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信点点头,也一笑,“可不嘛,哪怕奴婢一直守着夫人,一想到明日府里就多了个孩子,都觉得像做梦似的。”
主仆如此说笑了一阵,便有婢女端了糖粥小菜进来,传李氏的话,请露微尽量多吃。露微自然遵从,可才坐下,不防谢探微倒回来了,急三火四,却又齐齐整整换了身穿戴。
“我来!”不及露微发问,他便从雪信手里抢过了粥碗,提勺欲喂,又缩回去吹了一吹。
露微细究他这情状,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连日告假,怕今天有何急事,我却是断不能走的,便赶去见了见张郎将,请他代劳诸事。”
他答得顺畅合理,教人难起疑心,露微只好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吃下了整碗粥。谢探微替她擦拭了,便也叫服侍的众人暂退帘外,揽抱露微,亲自照料。
“现在疼吗?”
与其说是疼,不若说是一种环绕在腰腹间的坠胀之感,恰他问起的这一时,渐渐比起初紧密了些,“还好。”露微不再多言,依靠在他胸怀,默默闭目忍耐。
谢探微都看得明白,不欲表露面上,乱了她的分寸,唯有暗暗切齿,一手将人抱紧,一手替她轻轻揉腰。
此后良久,谢探微都未见露微抬起头来,只看她时而五官皱成一团,攀在他身上的手也渐渐加大了力道,便知道,腹中孩子正折磨着阿娘。他这才真正感受到何为心如刀割,刀刃在他心头来回磋磨,如有撕裂拉扯,如有重力劈下――非是先前经历的任何风浪可比。
漫长的半日悄然过去,到了傍晚,产娘不知第几次来探看,终于盼到破了胎水,连李氏也到了门外守候,时时传声鼓励。
然而,分娩在即,到了最痛,也最要用力之时,谢探微却忽然叫不醒怀中人了,唤了女医前来施针,也只叫她迷迷糊糊哼了几声,根本无法清醒,自行生产。
“微微!你看看我!微微,你别吓我!”谢探微从后拖着露微,不停拍着她的脸颊,强忍已久的理智镇定顿时溃散,自己的面上也褪成了一片惨白。
围侍的几个产娘倒也见过此情,一人忙向露微身下探看,余人便去两侧推抚露微腹部,以期带动露微的气脉运行,将人逼醒。片刻,查体的产娘似乎发觉了问题,抬头急道:
“夫人产门已开全了,能看见孩子的头发了,只是这孩子大约胖了些,不好出来啊!”
谢探微素见露微瘦弱,李氏也说露微这足月的肚子还不如常人七八月的样子,便根本不信这话,立时斥道:“她才有多少分量,孩子能大到哪里去!你不省事,换个人来!”
产娘既不敢驳他,此刻驳也无益,只得赶紧出门报知,另换了人来。谢探微更管不得失态,胸口如有巨石填堵,勉力又去唤了露微几声,却只见她身下血水阵阵渗出,毫不见她有反应。
“夫人!醒醒啊!夫人,得用力啊!”
众人呼唤未停,雪信丹渥更是泣不成声,就在产室里一片愁云惨淡之际,谢探微却忽然将露微交到了雪信手里,又不交代半句地冲出了屋外。
然而,这次不到半刻,他便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拨开众人,含下一口水便对着露微口中吐喂。这般情景登时惊呆了包括在场女医的所有人――
莫说这口对口的举动难以描摹,就是这水难道竟比汤药针灸还能救人?或是这水并不是水,只是看着清水一般?
正当室内气氛越发紧迫,忽然,约莫是谢探微对口吐喂的第十下,露微竟当真睁开了眼睛,面色也回上了几分血气,“疼!”
听见她叫出的这一声,谢探微手中的碗也同时落地,“微微,我在!快了,你用力好不好?马上就不疼了!马上!”
露微浑不知觉之前险状,眼中泪珠直掉,颤颤点头,又叫了一声疼。谢探微内外汗透,先时齐整洁净的衣裳,也早叫血污沾花了,他再说不出什么动听有用的话,将她全力托起,只道:
“微微,用力!”
众人心情随之跌宕了一番,至此也终于落定,各司其职。天色早已暗下,时间也仿佛过得快了些。终于,方过子时,一声格外洪亮的婴啼结束了这一日的浩劫,谢如晦出生了。
“恭喜夫人,是个小郎君呢!”
产娘很快将孩子抱上来,露微已累得脱力,勉力一笑,不及看清孩子的脸庞便昏睡了过去。谢探微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但满脸发怔,半晌都不曾有反应――
这婴儿不仅哭声震耳,竟也当真长得滚圆白胖,根本不像露微怀孕的体格,原来那产娘说的真是实话。
众人眼中怪异的沉默之后,只见这位新为人父的中郎将哭得难以自抑,像是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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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佳事
◎番外◎
隔日午后,露微才从沉梦中醒来,不意外地已经回到正屋榻上,只是守在塌旁的人却是李氏。
“阿娘,大郎呢?”
方问出这句,李氏却几在同时唤了叶氏去抱孩子,又叮嘱她千万不要动身。就这间隙,叶氏便领着乳母回来了,一见这襁褓婴孩,她便也再无心其他了。
“看,这孩子长得多像你,真是俊俏。”
露微先前也曾怀想,母子相见的第一面会是怎样心情,此刻却都没有对上,她设想的愉悦变成了暗喜,设想的欢腾,却只剩了新奇――这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是她和谢探微的孩子。
孩子正熟睡,滚圆粉白的脸庞鼓得像小拢如莹玉般透亮的嘴巴半张着,可爱至极,她不禁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肌肤,又恐不知轻重,辗转又收了回来。
李氏目不转睛地看着露微,眼中早是通红,侧过脸偷偷擦拭了下,“谁也没想到这孩子能养得这么好,可见你吃下的东西都长在了他身上,微微,你受苦了。”
露微还记得生产的情景,只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样的“苦”了,“阿娘,吓坏你了吧?我已经没事了,孩子好,更是好事啊!”
那日听闻露微半途失了知觉,又见产娘说孩子过大,或要难产,她急得险些昏厥,立马就遣人去太医署再搬救兵,只是不必人回来,倒是谢探微不知何处寻了法子。
“话不能这样说,娘总是过来人,母亲好才真是孩子的福分呢!”李氏不忍再回忆,也怕牵动露微心绪,俯身为她掖了掖被褥,展颜一笑,“放心,你父亲和阿父,还有兄嫂,连澈儿也都还在这里住着,听到你平安,他们也宽了心。娘要你至少安心养上两个月,什么都不许操心。”
露微正是想问外头的情形,心满意足,乖乖点了点头,“好,我都听阿娘的。”
……
虽已是初冬,天气却好似迎合谢家的添丁之喜,风和日暖,如阳春一般。这一派阳和景色里,谢探微独自点缀于东院风亭之上,目光所及处,正是他妻儿俱在的内室窗下。
他知道露微醒了,只是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忽然生出巨大的恐慌,然后便逃到了此处。他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脑中在想什么,沉顿良晌,直到恍然入耳一声:
“大郎。”
还分辨不出怎样情况时,他已自然地循声转头,“父……父亲?”他猝然起身,更添了几分茫然,行礼也显得缩手缩脚,“父亲有何吩咐?”
谢道元并不走近,立于通往亭中的台阶上,将他上下看遍,却轻声一笑,“你不该在此啊,是怎么了?”
搬回家来已算久了,又经历了许多事,父子间早非昨日,只是父亲这样似有意关怀的态度,谢探微却只觉不真切,也好像还不曾有过,“我,马上就回去,我就是出来……”
他不善说谎,此刻处境越发尴尬,垂在两侧的手不禁暗搓,半晌又道:“父亲是有话要同母亲说?母亲是该歇歇了,我现在就去……”
“你不知道,二十六年前,你母亲生你时也险些送了性命。”
眼见是无力应对,近乎又想逃离时,父亲不高不低的一句,却叫他再也拔不开步子了,“……什……么?”
谢道元轻轻摇头,目光放向远处,“你们姊弟三个,就是你最磨娘,虽是一直精细调养,到了作动之日,你竟是三天不肯出来,叫你娘耗尽了气力。偏那几年,我在兖州任上,暴雨阻路,等我赶到时,你虽已落地,你娘却迟迟不醒,家里连后事都备齐了。”
谢探微只知自己从小体弱,却毫未听说过前情,也不曾细想自己体弱的缘故,此刻只觉五内震动,当头犹遭重锤。
谢道元转看他,低低一叹,提步走进了亭中,站到了儿子的身后,“那时为父亦如你这般年纪,年轻气盛,本就因离家赴任愧对你娘,见她因你至此,便混沌不清了,将一切怨愤都寻到你身上。就算后来你娘身体渐复,我却始终不能忘记,每见你,便心底生怒。而你生来多病,也都是与出生难产有关,便更加令我难解心结。所以――”
谢道元似有哽咽,调息片时才又继续,“所以大郎,其实,你是对的,我不该五岁就将你送走,也不该对你事事苛刻。如今你也做了父亲,若能稍有体察,便接受为父的心意吧――大郎,这么多年,都是父亲错了。”
话音空落许久,都不见儿子的回应,谢道元没有强求,但要离去,一两步间却忽被叫住:
“父亲,我是难过的!难过父亲为什么独独不喜欢我,难过父亲为什么看我事事看不起我――”
谢道元极力压抑着起伏的气息,点了点头。
“可若是,”谢探微抬高了声调,“因为我险些要了阿娘的命,那我便不难过了!”
谢道元疑心听错,不可思议得抬起眼,“大郎,你……”
谢探微看见父亲落下两行泪,心底忽然一松,“父亲,我其实从未讨厌过你,父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楚,便也才会因父亲而难过。父亲,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你说。”谢道元迫切道。
“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事有因果才有结果,我既生在这家里,便不能做一个蒙昧痴傻的人,既是一家人,更不必积怨在心。这都是微微教我的,好不好?”
“好,好,都依你。”谢道元做了半百余年的耿介之人,到此刻才忽觉是真正心气通达,掩袖拭泪,再抬眼时,终于父子笑对,“那还不去看看微微?还在想什么?”
谢探微既意外解了父子间沉疴,也感到了胸中畅然,与先前早不相同,却不急,端端正正向父亲拜了一礼:
“我还想,等微微养好身子,也快到新岁,就修书告诉长姊,允了二郎回家来吧。”
谢道元万没料到是这话,迟滞半晌,只反问道:“二郎的事不是早定了么,你这么做,叫微微知道,还如何静养?”
谢探微摇头道:“当初正是微微舍了郡主之位换他回来,微微事事想得比我周全深远,她心里是希望这样的。”
谢道元对待两个儿子由来不同,谢探微是这样缘故,那二郎却是因他自小性情不同,根本不能与长子一样管束。此刻反思前事,谢道元倒也渐渐平和下来:
“二郎与你相反,三四岁上便看出他精明活络,唯有严加约束,才能规正。可说到底,也是因你不在家,你娘只能寄情于他,才渐致后来的事。这也是我之过。”
“那父亲是允了?”
谢道元淡淡一笑:“谢家终有一日要交给你和微微,你们既觉得好,去做便是,以后诸事,也尽可自定主张。”
“真的?!”谢探微似未听真切。
谢道元不再多作解释,抬手拍了拍儿子坚实的肩背,转身下阶而去,“去吧。”
……
谢探微回到内室时,仍见母亲守着露微,正欲走近,倒是叶娘先觉,轻轻提醒了李氏。
“到哪里去了?微微一睁眼就问你,才又睡了,别吵她。”李氏只忙将儿子拽到外间,态度嗔怪,眼神也透着嫌弃,“都过去了,怎么还不把魂找回来?”
谢探微直直看着母亲,一时心中想的只有父亲才告诉他的旧事,想来也是母亲从不许提的,“阿娘,对不起。”
他甚少这样称呼,但应着当下情形,李氏愣了愣,只觉得他是为自己临阵脱逃而道歉,“这话留着微微醒来再说吧。”说着便要出门去,忽被儿子拉住,“又如何?”
谢探微抿唇一笑,“父亲才来过了,想是还未走远,阿娘去看看呢。”
李氏眯眼细看他,摇头轻嗤,“好小子,倒敢取笑起娘来了?”
谢探微不再多言,含笑揖礼,送了母亲离开。
待廊下没了动静,他终于踏进内室。露微睡颜安稳,只是气色未复,他不由叹了声,俯身榻边,轻轻抚了她的脸颊。
“回来了?”
不意,露微竟突然睁开了眼。
一瞬的慌张后,谢探微只涌出了满怀疼惜:“还疼吗?”
露微似充耳不闻,又问:“你是不是光看儿子,不管我了?”
谢探微怔了一怔,旋即皱眉失笑:“谁理会那小子?我只是,被你说中了,胆小了,不敢见你。”
露微哪里知道他丢魂找魂的行程,想想也觉合理,笑出来,“我知道,你又哭了,当着那么多人,傻不傻?”
见她笑出声,谢探微倒一揪心,生怕她弄疼了身子,“好好好,我本来就没什么脸面了,这话也是你说的。”深深吸了口气,侧到她枕畔,对视间又觉鼻头发酸:
“还好,还好,谢如晦没有闹上三天才肯出来。”
初次生产常理都会久些,露微虽有惊险,好歹不过十几个时辰,算是快的,便不知他哪里来的“三天之论”,却又是能理解几分的,“我早没事了,也没有事后才杞人忧天的道理,别担心了。”
谢探微咽了咽胸口翻涌的酸楚,点了点头,向她额上倾去一吻,“微微,我曾说可以帮你顶事,任何事,可偏偏这件要你命的事,却一点也顶不得,我觉得好憋气,好窝囊。”
露微未料他深思至此,方觉自己先前言辞过于轻飘,感慨自愧,心疼起来,“天生男女,各有其分,你不能替我生育之苦,我也不能独揽兴家之责,大约因此,世间才有‘夫妻’,令世代绵延,家族接续,万物皆有其自然,你想,是不是?”
她的话向来字字珠玑,谢探微已惯常领会,嘴角早不觉扬起笑意,“是,夫人之言,谢探微当终身奉为圭臬,永志不渝。”
“嗯,乖。”
……
谢探微守着妻儿过了半月,才松口同意去上职,只是万般难舍地出了门,却仍不往官署去,转过谢家门前的横街,便另走了巷道,马蹄所向,是城东的宁人坊。
他在宁人坊别无旧故亲朋,只有一个――姚宜苏。从受到皇帝密信暗中返京,姚宜苏至今也不曾离开,过去的十个月,他每日都在预备谢探微的拜访。
“露微能平安,都是你的功劳,我今日是专程来谢你的。”
姚家祖宅的中堂上,谢探微已轻车熟路地不像访客,与对面之人的言谈,也只剩了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