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连着刀鞘正面劈去,二人兵器“锵”地一声震鸣,脚步交错间已互相换了一个位置。
宋回涯拔刀前挥,银色的刀片在火光下斩出半轮圆弧。对方随之甩出一朵剑花,以激荡的剑意将她兵器震开。
对过几招,宋回涯没能占到上风。
这武者的身形极为灵活,猿猴似地在这狭窄走道内上蹿下跳,剑术一会儿刚猛,一会儿油滑,走的是十分刁钻的野路子。
宋回涯刚抓住一些韵味,那人跃至空中,本要踩着石门反身挺刺。却见方才还闭合的大门,猝然下沉,露出后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剑客想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姿势已是不及,亦无人会出手相救,只能就着趋势直直撞向洞中。
而众人率先听见的不是那侠客坠地的声响,甚至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只有疑似血肉被刺穿的、肖似布帛撕裂的轻响,再才是接连重物沉重的撞击。
几人眼神大骇,摸不准这木寅山庄的机关路数,更不知宋回涯与这机关有几分牵连,若要同时对付这二者,自忖毫无胜算。
当下如猢狲散尽,纷纷背过身去,朝着新出现的三条小路奔了进去。
宋回涯同是震惊,偏头去看付有言。耳边忽地听见什么断裂的声响,脚下石板跟着就要塌陷。
“走!”
电光火石之际,宋回涯箭步上前,只来得及将付有言推上岸去,自己踩着陷落的石块,朝前纵身一跳,却是没能赶上下落的速度。眼看着就要抓空,掉入下方陷阱。
“宋回涯!”
付有言不待站稳,从袖口甩出一道铁钩。
那钩子疾射而去,却是匆忙中偏移了方向。
宋回涯踩着碎裂开的石块,在空中拧转身形,伸长了手臂,险险抓住那下垂的绳索。
付有言被她拽得身形一晃,趔趄两步,差点栽倒。单膝重重磕在地面,忍着剧痛,将人拉了上来。
宋回涯踩着墙面急速向上攀登,付有言看她举着手中短刀,凌厉朝他刺来,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刀擦着他的脸,刺进后方刺客的脖颈。
刀身与他贴得太近,刀的冷意似乎也反在他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
付有言睁开眼,看着宋回涯离得极尽的半张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意。
宋回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推开,这才拔出武器。
血液飙溅,染红了宋回涯的衣摆。
行刺的武者双膝弯曲,倒了下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付有言,脖颈上血液尚在流淌。
付有言无心看他这幅惨状,摇着头,失魂落魄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还在这里,我娘岂会要杀我……”
宋回涯擦去刀上血渍,又捡了刺客的佩剑,担心此地再有变数,拽着他的手臂道:“先走!往哪里去?”
付有言涣散的瞳孔才好似重新凝聚起来,殷殷看着眼前人,低声地唤道:“宋回涯、宋回涯……我娘说……”
他此刻才回忆起来,进暗道前,付丽娘同他说,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问,什么叫最后一次机会?
宋回涯欲言又止,无暇与他开导,随意选了条路,带着付有言进去。
二人背影消失于晃颤的火光。
狭长石道的尽头,一歪斜的人影仓皇冲了出来。
谢仲初一手按住墙面,调转方向,顺着来路返回。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夺命奔逃。
奈何前方大门扇扇闭合,截断了他的去路。
谢仲初拍打了下石门,从喉间挤出一声怒骂,又转身去往别处。
他在弯道众多的机关阵中左冲右撞,渐渐也认不准方向,感觉自己迷失在这高山之内,满心满脑只剩冲涌的杀意。
这恨意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撕扯着他的理智,叫他面目狰狞,难以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谢仲初停了下来。
前方路上立着一道斜长的影子,手中灯盏摇摆,似在等他。
“付丽娘!”
谢仲初认出来人,两眼凹陷,浑似恶鬼,持剑朝对方扑去。
付丽娘表情冷淡,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他跑近,才慢条斯理地抬手往墙上一按。
路上落下一道石墙,将二人阻隔。
谢仲初目眦欲裂,抽出长剑胡乱劈砍,用力地咬字,似要将人嚼碎生吞:“付丽娘,你这贱人!你算计我!从始至终,你只为骗我出暗室!宋回涯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她!”
付丽娘嗤笑:“谢仲初,你一辈人给人做狗。好不容易当了几天人,便忘了自己还姓奴?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挥来喝去?怪就怪你,只以为妇人之仁,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她话音刚落,一声高呼从另一侧响起。
“娘——!”
宋回涯二人在阵中七拐八绕,到后来只剩一条路,直达此处。
付丽娘听见声音,似早有预料,未有回头,只厉声喝道:“站住!”
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浸透了痛楚跟惆怅,千磨万折后,凝结成铁石心肠一般的寒凉。
谢仲初冷静下来,结合前因后果,猜到些许关键,尖锐讽刺道:“付丽娘,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当真是狠得下心。那我受你哄骗,也不算太冤。”
宋回涯单手拉住付有言,也听见了谢仲初的声音,扬声说:“我劝夫人,与其跟这豺狼共伍,不如与我合作。起码我宋回涯有口皆碑,答应的事,从无反悔。而这谢老贼,最擅长的就是口蜜腹剑。人皮下藏着的,不过是个畜生啊。”
付丽娘说:“宋姑娘七窍玲珑,聪明绝顶,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
“先前我又没报自己的名字,算不上我的脸面,夫人无需多心,”宋回涯极尽真诚道,“我知夫人有所顾虑,但我宋回涯也不是真的六亲不靠,不是要进你庙里引灾避雨。能帮得上夫人的忙。倒是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叫别人一根手指按着的门庭终归不稳,不如到我这把伞下来,我素来狂野惯了,什么都容得下。”
付有言又唤一声:“娘。”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向付有言。眼睛里好似有浓厚的情义,带着缠绵的眷恋与不舍,像要将人深深印在心里。脚下偏偏却是退了一步,冷酷地摇头。
“儿子,到底也会与我离心。”付丽娘惨笑道,“我待你如珠如宝,唯恐你有所损伤,可你要帮着外人,来夺我的命。”
付有言眼眶泛红,心痛得快逼出眼泪,颤声说:“我没有,娘,我怎么会害你?”
宋回涯道:“小郎君待夫人一腔赤诚,只是不忍夫人受歹人所骗,误入歧途,夫人难道真心不懂吗?”
付丽娘不屑道:“与你们不同的路,就叫歧途。”
宋回涯说:“这本是我不留山与谢仲初之间的恩怨。夫人要走什么路,与我是无关的,只要您不走我的路。”
“不,你们都是为了山下的那座宝库来的,我知道。”付丽娘语气转淡,“你宋回涯说得再冠冕堂皇,知道木寅山庄的秘密之后,难道会放着那些财宝不管,孤身离去?”
宋回涯静默片刻,如实答道:“民生多艰。这本是不义之财,我会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谢仲初挑唆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说得好听!宋回涯只会将钱财双手送给她的师弟!魏凌生与高清永相争多年,那钱落在谁人头上都是一样,不过是用于手足相残、争权夺势!”
宋回涯反唇相讥:“落在谢门主头上是会不一样,用于骄奢淫逸。”
“该去的地方?我的丈夫、儿女,皆死于非命、不得善终,才换来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付丽娘尖声道,“我在这木寅山庄守了二十几年,青春如流水付尽,难道真就那般下贱,只为做别人的看门狗?凭什么!我付丽娘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别人?叫你们如此瞧不起。凭什么他人能坐庙宇、掌风云。而我只能做流萤,夜行于世,不见天光?!”
“既然放在我木寅山庄,它就只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付丽娘甩袖一挥,眼前石门沉重闭合,侧面墙上的石板随之翻转,露出一条新的路径。
宋回涯偏过头,猝不及防地与对面的谢仲初打上了照面。
付丽娘略带凄怆的声音回荡在周遭:“争吧,都争吧!我要你们一起死!”
第064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 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