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仪缓过口气,又是一声聒噪的大吼:“梁洗!你带脑子了吗?!”
梁洗被他叫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说:“我以为她是个好人。”
严鹤仪骂道:“你怎不以为谢仲初是好人?谁教你的道理!”
付丽娘右手握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
梁洗转了转手中大刀,见对面是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下不去手,想了想,礼貌道:“前辈,无意叨扰,我等来木寅山庄寻个人,劳烦给指条路。”
付丽娘用手背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
梁洗面露困惑,追上前道:“前辈,我二人并无恶意,找到人便走,更不会将山庄相关的消息泄露……”
付丽娘一掌拍在墙上,那蜡烛遮挡的盲处陡然射出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
严鹤仪站得远,闪得也快,倏忽躲入墙后。梁洗却是没有退让的余地,本欲转身,偏偏受伤的右腿好似有千斤重,一时难以拔起,危急下只能用刀身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撞了开去。
金铁相击的几道声音在石室回荡,梁洗双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手上动作再慢半分,就要叫暗器刺入自己的额头。侧目瞥向深深钉入木桌不见尾端的银镖,皱眉道:“你果然不是好人。”
“好人?”付丽娘仿似听了个笑话,“我没有那样的神通,做不了好人!”
梁洗横过刀身,庄重一点头,说:“那就得罪了。”
说罢一道挥洒的 刀势便直截了当地斩出,直接落在付丽娘的短剑上。
付丽娘手臂随之弯曲,扛不住她蛮横的力劲,叫那短剑脱手而去。
梁洗下手留有余地,打掉对方兵器,心生动摇,迟迟未动。
实在是不知晓这面前的妇人是谁,贸然进了她的机关阵,与之交锋,占不到理。脑子转了半圈,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欲再劝。
付丽娘却是趁她愣神之际,从宽袖中又甩出一把暗藏的短剑,直刺梁洗面门而去。
梁洗含在嘴里的几句文绉绉的问候尽数换了一句脏话,怒叱一声,左手握住付丽娘的手腕,右手手肘顺势朝她脸上击去。
付丽娘回剑后撤,左脚踩在了一处机关。
梁洗五官绷紧,已是怒极,松手弯腰,视线从手臂缝隙中掠过,以刀身从后背横去,挡住那几点急射而来的寒芒。
严鹤仪站在室外不敢入内,暗暗吃惊这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付丽娘的确不善拼斗,可手段层出不穷,在梁洗狼狈闪躲时,又甩出一道铁爪,钩住梁洗的肩头。
梁洗吃痛地闷哼一声,皮肉被那尖爪刺穿,随着剧痛被那铁锁拉扯过去。半途将刀转至左手,调整错乱的脚步,反向迎上,将刀直刺过去。
付丽娘右手攥紧锁链,微微侧身,那本要贯穿她手臂的刀尖,径直从她的心肺穿了过去。
梁洗握刀的手颤了一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抬眼望进付丽娘平静的双眸,眼神中残留着错愕,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故意。
她举着手,未将刀身拔出。付丽娘自行后退两步,跌靠到墙上。
严鹤仪跑到梁洗身侧,止住她要上前探查的脚步,警惕地审视妇人,怀疑她还藏有什么后手。
付丽娘捂着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滚烫的鲜血浇过冰冷的皮肤,那灼伤的错觉盖过了身体的疼痛。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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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