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微郑重地点了下头:“咸京本是人流云集之地,有些传言并不稀奇,可我耳朵里听到的不是提你朱衣伴驾,就是说你长兄赵启英才高不遇,这岂非太过刻意?”
关于自己的流言,露微都清楚,可她每日只来往于东宫和家里,并不了解赵启英的处境。但这样听来,她便突然能理解赵启英今天的举动了,“难道阿兄就是因为这些流言积怒于心才那样的?我就说他反常吧!”
谢探微倒并不想露微以此为赵启英开脱,叹了口气道:“微微,我是想告诉你,外头有人在针对赵家,而赵启英已受蒙蔽,难以清醒,不管你父亲今后会不会心软原谅,你都不许再管他的事。”
露微岂不比谢探微了解赵启英,可她一时只是想着源头起因,“你觉得是谁在针对我家?”虽是问,她心中亦很快想起一位人物,“是不是和上次一样啊?”
谢探微听得懂,更听出露微的气息发颤,再顾着此地不便,也还是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人是已经回京了,但一切都不明朗,我们只需心中有数,便不怕他的手段。”
“可是,阿耶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这些疑惑,有的是谢探微知道的,有的他也不知,但他都不能宣之于口。“微微,一切有我,你只放心好吗?”
露微不是怕,更不是不信谢探微,一时不知说什么。
“咳咳。”
忽然有人进来了,站在堂前清咳了两声。谢探微闻声略略一惊,这才缩回握住露微的手。
“怎么了乔娘?是阿耶他们说完了吗?”露微并不怕乔氏看出来,暗对谢探微一笑。
乔晴霞一摇头,目光悄然从谢探微身上挪开,“奴婢是来告诉娘子,公子带着夫人和小郎刚刚离开了,行李也搬走了,看马车去的方向朝南边,大约是去朱家安顿了。”
露微不觉意外。赵家虽是祖籍本地,但累世清流,不营资产,在咸京就崇贤坊这一座祖宅。赵启英既离开家,也只能去岳家容身了。但露微也知,朱家门庭不济,至今就剩了一个正在读书的幼弟,常年都是靠赵家接济。
“去支些银钱送去,若他们不要再罢。还有之前给澈儿做的几身春衣,问问做好了没有,一并送去。另外,先前采买的笔墨分一半也送去,只明说给澈儿就是。”
乔晴霞深知赵启英常年的态度,但有赵维贞庇护,露微也不算委屈,所以她做下人的也无从置喙。
“好,我就去办。”
看乔氏走后,露微的眼睛又转向谢探微,却见这人一脸端详的意味:“看什么啊?不认识了?”
“微微,这家里是你当家啊?”
“不然呢?”露微皱了皱眉,看出来了,这人是小瞧她了,“你以为是长嫂啊?以前她刚进门时,我娘确实要让出管家之权,就是为了让阿兄平衡些。可阿耶不许,那时我才六岁,他就让娘教我理家。所以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
虽然知道露微在赵家有父亲爱护,但谢探微总想着赵启英毕竟是赵家独子,在家中的分量定比露微重。可如今亲见这般,瞬间就宽心多了。
“那我得赶紧多挣些家业,以后好让你管着玩啊!”
……
从赵家回到将军府已是入夜,虽然露微暂已无事,可谢探微心存疑虑,不得不再向晏令白说一回。然而,他自顾条分缕析地讲完,晏令白却完全不意外。
“事有蹊跷,我已早知,今天原就是去知会赵太傅的,只是没想到……罢了。”晏令白颇显凝重,一想到露微险些挨打的一幕便揪心不已。稍一停顿,还是回到正事:
“敏识,事到如今,到了与你交底的时候,但你还是只能知而不言,就算露微那孩子聪慧过人,再猜到什么端倪,你也不能告诉她。听懂了吗?能做到吗?”
露微如今能猜到的就是赵家得罪了楚王,受到针对。而谢探微所知的底细则是楚王心怀不轨,朝中人事浮动。莫说谢探微从未泄露,便是能说,却也不足以去解释赵家为何被楚王盯上。
所以听到“交底”二字,谢探微的心忽然就踏实了。
“阿父,我怎舍得让她去承担这些事?”谢探微犹如盟誓一般,目光坚毅,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我敢保证,绝无可能!”
晏令白并不是不信谢探微,只是他现今的心思与初次告知谢探微楚王之事时大相径庭:虽不能相认,可露微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好。”晏令白拍了拍谢探微的肩,沉声开言:“赵太傅为人不多交际,知道赵家家事的人少之又少,可为何此次的流言偏偏起于他的儿女呢?”
“阿父是说,对手身边有一个深知赵家内事的人,才能攻其弱点?”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气,他只是觉出流言蹊跷,却当真没有细究到这个地步。
晏令白点头:“前几日,你父亲将舒正显和一干当初构陷赵家的人尽数弹劾,这些都是楚王李元珍的人。李元珍不领官职,在朝堂上无法施展,所以也不难猜,他是想另辟蹊径。他身边必有一个深知要害的军师,才能拿捏赵启英的短处,一击即中。”
“所以,李元珍是想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赵太傅置于死地吗?可陛下如此信任赵太傅,应该是知道的,那之前赵家的案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晏令白一笑,正要说到关键处,“别急,好好听着。”
……
夜阑将歇之时,乔晴霞端着一碗馄饨进了露微卧房。露微正要进帐,鼻子里就闻到了味,转身一见,不等乔氏说话就接了过来。
“慢点吃。”乔氏温柔一笑,靠着露微坐下来,替她撩起脑后散下的头发,“你啊,一见馄饨就这样,从小到大也没变。”
露微嘴里停不下来,只鼓囊着回道:“乔娘是什么时候去买的?我正想着许久没吃了呢。”
“就是去朱家送东西的时候绕路带回来的,我知道你今晚定没有心思多吃,就备着了。”
提到朱家,露微倒关心,问道:“东西可都收了?”
乔氏轻笑,颇不屑,“公子自是硬气,一应拒之,倒是朱家那个弟弟后来追出来,都拿走了。”
露微猜也是如此,不是朱氏让孩子出面,就必是这个仰仗姊夫的小舅子,一笑而已。
乔氏倒并不是为朱家的事来的,耐心等露微吃完,拿来帕子替她擦嘴,缓而又道:“微微,今天跟晏将军来的那位年轻公子是谁呀?你们很熟悉?”
露微一顿,旋即一笑,也知乔娘是瞧见了谢探微的情状,便将实话都告诉了,“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乔娘,如今乔娘直接见了,看他如何?”
乔氏却早收起了笑意,“微微,我不会拦着你再嫁人,家翁也定会谨慎为你再选人家。可你如果嫁给了谢公子,便也要喊将军一声阿父,那谢家父母也要侍奉,你未免太辛苦了。”
露微不知乔氏怎会以这样的角度来劝她,单说谢家人多事杂也罢了,“将军孤身一人,常年身边只有谢探微和一个亲从,府里下人都不超过十个,他岂是多事的人?”
乔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但一点都不奇怪露微为何能与晏令白如此投缘,大约没有这位谢公子,也是挡不住。
“乔娘,你是不喜欢晏将军吗?为什么总会因他说一些很奇怪的话?”露微敏觉地问。
“乔娘是个下人,怎敢对将军不敬?只是,心疼你啊。”
……
谢探微万没想到,阿父这么一交底,竟是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的。不过,他听来虽有许多震惊之处,但这二十年的积患,却终于能将他到咸京以来所遇之事都串联上了,也解释通了。
“所以,阿父一到咸京明着是金吾卫大将军,暗中却是朝廷密探,替陛下细查百官。再等父亲到任,陛下便命两部选官,就是要将阿父暗查到的这些人都抖出来。陛下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晏令白一一点头认可,又道:“还有国子监祭典,你父亲应该和你解释过其中要义,就连露微那孩子宫宴面君时也是一针见血,你到现在还没觉出来?”
谢探微愣了一愣,想起父亲是和他特别提过那次祭典,可当时的他只是嗤之以鼻。而露微那番话他虽记住了,却也只是觉得露微出口成章有文采。
他摇了摇头。
晏令白皱眉一笑,道:“陛下并非好战之君,即位初年平定边患后便一直重视修德,才有如今百姓安乐,国家无事。祭典空前盛大,天下皆知,就是要对天下异心之人起震慑之意,向他们昭示君臣父子的礼节。你虽是武将,却实在不能看轻修德的作用。唯有国家强盛,才能礼仪完备,唯有礼仪完备,才能垂范天下。”
听到这里,谢探微忽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有醍醐灌顶之感:“陛下看似文质,实则是以德为刀,若异心之人胆敢倒行逆施,便是与天下为敌,不仅陛下可兴问罪之师,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晏令白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敏识,李元珍已经耐不住了,可你一定要稳得住,决不能在此时出任何差错。”
夜深人静,漏过三更,谢探微却越发精神,“我明白,那下一步阿父就交给我。赵启英如今已被赶出家门,寄居岳家,可李元珍必不会轻易丢开他,我想暗中跟着看看。”
晏令白眼光一亮:“我正是此意。”
……
三月将至,又是清明时节了。
逢休沐日,露微便和乔晴霞一道准备祭扫先人的物品。但当乔氏和往年一样,将物品列成清单交给露微时,露微却一言不发,径直去了赵维贞的书房。
赵维贞虽不理内政,但家里的动静还是知道的,一见女儿便猜是何事,笑道:“微微,你管家事,阿耶没有不放心的,难道还能有你解决不了的?”
露微却不似往常状态,“阿耶,我有件事压在心里一年了,本以为阿耶回来了就不必理会了,可近日还是想起来。”
赵维贞不由脸色一沉,想起这一年来的大事不就是那一件么?可又疑惑,觉得女儿应该不知底细,“微微,你慢慢说来。”
露微的神色倒并不是忧虑,而这积压一年的旧事,就是宋容墓前所见的那盘新鲜樱桃。
“阿耶当时已离京半月,可樱桃却是刚放的,我便想是阿耶请人代祭的。但贤儿却一语道破,说单祭阿娘一人不合常理,阿耶可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娘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呀!”
赵维贞先为无关目下的大事而松了口气,但无法解答,因为他对宋容的了解也许还不如露微,“你问过乔氏了么?她是与你娘自小相伴之人,应该知晓你娘的往事啊。”
露微却没打算问,摇头:“娘的往事我自懂事起就问过多次,可她们都不告诉我,就说从前太苦,直到在并州遇见阿耶才好起来。因娘是怀着我到赵家来的,我也问过她之前的夫君是谁,她就更不提了,还生我的气来着。”
其实露微母女的往事,赵维贞从来不曾深究,也不会主动提起,今天也是因露微第一次说起来。
“那就不要再想了,这祭奠之人必出于善意,我们领他的善意便是了。”赵维贞抚了抚女儿的头,宽慰道。
露微点点头,心中满是对赵维贞的崇敬之意,“阿耶是这世上最好的阿耶。”
第37章 委屈
◎露微忽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人定时分,负责城西巡警的一队金吾兵照常在街道上巡视。经过一条巷子时,为首的郎官忽然停了,脚步一转,朝巷口举起了灯笼:
“陆执戟,是个人嗳,八成又是个喝多的!”
光亮照去,士兵们都看清了巷口趴着的那一坨是个人形,而他们口中的陆执戟,正是陆冬至。
“去!翻过来看看,活的还是死的。”
但凡巡夜所获犯禁之人,半数以上都是醉汉,陆冬至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正当士兵们将人抬到跟前,陆冬至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竟认得此人。
“二公子!二公子?醒醒!”他连忙将人接过扶坐起来,不停拍打面颊,可这位二公子酒气冲天,醉的是不省人事。
士兵们见他这般都奇怪起来,都聚过来细看,问道:“这是谁家的二公子啊?多大的官啊?还能不能送京兆府啊?”
陆冬至看着这烂泥一般的人,心绪未定,“就是咱们谢中候家的二郎,偏偏今天他阿兄还不在,真让人闹心。”
众人一听是谢家,惊了,“中候素来公正,从不徇私,可我听说中候也不大与家里来往,咱们怎么处置啊?”
陆冬至岂不比这些人更知谢探微的家事,想了想,只道:“先带回去给他醒醒酒。”
……
近来赵维贞总被皇帝传召议事,授课的时辰不太一定,于是露微上职的时辰也变得宽泛起来。
这日辰时,露微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皇城门下,便要掏出身牌给守卫验看,眼睛一抬,竟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谢家二郎谢探隐。而在其后追着来的,还有陆冬至。
这两人一个专心往前冲,一个专心在后追,都没看见露微。但露微也不难看出不是什么好事,当机立断,叫住了陆冬至。
陆冬至脚步急刹,又舍不得放走谢二郎,拧着脸就道:“我现在很急,以后再跟你解释啊!”
露微翻了一眼,追去两步,又把人拦住:“你现在就说!你要是有办法,还能这么急?”
露微看他看得极准,他也知事关谢家逃不过露微,这才道:“他昨夜醉酒犯禁,我把他带到了监室。可偏偏谢探微不在,刚刚回来见了,二话不说就去京兆府替弟弟领罚去了。接着这二公子就醒了,不让他阿兄替罚,便这样了。”
原来这回事,露微听得笑出来,既不急谢探微会受刑,更不必再去追二郎,只道:“你这么急,是担心谢探微受刑,还是怕谢探微怪你没看住他弟弟?”
陆冬至脑子转不过来了:“你还笑得出来啊?”
露微其实是幸灾乐祸。
她既已知谢二郎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之人,那他必定是要维持自己的好形象,不能让自己理亏。如今,是他自己先闯了祸,谢探微不知情,只一片真心想维护,可他要是真容得长兄替他受刑,传到父母耳中,便是亏上加亏。
上回春闱放榜时,露微已三言两语将谢探微爱护弟弟之情说给了谢家母亲,谢二郎必是出于不屑才急着将饼Z丢弃。如此之人,怎会不知长兄此举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维护”呢?
露微突然很想去看看,那谢二郎是如何进退两难,还要不露破绽,继续装腔的。
“我还有时间,咱们一起去京兆府。”
……
谢二郎的脚程不快,露微二人虽耽误了几句话的工夫,等赶到时,也才见他的身影进去。
“自杜石羽罢官后,如今京兆府是谁当家?可知为人?”虽然心中不乱,但露微思虑着,还是想周全为上。
“叫周崇,反正就是按律办事,我也不深知。”陆冬至答道。
露微点点头,既能按律办事,也不是大事,谢家的声名在外,大约也是为人顾忌的,“你现在进去拦着点谢探微,我不便,就在这里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