,以刀背再次劈落。
她的刀背上铸有一排弯曲的类似钩子的锯齿,恰巧能勾住光滑的丝线。她试图将那逐渐朝屋内收紧的铁丝朝外拉去,人却被那丝线扯着往前挪动,甚至脚底生生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浅痕。
可屋中的机关也随之慢了下来,暗处传来干涩的卡顿声。
严鹤仪垂眸看着自己双手,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帮忙。梁洗跟背后长眼睛了似地先说出两字:“别来!”
梁洗憋红了脸,艰难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趁她牵制住屋内机关,目光飞速在这天罗地网上掠动。知她坚持不了多久,不待细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当机立断——
将手中剑往前一掷,斜挂在丝线上,踩住剑身借力而起,拧腰翻转,避开前方交错的丝线后,腰身后折,就着趋势,险险从紧贴着的两道丝线缝隙里穿了出来。
逃出那险象环生的机关屋后,宋回涯略显狼狈地后摔在地,她翻滚半圈跪坐起来,梁洗跟着脱力,抽刀后撤,几不能站稳。
“梁洗!”宋回涯拍拍膝上泥渍,大声赞许道,“不错!”
梁洗强忍着发麻的双手没去揉动,回头瞄了眼满脸愕然的人群,止不住嘴角上扬,志得意满地道:“不算什么!多叫两声!”
谢氏家主大喜大悲,表情扭曲,颤声道:“怎么可能!”
那群刺客见宋回涯竟在短短时间内安然脱身,毫不恋战,放下手中操控的机关,分散朝四面逃去。
老僧盘坐调息,此时睁开眼睛,两指间夹着枚佛珠,无力偷袭,只能传给宋回涯。
宋回涯听着声音反手接住,握在掌心,动作流畅,利落朝着一人背影弹射而出。
那被击中的刺客从墙上摔落,躺了片刻,捂住伤口,再次奔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是转眼之间。
后面的侠士还在喊“交出谢仲初!”,前面的侠客又开始叫“宋回涯死了!”。
吵闹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等总算将事情捋清楚,围观的江湖群众不平骂道:
“好生卑鄙!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手段?”
“谢仲初假死这一遭,只是为了伏杀宋回涯吗?明的不行,便处处来暗的。好一个仁义君子。这江湖真是个笑话!”
“莫将真死假死挂在嘴边,她宋回涯一张嘴就能定论了?”
“谢大侠拦过她许多次,也给过她数次机会,是她不留情面。可见谢大侠对宋回涯了解至深,才设下此番陷阱!”
“宋回涯将谢门主的棺材都给拆来,还来说无辜,是不是太过可笑了?”
梁洗脚步踯躅,望着那名受伤刺客逃离的方向,又回头用眼神观察着宋回涯,不知要不要追。
宋回涯一手摸向腰间,快步去取佩剑,弯腰的同时,左手一枚暗器隐蔽射了出去。
有人眼尖,惊呼道:“且慢——”
已是晚了一步。
那短刀擦着脆弱的皮肤深深刺入墙面,中年男子大张着嘴,抬手想去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只抬到一半,眸中光线寂灭,人“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惊叫。
“死了!”
后排人问:“谁死了?”
“谢谦光死了!”
本是谢仲初的葬礼,却是弄出这重重的机关,连谢氏家主,谢仲初的长子,最后也被当场杀死在堂前。谢氏一家亲眷,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宋回涯——”谢仲初的一干旧友不可置信地喊道,“你竟敢真的当众杀人!”
宋回涯满肚子骂人的话没空飙出,抬手摸了下耳朵,指尖擦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心中思量着,谢仲初不可能死了亲儿子还无动于衷。现下还不出来,许是人真的不在。不作迟疑,朝着先前那受伤刺客的踪迹追去。
梁洗边跑边背过身,对着众人,挑衅地用大拇指在脖颈上划了一道,路过中年男子的尸体时,也全没什么死者为大的敬意,脚下发痒便轻慢地踢了一下。
严鹤仪看得眼角唇角一齐抽搐。
一群人哪里能忍,抽出兵器喊叫着追了上去:“孽畜站住!杀了人还想轻易地走?”
同时又有人喊:“宋大侠,我来帮你!”
严鹤仪一颗心吊着七上八下,早快甩出胸腔。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数十人从侧墙翻出谢府,沿着长街浩浩荡荡地追杀。
梁洗本是跑在前面,回头见自己那不成器的徒弟还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方,特意放慢速度,勇猛地冲进人群将他捞了出来。
严鹤仪欲哭无泪,想躲又不成,绝望叫道:“姑奶奶!姑奶奶!你跑你的,别管我啊!”
梁洗充耳不闻,拽着他一条手臂,只喊:”宋回涯!等等我!“
第055章 逢君拾光彩
老儒生给宋知怯换了身衣服,又给她扎了两条小辫,确认这小丫头不容易叫人认出后,匆匆领着她混进谢府。
二人赶到时,好戏已经演完一场——宋回涯跑了,余下的一干人等在为了笔算不清的烂账打得难分难舍。
一老一小缩着脖子躲在回廊角落的木柱后头,试图从这麻乱至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好弄清在他们迟到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宋回涯是怎么凭一己之力砸了谢府,又挑得山倒海翻,引江湖动荡,最后拍拍屁股跑了的。
无奈眼前这摊子实在是烂得一塌糊涂,好汉们光顾着打骂,各说各话,叫两人越听越是迷糊。
老儒生捋着胡须,索性认真蹲在地上看热闹,不时指着远处厮打的一群人,对宋知怯循循善诱道:“瞧见没有?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看他出拳的招式,绵而有劲,变化万千,该是出自有名的拳法世家叶氏。”
说到拳法,宋知怯只见过北屠随意展露过的两记拳招。
那老头儿出招毫无花哨,直来直往,刚猛骤急。一拳轰下,快得看不见影,只能听见一声雷霆似的拳风爆鸣,对面的人已倒飞出去。甚至喉咙里还发不出惨叫,等落到地上,腹腔能进气了,才得以出声告饶。
宋知怯歪着脑袋,虚心相学。但左看右看,都觉得那青年招式好生忙乱,跟两只手不够用了似的,除了双臂快得能抡出火来,没哪里让人觉得厉害。
错眼之间,那方被老儒生夸赞过的叶大侠便马失前蹄,叫人从背后直愣愣地敲了一闷棍,不甘地晕倒下去。
老儒生“哎呀”叫了一句,抬手捂住宋知怯的眼睛,气恼道:“呸呸呸!别看了!都是些什么土鸡瓦狗,功夫学得这般不到家,还敢出门来与人打架!是祖坟太空,等着自己去填吗?”
宋知怯:“……”
她扯下老儒生的手,压着嗓子急躁问:“我师父呢?”
老儒生说:“我怎么知道!我还想找她呢!”
一群年轻和尚混在战局中,帮着照料伤者,焦头烂额地两相劝阻,只可惜收效甚微。
老儒生提起一角衣摆,鬼鬼祟祟地挪过去,打算拦个和尚下来。
“都住手!”
上空忽而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喊话,如空谷传声。
老儒生经脉中的气血随着那声音有片刻的紊乱,赶忙抬手捂着耳朵,大脑深处还在回荡着这三字袅袅的余音,静静等了稍许,才平复下去。
来人从大门进来,一甩手中拂尘,收起一半内力,又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各位都请住手。”
那老道一席白色宽袍,风采绝尘,慈眉善目,走动间衣衫飘逸,端得一高邈气韵,半点看不出方才那句喝止声中的威厉。
他不急不缓地朝前走去,见还有人不顾他劝阻在张牙舞爪、撒泼放刁,手中拂尘随意扫去,卷住那人手臂,朝边上轻巧一带。居然扼得对方无力还手,脚步踉跄着栽倒在地。
老道若无其事地走到厅堂正前,扫一眼地上狼藉,又抬眸从人群中飞掠一遍,没瞧见宋回涯的身影,轻叹道:“来迟一步。”
一众好汉中有人认出他来,惊声唤道:“清溪道长?!”
原本还面有忿色的侠士们,闻听此人名号,俱是愣在原地,眸中戾气减散,转而露出几分诧异跟敬仰。
老道温和笑道:“还好还好,江湖中尚且有人记得老道。否则今日这面子恐要挂不住了。”
他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搜寻,待扫至一处角落时,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长松口气道:“倒也不算来得太晚。”
老儒生扯扯衣袖站起来,拉上宋知怯大胆朝前走去。
宋知怯小声询问:“这老头儿谁啊?怎么大伙儿都乐意听他话?又是谢老贼请来的什么帮手?”
“小丫头,让你师父听见你这样大不敬,少不得要挨一顿骂。”老儒生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脑壳,“这些年清溪道长一直带着同门弟子在北地抗胡,与你师父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同不留山的前门主,也算得是上出生入死的道友。就是你师父来了,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前辈。”
宋知怯捂着痛处,觍着脸笑道:“原来是师父的前辈啊,难怪瞧着这么面善。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老儒生吃味道:“臭丫头,你在这儿悄悄说他好话,他又听不见。”
宋知怯竖起食指按在嘴边,让老儒生噤声,别扰了她听那位老前辈的高言。
清溪道长踱步至打坐的老僧身侧,用拂尘扫了下对方肩头,唏嘘道:“善定,我早劝过你了,自己不懂的闲事,莫要随意插手。何苦来哉?”
老僧面露苦笑。
清溪道长说:“既不忍对宋回涯发难,又拂不去谢氏的脸面,到头来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算是全你心意了吗?”
老僧摇头,由着他奚落,不欲与他争辩。
一众江湖人偃旗息鼓,姑且忍下杀性,围着老道聚集过来。听见这明显有些偏向的话,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心直口快道:“清溪道长如此说来,是要帮着那个宋贼了?谢门主尸骨未寒,尚未下葬,她宋回涯便闯进门内,拆毁谢门主的棺材不说,甚至连谢谦光谢大侠也被她放纵而当众残杀。简直是灭绝人性!哪怕是魔道都没有她这般狠毒!”
清溪道长走进厅内,手指按在梁柱被细丝勒出的深刻凹痕上,仰头四下张望一圈,回过身说:“这位小友的说法,老道不是很懂。他二者之间不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吗?怎么谢氏父子几次三番地设伏杀她,能得个大义的名头。宋回涯前来寻仇,却连人都不配做了?”
一人嗤笑道:“卑鄙之人,白瞎了爹娘给的双眼,自持君子仁义,却只看得见自己的得失,容不得他人的苦楚。”
青年红着脸正欲驳斥,清溪道长摆手一压,抢断那人的话,温善笑道:“说到底,江湖恩怨,素来难由局外人评说。老道今日来,也不是要替谁辨个对错。只是这位小友方才说,谢谦光死了?”
一众人抬手指向某处,告状道:“尸首还在那处!谢氏几日内连死两人,如今连个能顶门立户的弟子都没有。谢家若是倒了,苦的不还是依傍谢氏门庭的百姓?”
老道未侧目多看,只安抚地点头应声。
“我瞧那位仆从与谢老门主的长相颇为相似,该是谢家后人,难道不是吗?”清溪老道抬手指向一处,语出惊人,笑吟吟地道,“是吧?谢大侠。”
他指尖所指之处,一叫众人都忽略了的驼背老仆下意识抬了下头,随即脚下飞动,倏然蹿出长廊,作势要逃出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