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侠士怒声大喝,齐齐冲去将他拦住。
那老仆奋起反抗,大掌拍去,打伤周围数人。
一众好汉心急如焚,全顾不上自身安危,不管不顾地上前阻挠。
老仆寡不敌众,正要翻墙而出,爬到一半,叫人拽着右脚拖了下来。
几人趁机一拥而上,死死从背后将人压住,几双得闲的手胡乱往他脸上摸去,果真摸到一张轻薄的假皮。
那骑在他背上的青年用力一撕,在老仆吃痛的尖叫声中,暴露出他易容下的真面目。
——正是方才已死在宋回涯剑下的“谢氏家主”。
挤不上前的众人急得跳脚,顾不上形象地追问道:“是谁?!”
几人强硬掰过那男子的下巴,对上他怒火中烧的眼神,亢奋喊道:“真是谢谦光!”
听到不是谢仲初,众人心头没由来地失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一腔义愤填膺只不过是谢氏家主演给众人的拙劣把戏,后知后觉地回过一丝味来,拍拍额头,有种被人锁在兽笼中戏耍的羞怒。
尤其是一些在拼斗中负伤的侠士,脸上红白交错,再难自抑,破口骂道:“无耻之尤!亏我还真以为你谢氏满门忠良!”
“谢谦光敢当着我等的面玩这种假死的把戏,莫非真如宋回涯所说,谢仲初也没死?”
“诸事皆求,又万般不肯舍。日月尚有起落,天下好事哪能全他一人?。”清溪老道感慨着说,“想是这些年,谢门主所愿皆成,已是不屑于这种俗世的道理了吧。”
老僧长叹一气。仿佛看见一座巍峨大厦就此轰然倒塌,唇角苦涩道:“世事如棋,都不过是天道碾轧下的一抔沙,谁定输赢?”
他与清溪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清溪道长淡然道:“没有输赢,也该有个对错。”
众人将谢谦光押到堂前来,心绪万般复杂,一时无法厘清。又因多年情义,实在难以置信,心存侥幸地想问他要一句解释:“谢谦光,你说!那尸首究竟是不是你父亲?”
谢谦光的手臂在挣扎中被人拧断,无力虚垂,他长发披散,一身老旧衣衫,跪坐在地上,看着凄楚可怜。
坐不直身,只能仰起头,泪流满脸地哭诉道:“我父亲真是已经病故,诸位好汉若受那宋贼挑唆心存疑虑,尸首还摆在那处,自去查看。我父亲清白一世,万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要受此凌辱。哈哈哈……”
他说到后头,惨怛地笑了出来,笑声尖细凄厉,到后来伏着上身,趴在地上悲惨恸哭。
清溪道长挥挥手,示意将人放开。
谢谦光尤是不动,半晌哭声渐低,缓过那股劲去,才续道:“我父亲死前,料到宋回涯那奸人会回来寻仇,憾于无名涯未能将其诛杀,病重时仍心心念念,嘱托我借此机会,引她入瓮,替武林斩除祸害。岂料他人一死,世上风云善恶便陡然换了一番。”
一老者指着他,怒其不争道:“那你……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我怕呀!”谢谦光地可怜大声哭嚎道,“我又不是我父亲,我如何能不怕?!我本就无意什么江湖纷争,只想安稳度日,可我爹一生清正,树敌何其之多?我不像诸位豪侠如此勇猛,视死如归,不想将命悬在那剑尖上,怎这就成了他们攻讦我爹的罪状?错是在我,与我父亲无关啊!”
众人听着他这般声泪俱下的讲述,心下又开始动摇。觉得他所言句句在理,不是没有可能。
清溪道长从厅内拎了把椅子出来,待谢谦光都说完了,才扶着他起身落座。
“来。”
游侠们见他这般平和的态度,已是摸不清头脑。一些仰慕宋回涯的少年担心他就这么被谢谦光的几滴眼泪骗了去,急着说:“清溪道长,你究竟是为谁来的?这谢仲初究竟死没死,您请给个准话啊!”
清溪道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说:“老道听闻谢门主身陨,便知此事断不能善了,当即马不停蹄地从北面赶来。至于各中缘由,老道也不清楚啊。”
“老道此次前来,是为说明一件事情。也是我多年前曾与宋小友许过的一个承诺。”
少侠们搓手顿足,胸腹中有团火急得快烧起来了,听着老者沉缓的语调,只恨不能掰开他的嘴,催着他快说。
清溪道长说:“多年前,宋回涯来边地寻我,向我打听她师父的死因。我同她说,她若是能取下十名敌寇将领的首级,或是在战场上杀得千人胡贼,我便告知她真相。”
一青年捂着手臂伤口,失望至极地嘲讽道:“原来宋回涯会去北地杀贼,全是因清溪道长的要求?可笑两个败类小人,享名显世,却哄得我等庸夫为他们打生打死。”
清溪道长点头道:“不错,老道当年也是看不惯。家国大敌当前,她宋回涯有着过人的本领,却执着于眼前的仇杀,实在是目光短浅。所以老道才为苛责,对她提了这么一个条件。可是,无论宋回涯初心为何,边地的那些年,她确实战功赫赫。即便后来老道已如实告知,她也未走。直到私事缠身,不得不去,才与我等辞别。”
清溪道长陆续报出几个名字来,都是宋回涯暗中刺杀过的胡军大将。
众人起初听着还不解其意,因为远离战事,对那些人名并不熟知。可在听见清溪道长一个停顿,念出冯文的名字后,终于恍然大悟,爆发出喧天的响声来。
“等等!”一人高声喝道,“冯文,不是谢仲初杀的吗?清溪道长是弄错了吧?”
“老道岂会弄错。我随宋小友一起去杀的人。”清溪道长从腰间摸出一枚印章,高举着展示过后,抛给对面的侠士传看。
“宋回涯割下人头,转给谢门主。这枚印令则由老道留了下来。”
“无稽之谈!”谢谦光豁然起身,怒视老者,尖利吼道,“你血口喷人!宋回涯与我父亲仇深似海,缘何要帮他扬名?为他立信!”
清溪道长平静道:“宋回涯做事,从不与人说她的理由。她叫人想不通的举动,又何止这一样呢?谢门主请她去无名涯送死,她不也去了吗?如今只有他二人自己才知晓,为何宋回涯,愿意受谢门主的掣肘。老道只说自己知道的事,信不信且由诸位。”
清溪道长言芳行洁,浩然自守,多年来死守边境,门人死伤殆尽。与宋回涯的相交也仅有边地共同御敌的两年。说他会为了宋回涯撒下这等弥天大谎,远没有他口中所诉事件来得可信。
谢谦光朝他扑去,被后方两人眼疾手快按了下去。任由他发疯,无人再听他说的话。
众人醍醐灌顶:“难怪、难怪,如此才说得通了。冯文这等大将,功标青史,若真是谢仲初所杀,胡人岂会无动于衷,只对宋回涯恨入骨髓?”
“他谢仲初凭着自己舍生忘死单杀冯文吹嘘了多少年的正道魁首,压在宋回涯的头上,将她的功绩灭得一干二净,到头来,他那满身的仁义之名,原来应该是宋回涯的!”
“你谢氏父子,真是有千重面啊!那到底还有几分是真!这江湖还剩得几分能信?!”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可笑我江湖历练这么多年,竟是在识人上,栽了个最大的跟头!”
“宋回涯又好到哪里去?她为仇恨蒙蔽,满心杀念,她杀那帮恶人,是因为她仁善吗?莫太可笑了!”
清溪道长听着众人辱骂痛斥,还要捎带上宋回涯,再是淡然也禁不住一声冷笑,说:“宋回涯若真是一心只想报仇,就不会那么多年隐忍不发,任由谢门主活到今年了。她这些年所杀之人,老道敢说一句,她无愧于心!”
众人听出他含蓄的话外之意,静默稍许,涌上前探究道:“所以宋惜微的死,当真与谢仲初有关?!”
“宋惜微不是被朝廷围杀的吗?”
“你谢老贼不正是朝廷的一条狗吗?!”
老僧悄无声息地起身,领着一众弟子离开。清溪道长听着诸人吵闹不休,也觉无趣,甩甩长袖,从人群之中撤离。
他站在墙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下方仍在争执的侠士们。
老僧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垂老的面庞上有几分恍惚,轻声道:“而今江湖,怎会是如此态势。清溪,是我等错了吗?”
清溪道长只垂眸而视,缄默不言。目光涣散中,思绪透过面前华美的高阁,回到荒凉的沙场。
当年宋誓成离开不留山,便是前来寻他相助。可清溪道长觉得他意气太盛,婉言拒绝,闭门不见。
多年过去,宋回涯前来寻他时,他已听说过江湖上的一些风传,对这故人之徒偏带几分误解。
宋回涯不与他做口舌之争。
她常是背着剑,走在很远的位置,专注做自己的事。
落日青山,斜阳古道,好像哪里都有她的足迹。
后来清溪问她,是否怨恨自己当年袖手旁观,致使宋誓成负剑远走,不留山一夕落败。
宋回涯是怎么说的?
“救不救是你的事,谈不上恨,不过确实是有些瞧不起你们。”宋回涯抱着剑,靠在墙上说,“你们这些人,总喜欢说什么‘大局为重’,好似天人高高在上,抱着这个理由,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可是那些死在大局里的人,往后的千秋万代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活在当下的人命,注定就没有来日的贵吗?若我等生来只配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那什么时候,才能挨到所谓的‘来日’,去做一个人?我等不了。我只活在今日。”
年少时的宋回涯锋芒毕露,身上总是带着股不肯屈服的锐气,处境越是落魄,性情越是桀骜。
她这份不驯的倔强不是对人,更多是对世道。
鹄立瞻天,不懂低头。好似总想着能凭自己的凡人之躯,打出一条新的通天路。
清溪心道,哪有这么简单啊,只有小娃娃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他当时是笑着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成气候。一件事做好了,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行,一件事做得不好,就觉得天下什么都不行。”
如今想来,这句话说的何尝不是他们自己?
眼见着山河陆沉,心余力绌,便觉得目下的世道无药可救。
反是宋回涯,这些年沧桑波折,走在千沟万壑,依旧还在做那个义无反顾的怪人。
清溪道长抬起头,语气悠长道:“往事莫复问啊,善定。”
老僧说:“如今呢?”
“如今嘛……”清溪道长背身跃下,留下一句,“江湖不由老道说了算咯。若是还有人敢上青云,老道便为她做长风!”
他走在街上,没出一段路,又绕了回来,仰起头问:“宋回涯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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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站住!”
宋回涯一路追至城外,那刺客行踪飘忽,轻功亦是不凡,到后面地上没了血渍,她几次险些跟丢。且因绕过几次弯路,始终未能甩脱身后那帮碍眼的蝇虫。
跑到一处荒芜山林时,宋回涯终于瞥见那刺客仓皇的背影。
第056章 逢君拾光彩
那刺客身法很是古怪。
此前在谢府时,这些刺客一直披着宽大孝衣,又佝偻着腰背,看不大出跟脚。当下将醒目麻衣脱去,暴露出体型跟步伐,便处处显得极不协调。
那人该是耐力告罄,又被宋回涯的暗器伤在腰间难以支撑,速度越发迟缓。
宋回涯拉近距离,从后方跃起,一掌拍下,按在那神秘人的后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
刺客只发出一连串含糊的气音,随即便趴着不动弹了。
宋回涯察觉反常,提着他后衣领将人拎起来,发现对方已没了声息。双目圆瞪,嘴唇微张,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毒液,散发着抹略微的苦味。
宋回涯皱了皱眉,不是为他的决绝死意,而是被他过于干瘦的面庞惊了一跳。
——这人骨头外面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头发稀疏,身材娇小,衬得脑袋尤为的大,浑然不似个寻常的江湖客。
宋回涯将剑别至身后,托起他的手。
——关节粗肿变型,十指指纹被磨得干净,指腹处是一条条伤疤形成的厚茧,严重的伤口该已深可见骨。
宋回涯倏然想起了灵堂上的那些细线机关,这群刺客像是专为了习练那机关术而生的死士。
若说谁家会养这样的刺客,怕是只有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木寅山庄。
后方的侠士们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恰好看见宋回涯松开手,而一具尸体软绵地滑倒在地,本就存了杀心,当下更是毫无顾忌地断言道:“宋回涯,你怎如此狠辣?连谢府的门客都要诛尽杀绝,不留活路!这下还有的什么好解释?!”
叫骂中一枪客已蛮横杀了出来。
宋回涯刚失了线索,在整理头绪,叫这帮蠢货屡次打断,不胜其烦,怒喝一声:“吵死了!”
她右手正面拿住那扫来的枪头,在枪客惊悸的表情中将长枪劈手夺过,枪尾顺势后甩上抬,拍开侧面袭来的刀光,重心下移,右腿弓步上前,两手握住长枪横扫而去。
只听着一阵铿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那长枪舞出了道道连贯的虚影,如游龙出海,矫健霸道,比先前持枪的江湖客更为精湛高超。靠得拢的人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一串招式熟极而流,宋回涯自己都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双手跟着动作,朝前精准刺去,只是枪头稍稍倾斜,避开要害,将为首最为聒噪的那人重伤后挑了开去。
梁洗看得目不暇接,脱口赞叹道:“厉害!”
她抬起手中刀,忽然觉得稍有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