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闷笑出声。
郑九又补充道:“何况,我与殿下也算是朋友。”
与他聊几句往事,宋回涯的心境有种莫名的松弛,仿佛二人相识已久,曾是知交。
宋回涯调侃道:“你朋友倒是多。”
“五娘去了之后,才勉强交上几个朋友。”郑九的声音温和净澈,听着很是顺耳,“与宋门主所言相同,山岳倒倾,世上鲜有独善其身之人。我没有那般的幸运。快被压死在碎石堆下了,才想起来逃命,可笑,可怜。”
宋回涯沉吟一声,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郑九详尽答道:“五娘病重之时,听人谈起过宋门主的往事,对您心生仰慕,很想见一见青崖之上的人间剑仙。她素日强颜欢笑,难得吐露两句心声,我极想圆她心意,便请郎君帮我打听。也是巧合,那一阵您恰好留在京师。”
宋回涯忍不住笑了:“我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去见你夫人?”
郑九同是笑了起来:“宋门主当年也是这样说的。”
“我当时不知道,宋门主与郎君有些嫌隙,因是他替我引见,您初回见我便心生不喜。”郑九无奈摇头道,“我身无长物,唯有技艺在江湖上留有些许虚名,只能跪下祈求,以家学、性命,许以门主驱策。可宋门主还是拒绝了。说与我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这样的交易,没有兴趣。”
宋回涯仿若在说一个无关之人的事情,叹道:“听起来真是绝情。”
郑九徐徐的诉说中有种怅惘暗流的低沉,续道:“五娘生病之后,连城中大夫都不愿为她医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门主这样剑势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会我一个下九流的恳求。就算真去了,见到后又能说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会不会叫五娘更伤心?我其实没有想过。只是郎君叫我尽管来,我又实在无路,才厚颜相求。但我本不觉得宋门主会答应。”
但宋回涯还是去了。
前脚与他冷言冷语,隔日便出现他郊野的小院中。
五娘吹不得风,郑九在院里栽了不少花木。
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五娘一直趴在窗前,对着满园初放的花草发愣。只一眨眼的瞬间,黑衣剑客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桃树下。
五娘还以为是自己在发梦,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你是谁?”
风透春衫,宋回涯怀中抱剑,笑颜温柔,反问道:“你说呢?”
乱花迷人,东风融融,女人好似也被这阵春光里的香雾给熏醉了,反应迟钝,又是一阵许久的痴愣。
“你是宋回涯吗?是吗?”五娘靠在窗台,上半身竭力往外探,不敢置信地道,“听说你的剑很快,快得连江水都能断开。”
宋回涯被她的单纯逗笑:“他们的嘴也很厉害,口气大得连我都自愧不如。”
五娘呆呆地“啊”了一声。
宋回涯朝着远处点点下巴,眼尾上挑示意。
五娘转头望去,只见一只蓝色的雏鸟停在前方的桃枝上,她刚要叫一声“不要——”,就见春日晴空下一抹寒芒猝然闪烁,宋回涯身形已驱风向前,一腿扫去,掀起落花如浪,长剑挥洒间,好似直要断去眼前青山。
五娘猛抽了口气,心惊之下,不敢抬头去看。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才颤抖着睁开眼皮,入目是一只停在长剑前端的幼鸟,正低头梳理身上的羽毛。
剑意散去,满庭红花激荡,纷纷如雨。
宋回涯侧身而立,平直举剑,面上神采飞扬,对着她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虽然断不了江河,但能借两分春色。”
五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
剑鞘上的鸟雀这才扑腾了两下,展翅飞走。
宋回涯余光掠过暗处角落。
郑九抱拳鞠躬,深深拜下。
宋回涯飘逸收剑,摆了摆手,说:“走了。”
“她很高兴,非常高兴,一直在说,临终之际还记得这事,说宋大侠真是这世上顶好的人。”郑九语气有了些起伏,静默稍许,郑重道,“多谢你。”
宋回涯亦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说了句:“谢我去见她?”
郑九摇头:“谢你同我聊起她。自她死后,再无第二人能听我缅怀。”
宋回涯:“哦……”
宋知怯爬起来,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宣告道:“我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宋回涯听着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轻按着身侧长剑感慨道:“我也觉得。”
郑九说:“是。宋门主是世间第一等的豪侠,最风流的剑客。”
三人都没说话了。
宋知怯蹲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对宋回涯莫名其妙地傻笑。
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听着少说有十数人。
祥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宋回涯抬起长剑,悻悻道:“讨人厌的东西,真是败兴。”
第070章 但去莫复问
宋回涯按了下徒弟肩膀,抱剑走到门口。
虚掩的木门被劲烈的冷风吹开。
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风,连着长发往一边飘去。
就见一顶轿舆正逆着风雪往这边靠近。
为首四名舆夫步伐极为稳健,走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轿舆未有分毫颠簸。只发出齐整的,踩碎冰面的轻微声响。
轿子后方跟着一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深低着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轿舆停在门口,从内传出一道慵懒的招呼。
“宋大侠,久等不至,我便亲自来了。”
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脚印的来处。断缺的墙垣上覆着纤薄的白雪,被风雪声掩盖住的,隐隐约约有十来道呼吸。
宋回涯辨听片刻,嘲谑笑问:“来杀我?那人可少了点。”
“宋大侠误会了。”青年的声音从帷帐后沉闷传来,“我是来找宋大侠说情的。”
他一手撩开垂帘,上身前倾,露出张宽额高眉、豹目薄唇的脸来。远称不上俊秀,且有些凶狠阴沉的气质。
虽听郑九说眼前人与高观启是手足兄弟,可宋回涯并未观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许是她眼神中的审视与嫌恶太过露骨,青年脸上的笑意跟着隐没下去,语气略带冷硬地道:“宋大侠与谢门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谢家牌匾也砸了,灵堂也闹了,尸首也掀了,谢氏落得声名狼藉,再难有翻身之地。谢公子愿意诚心改过,宋门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笔勾销呢?”
后方缩瑟的谢谦光随之抬起头,下意识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装镇定,可一时间连唇齿间呼吸的白雾都消失了。
宋回涯听得疑窦丛生,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扫了几回,察觉这对狗主子跟狗之间回荡着股说不清的意味,有种要互相撕咬起来的微妙,不知是在卖什么药。
她移开视线,斜倚着门框,语带讥诮道:“哦?若是恶人能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私利者能凭三言两语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传道,出来普度众生了吧?”
“听说你在苍石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叫花。劣迹斑斑,刁滑奸诈。”轿上青年说,“你收你徒弟时,莫非不是想着,能导她向善吗?”
宋知怯乖乖躲在墙边,冷不丁听见自己坏话,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门口,透过破门的缝隙朝外张望,想瞧瞧是哪个长舌的浑人,在这儿离间她们师徒的关系。
宋回涯歪过头,视线半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自己问她,当初愿意随我走,是真的开了心窍,想从此做个好人,还是只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种阴沟暗角。”
宋知怯闻言面上不见委屈,反咧开嘴角,扯出个殷勤又灿烂的笑,声音高亮道:“师父,从前的不论,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话,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
谢谦光闻言身躯微微晃动,挪了两步上前,高姓男子将手揣进袖中,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温吞道:“既然如此……”
宋回涯斜眼瞥去,态度冷厉地打断他道:“我这徒弟,生来孤苦。风雨无庇,幼年无依,纵使为恶也不过是为苟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稳,便愿意听我说几句道理。他谢谦光衣食无忧,未尝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过什么□□之负、榆次之辱。呼风唤雨数十载,会沦于今日,难道也是因为,不曾听过那些粗浅的道理吗?他所谓的改过自新,不过是左右权衡之后姑且择个高低。你自己蠢,认也就罢了。若想摁着我的头一起认,那可真是滑稽。”
青年笑了起来,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劝说:“你也说过,万事并无绝对,若谢公子真心悔改,你却不肯宽饶,岂非有违你不留山的门规?”
宋回涯垂下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语调柔和道:“我不留山从不同畜生讲门规。阁下不必关心了。”
轿上青年挂着一脸虚伪的假笑,俯下身与边上的谢谦光叹说:“听见了罢,谢公子,不是我不愿为你出头,是宋大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话说尽了。你们江湖人都说她是举世的高手,我纵然有心,也实难保得住你。”
谢谦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对谁更多。
他几度欲言,表情多番变幻,又在各方的视线中,满是怵惕地止住声,向轿上人无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瞒你,是我爹再三嘱托,这秘密只能同侍中讲……”
“冥顽不灵。”青年眼底布满阴狠之色,极具压迫力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谢谦光喉头蠕动,见青年一副“无药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终究坚持不住,忙不迭呼了两声:“不不!”
他打着哆嗦,战栗的肌肉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带着恐惧的飘忽,扭过头问道:“宋回涯,你师弟呢?”
宋回涯初听见他这样问,是觉得莫名其妙,可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吊起。
一股没由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刹那间占据她的心神,狂啸着驱使她,要让对方立即住嘴。
青年也觉得这问话没头没尾,窥探着宋回涯的脸色,追问道:“你是指陆将军?还是说殿下?”
周遭的风声猛地乱了,宋回涯一剑连着剑鞘悍然朝前劈下。
青年无动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舆夫已抽身后退,脚下连蹬,飘逸飞鸟似从雪地上掠开。其中一人还不忘掐住谢谦光的肩膀,带他一道避难。
四面同时鬼魅般蹿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袭去。
雪粉被卷入凌乱的罡风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杀机所笼罩。
她横过剑鞘,挡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纵身腾跃,突出重围,不料结冰的地面难以着力,被那余劲推着滑开两步。
刚一用劲,脚跟踏碎冰面,又因紧随而来的刀势被逼停在原地。
其余刺客趁机围杀上来,刀剑齐出,配合无间,凭密不透风的攻势阻断了她的剑招。
宋回涯为避锋芒,只能转攻为守,左右缠斗。
轿上青年观她反应,面露亢奋,催促道:“你接着说!”
谢谦光说了一句出口,人反是镇定下来,见宋回涯出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咬咬牙,干脆尖声叫道:“除却魏凌生,宋回涯只有一个师弟,她在不留山脚下自己捡来的,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勉!早被魏凌生扔北胡去了!”
青年皱眉思索,狐疑道:“陆向泽?”
宋回涯心神一乱,真气走岔,再精绝的剑术也有了疏漏,被正面见缝插针的一拳打中腹部,整个人倒飞出去。
她在空中调整身形,手腕一转握住剑柄,半跪落地时狠狠刺入泥地,又滑出数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其余武夫未有追击,不敢侥幸分寸,重新摆开阵型,严密护在青年轿前。
宋回涯缓缓起身,沉沉吸了口气,擦去唇边鲜血,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指向谢谦光,笑意森然道:“很好。”
先前纷扬的雪飘在她的肩头、发梢,凄寒的光彩映照着她的脸。加上肃杀的剑光与怒火熔融的眼眸……即便隔着重重人影,谢谦光依旧震慑于她的杀意跟威势。
他深知自己已别无选择,惨烈中胸口犹如翻腾着滚滚的铁砂,抽痛不已,顶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嘶声指证道:“如今的陆向泽,该是当年被宋回涯半道劫走的贼子季归年!魏凌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仅有几人见过你师弟的真容,将那贼子送至偏远的边关,顶着陆向泽的名字,靠易容慢慢修整脸型跟五官,假以时日,就能瞒天过海!可是我父亲知道!他不仅见过年幼时的陆向泽,也见过落魄前的季归年!如今我父亲死了,你们才敢堂而皇之地叫那逆贼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