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你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她每说一字便有一双泪珠自眼中滚落,露微望着她,心中说不上是痛,还是惊,只是气息渐紧,掌心冰凉。
“微微!你说便是!”谢道元终于抬起头,目光中仅是义无反顾的恳求,“不论你想要如何,父亲都会将他逐出家门,只当谢家从无此子!”
露微只觉一阵慌促,想起谢二郎曾经对她扬言,说自己总归是“谢家子”……她的目光转向谢探微,轻轻推开李氏的手,走了过去,但不及靠近,便听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微微,我可以答应你所有的事,唯有放过他,不行!”
她仍去到他身后站下,牵住他的衣袖,目光却随之垂下,“二郎,你为什么不喜欢你阿兄?我想听你亲口说。”
她骤然却问起谢探隐,众人皆是讶异,谢探微更没想到,满眼不可思议,甚至是不耐烦。她却不理,又对下跪之人问了一遍。
谢探隐早在被戳穿当日就成了一副行尸走肉,却没有人听他再说过一个字,知错或知悔,都无。在露微第二遍话音落下之时,他终于支起了脏污的面孔,眼珠一顿一转,看的是长兄:
“他们把你送走,二十年,根本就不是不要你,其实是不要我――你不在,他们心中口中都念你,哪怕我在他们眼前,也替代不了千里之外的你!连要哄你成婚,都拿我做幌子,你生气了,他们知道给你道歉,就是想不到,我又有何辜?!”
他嗓中发出低哧一声,似是笑,又道:“谢探微,凭什么我生来就低你一等?!”
谢探微面上神色渐从不容违拗的决绝,变得几分惶惑,微微摇头,近乎是要退步之意,却忽然抬起一脚,将他瞬间踢出数步之外: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妻子!”
谢探隐文弱之人,哪里受得住长兄下了全力的一脚,飞身落地,登时口吐鲜血,浑身抽搐,可那张血口缓缓竟又一笑:
“你最好,亲手杀了我!”
露微万不及防,惕然心惊,分辨不了谢探微的神色,唯有将他紧紧拉住,“敏识!不要!”
“你住口!”徐枕山本不好插手他兄弟之论,至此也已忍无可忍,冲去将他拽起,指着满院众人,质问他道:
“你总觉一家人都欠你的,可你又有哪一件事做得叫人服你?!你便怨,哪个不许你说?你便委屈,又有谁堵住你的嘴?!你这样的人,便是与你阿兄换了那二十年,也还是一个结果!不然,你也当真坦荡一回,自尽便是了!敢是不敢?!说啊!”
姊夫的声音震彻庭院,彻底击碎了谢探隐的最后一丝所谓狂傲,蜷缩在地,再无一言。
“敏识,好了,可以了!”露微只觉已到尽头,不见谢探微反应,摇着他的手臂苦苦哀求,“你看看阿娘,还有长姊!”
谢探微却毫无动容,翻手反将她揽住,更不管身后母姊哭泣之声,又道:“他不肯自己死,那就――”
最终的既定的字句未及脱口,他只觉怀中忽然一坠,“微微!微微?!”
……
“夫人有孕方才月余,一时受惊,并无大碍,武威侯不必过忧。”
医人轻描淡写的诊断飘过谢探微耳畔,令他立时阴了脸,但要骂出口时,忽觉袖子为人扯动,转头一惊:
“微微,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露微望着他不言,见医人已被雪信请出去,向内侧转了身子,方道:“都怪你,还用得着来问么?”
谢探微想要伸去的手悬停半空,僵硬地握了握,低下头,缓缓凑近了她的脑后,道:
“微微,退一万步,陛下可以赦他触犯刑律之罪,家中也可恕他屈膝求荣之过,但我,决不能将他对你所做之事一笔勾销。你怎么就不懂呢?难道你还想为我留住所谓的兄友弟恭,家人美满?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我只是,要你留他一条命。”露微并不意外,也并不需要他如此细致的解释,紧接着他的话便说道,“他说的那些话,固然是他小人之心,可终究也算情有可原。”
谢探微摇头作叹:“姊夫的那番话才是公道。”
他如此固执己见,倒让露微忽然笑出来,将脸偏去,反问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你当初与父亲是怎样话不投机,势同水火的了?姊夫说要将你二人处境换一换,二郎不会改变,难道你一开始就能深明大义了?”
谢探微分明便是一愣,目光闪烁起来。
露微见他终有变化,便知他是将话听到了心里,抿唇一笑,支起身子,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道:
“我并不是还想粉饰太平,只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为我们自己,也为谢如晦――将心比心,以为人父母之心看待,若将来我们的孩子,骨肉之间也要如此取舍,谁会最难过呢?”
谢探微瞬间红了眼睛,深长的呼了口气,将露微紧紧抱住,“对不起,对不起。”
露微拍抚着他,只觉此时此刻,极是圆满。也不必再告诉他,自己的晕倒,其实是装的。
……
未有几日,谢探隐终究有了发落。父亲果是将他在宗谱上除了名,从此生死由他。而长姊因自责愧悔,主动提出要将他带回扬州看管,便到此刻,家中方知,姊夫竟已同时向皇帝奏请回任扬州,也得到了皇帝的恩准。
长姊夫妻离京前日,午后人静之际,露微悄然来到西院。长姊虽是惊讶,到底还是含笑照应着,只是眼神时有回避。露微见状,知她心中感想,也是有备而来,笑道:
“阿姊,你现在,也是大郎的阿姊了。”
谢探渺闻言诧异,顿了顿才抬起头来:“什么?”
露微仍是笑笑。其实提起的就是先前与她交底时,因她偏爱二郎,露微便说她只是二郎一个人的阿姊,但如今自然不同了。
“我……”谢探渺从露微笑意中捉摸到了什么,面露惭色,终作一叹,“我不如你,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我什么都不如你,所以,应该是嫉妒。但我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便也一直不自知,再加上二郎这桩事,我便面目全非了。”
“嫉妒”,似乎是人情之中最为常见的,但此情此景听来,露微却忽觉新鲜,忖度着点了点头:
“阿姊说得甚是贴切,我听了很高兴,因为长姊原来不是真的看不上我,而是太看得起我了。”
谢探渺像是没听清,渐渐皱了眉,半晌却是一笑:“是这样么?我又不自知了?”
露微畅然点头,道:“我那时也说过,像阿姊的出身,从前一定不是那样的。能够一生顺遂,绝非易事,因为人生于世,最不能求全,我便是阿姊命中的‘劫数’。可是,我与阿姊,原就不必互相为难,一家之中,亲人之间,难道是靠‘为难’来维系的?阿姊试想,或许不去求全,便是‘全’了呢?”
这番话像是云雾一般,先是遮绕在谢探渺心头,静静听完,却又忽然云开雾散,如释重负,“我受教了,多谢你。”
她的眼神再无躲闪,只是盈动着温柔坚定的光泽,露微觉得这才是谢家长女的真容,而自己从前也是被诸多情绪蒙蔽着的。
“阿姊为什么非要走呢?”过了片时,露微忽作一问,虽是满眼真诚,却也是来之前不想多问的。
谢探渺亦感意外,毕竟事实早已摆在明面上,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了露微身前,握住了露微的双手:
“只有我们走了,父亲母亲才不会为难,大郎也才会真正宽心。你告诉过我啊,大郎最渴望的就是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如今再不能求全,便让父亲母亲一心陪着他,也是不全而全了吧?”
露微一时震惊,满眼睁得酸胀红透:“我明白,明白了!”
谢探渺会心一笑,抬手抚去她的脸,将她缓缓揽近了怀里,“好微微,好妹妹。”。
帘外惠风和畅,绿暗红稀,开和二十年的春天不觉已经到了深处。
第99章 临春
◎微月临春阙,清光照双影◎
“微微,能吃就多吃一点,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你自己,这几个月把身子养过来,生产时才能少吃些苦。”
谢家恢复了往日宁静,谢道元自是每日照常入朝理政,谢探微却也终未等到太子允诺的两月假期,在露微几番催促下,到翊府上任去了。剩了李氏在家,则是万般心思都盯着露微,比从前更加精细,凡饮食汤药之事,都是亲自过手。
露微待李氏早不像起初那般客套,成日被千宠万爱,也已无话不谈,乖乖喝完她喂来的一口汤,只笑道:“阿娘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李氏与一旁叶氏相视一笑,叶娘先道:“奴婢比着当年郡主的样子,看夫人目下不害口,只是爱睡些,倒就像大郎那时,夫人肚子里大约也是个小郎君吧。”
李氏接着道:“我看就算是极有经验的看产人,也要等人显怀了方能说出些道理,也没有十分准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反正不都叫谢如晦么?”
这个名字虽是她精心想来的,却还没问过父母的意见,听来羞惭一笑:“阿娘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
李氏却感慨起来,握起露微的手道:“娘还记得,那时你和大郎遇险,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就说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世道如此,安于享乐终非正道,若这孩子也能像你一样,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便真是谢家大幸了。这当然是一个绝好的名字。”
露微听来渐渐惊讶,不意李氏竟能一语中的,她正是由那些经历,才定下了这个名字,连谢探微都还未能点破。
“郡主、夫人,赵小郎来了。”
思绪尚不及收回,小婢忽然进来禀报。露微顿时惊喜,也无须开口,李氏便叫叶娘亲去将孩子带了进来。
赵澈见长辈在场,不慌不忙站好,便先向李氏拜礼。李氏顾着露微,慢了一步去扶,只看他神态沉稳,举动端正,竟显得十分老成,不由赞许点头,也好笑:
“好孩子,自己家里随意些岂不好?”
露微深知他一贯如此,笑笑招手,将他揽到了身边:“你是专程来看我的,还是有什么事?家里都好吧?”
赵澈点头道:“家中祖父,父亲母亲都好,乔娘也很好,姑姑放心就是。我原是与母亲说好了,下了学就来看姑姑。”
“那便好,可不许自己乱跑。”露微放了心,顺手端了案上点心给他,“吃吧,奖励你听话的。”
已报了平安无事,这孩子却忽然一副皱眉为难的神色,也不接下点心,半晌支吾道:“姑姑,我……才进门时,看见那位晏大将军了。他……好像要进来,我本想上前见礼,他却又很快走了。”
赵澈虽不足九岁,但心智早已清明,露微更是一下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随即淡了一层。
李氏本不欲扰他们姑侄问候,旁观至此,心里也是一沉,向叶氏示了眼色,将孩子暂时哄了出去。
“微微,是不是累了?”她不好直接问出口。
露微许久才抬起眼睛:“阿娘,你知道什么,是么?”
李氏抿了抿唇,疼惜地叹声,道:“从你回来起,昭清每日都会来问你的情形,他实在担心你的身体,就算知道你不愿见他,他也要亲自来一趟,又怕惊动得叫你听见,有时就在阍房问一句。”
露微确实还没有为“晏令白”深思熟虑过,有几分逃避,也有几分是害怕,终不再言。
……
赵澈离开后,露微倚在榻上半日都不曾出声,时而翻书来看,多是举册发愣,直到时近掌灯,谢探微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微微,我回来了。”
露微略一恍然,顿了顿方转过身来,见他上下齐整,抿唇一笑:“中郎将今日不忙?”
谢探微却并不展颜,伸手拂了拂她额前松落的发丝,许久才道:“翊府不同于金吾,我每日都能回来的。”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我怎么放心?”
露微直直望着他,觉出些味来,“你,去见过母亲了?”
谢探微不语,只去将她揽到了怀里,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忽然轻声一叹,“医人说,有孕之人体热,时节也不冷了,怎么你的手还这样凉?哪里不舒服么?”
他的掌心是比自己热,但露微也并不觉冷,只是这番话,倒也不必她继续深究了:“若不是澈儿提一句,你们是不是都不会告诉我?”
谢探微气息一顿,替她揉搓双手的动作也停了,但很快就道:“不愿意想的事就不要费心,也放心,一切都好。”
露微抬目相视,心中感到懊恼,也似是委屈,情绪忽而复杂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不能回到从前了,但澈儿一告诉我,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应该这样下去了。”
谢探微一眼看透,贴着她的侧颜,温柔一笑:“你的感觉,其实我知道,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什么?”露微也觉好奇,心绪暂且静了些。
谢探微目光殷殷,向她额上轻啜一吻,方说了下去:“你生气是真的,对他说下的狠话,也是发自内心的,但也都是一时的。你从来就不想要他‘万劫不复’,你只是不知所措,因为,你没有办法替代阿娘的感情,也再也不能得到阿娘的答案――微微啊,让你如此害怕的事,我却不能为你承担分毫,真是对不起。”
话音落下许久,谢探微都没再听见她的声音,但不难从她发颤的身躯感知到,她在哭。他没有劝阻,只将她环紧了些,默默安抚。
“谢敏识?”良晌,她声带啜泣的鼻音唤道。
“我在。”谢探微应道。
“如果阿娘当年没有走,我一出生就能认识你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那样啊,大概你一出生,我父亲母亲就会给我求亲了――二十年我都没喜欢上别人,没了这二十年的空,我更不会喜欢别人了。”
露微破颜一笑,伸臂紧紧地搂住了他,“我不会像阿娘一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谢探微心中眼中同时一热,“若非如此,我与谁归?微微,只求你永远不要再多此一问。”
……
赵澈在露微面前无意提起晏令白的事当日便被李氏遣人传去了将军府,晏令白知晓心惊不已,一连多日都未敢再靠近谢家。此日逢休沐,他仍是无计可施之状,在庭院徘徊打转也静不下半分,索性便不休了,换了官服要去卫署,好歹分分心。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院门,眉目紧皱,逼迫自己聚起精神,待到转廊处方抬眼看路。然而,一眼却见前头廊柱后闪过一张面孔。将军府仅有的几个仆人断不会这般鬼祟,他疑心自己看错,正要继续行路,余光划过,却又见那处地上分明投着一个人影。
“是谁在那里?快出来!”
话音虽不高,但颇严肃,那影子先是未动,半晌才移出两分。晏令白定睛观望,竟见飘出了女子的裙边,心中莫名一沉: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