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顿,再无先前的气势,可那人反而猛一转身,拂开了自己的真容:“是……我,露微。”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所有所有都在此刻凝固,晏令白做不出半分回应。
直到相见的前一刻,露微的惶然无措毫不比对面的“父亲”少,一待跨出这一步,却忽觉浑身一松,自心底通上了股气,慢慢走近,“我来,是有些事要告诉你,不会耽误你很久。”
晏令白胸中擂鼓一般,肩背都微微震颤,待她一直走到跟前,才终于逼开了口:“多久……多久都可以。”
露微听他嗓音略嘶哑,面色仍是发白,心内忽然感到惭愧,低了头,两手背在身后暗搓,“我的名字是阿娘取的,取自一首诗,‘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露微早对谢探微解释过名字的来由,在皇帝面前也说过。这近乎众所周知的事,却唯独没有在晏令白面前提过,晏令白也从未在意,于是此刻仍不解露微用意,只快速点头道:“嗯,很好听。”
露微稍抬了眼睛,暗暗咬着唇,又道:“从前,我一直认为阿娘取‘露微’两个字,就是因为我出生在微月之夜,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还有别的意思。她藏得很深,也不会想到,我和你竟有见面之日。”
晏令白面上渐露惊疑,张口又闭,复添情怯,半晌才道:“那,是何深意?”
露微舒了口气,继续道:“昨天我去父亲母亲那里问你从前的事,他们说了很多,尤其是父亲。他说到,你除了名和字,还有一个自幼的乳名,叫‘松奴’,对么?”
再是久远生疏,晏令白也没有忘记这个称呼,只是仍捉摸不透,生硬地点头道:“是,这和你的名字有何相关呢?”
露微的嘴角不自禁地浮出淡笑,无奈却是释然:“‘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难道不是阿娘在告诉我,她是为松奴生下我的?她也是一直深爱松奴的?”
松下微月,清光为君――竟然是这样浅显又晦涩的心意!
晏令白再次陷入无声的震惊之中,露微却是益发如释重负,笑意洒然:
“听乔娘所言,当年你不肯遵调令离开甘州,虽是为了早日平定北患,给阿娘彻底安定的生活,但于夫妻之义,你终究是亏欠她的,所以起初我对你言之咄咄,其实是在为阿娘生气。”
晏令白自知晓露微就是亲生女儿之时起,没有一刻不在自责,也很清楚无法补救,所以不论是言之咄咄,还是现在,他还是一无别样的心境。
泪水压抑不住地从晏令白双眼涌出,让他不敢再与女儿对视下去,缓缓垂首之际,却又听道:
“但不过,你带领甘州军平了朝廷几十年的大患,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太平安宁,就等同是给了我安稳的生活,泽深恩重,我不恨你,而且感谢你。”
“你,不恨我?”晏令白难以置信地抬起一双浑浊的眸子,泪水纵横未干。
露微含笑点头:“娘的心中唯有你一人,我既不能替代娘的感情,又为什么要擅自恨你?但是,我这辈子,只能是赵露微了。”
莫说晏令白从未想过要把女儿认回自己膝下,就论赵维贞善待宋容,抚养露微的恩情,甚至是在危难时刻,赵维贞还托了曾在大理寺任职的同僚旧情,对他暗中庇护……这所有的事,他早已比不过赵维贞。
“这件事说完了,还有一件事。”
当他从纷乱的心思中转回来,露微已走到他身畔,扶住了他的手臂,正抬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看他。他忽一恍然,只觉目眩,想起多年前极其相似的情形,心底轰然一声。
“你说,你说。”他也笑出来,将最后的泪水挤出眼眶。
露微将面孔仰高了些,明媚一笑:“阿父,我就要做母亲了。”
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却没让晏令白生出丝毫疑惑,他欣然颔首,只是说不出的喜悦合意,“好,好,好。”
庭院里暖风融融,花树之上只余了几点残红,虽已是春逝之景,却奈何春有归处,无须再借东风。
……
皇帝允准露微以郡主的名位换取了谢二郎的自由,便意味着,她也失去了恢复“女学士”之职的机会。这本是不必再费心多想的事,却又在春雨初霁的一日清晨,大出众人意料――
大内官丁仁成传下了皇帝的圣旨,复太子太傅赵维贞之女赵露微为东宫女学士,同时也赐下了一身崭新的朱红官服,只待她生产出月,便仍同从前一般随父辅教皇太子。
这恩旨虽只提到露微一人,于谢家,于所有人却都是意义非凡,恰如云开月明,劫后新生。李氏因而喜难自禁,即刻便叫准备宴席,下了帖子遍邀众人。
露微自然不必操心,与谢探微闲坐一旁,看着母亲四处张罗。但当他们都以为,要来赴宴的不过就是赵家,杨家,晏令白之属,却忽见携贴登门的,还有姚宜若夫妻。
露微惊讶之余倒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李氏为她考虑得细微体贴,心中只有欢欣感动。然而谢探微与姚宜若对视良久,彼此神色却似乎渐渐偏离了“惊喜”。
“你们怎么了?”
露微略感不对,轻轻扯了扯谢探微的衣袖,但这举动也叫姚宜若立时回了神,面上一笑,道:
“仲芫与中郎将如今也算是朋友了,今日承蒙郡主厚爱,以后也只怕多有叨扰之时呢。”
谢探微赞同地点点头,揽扶露微,说道:“我刚刚只是在想,那时姚学士弄璋之喜,我匆匆登门未及备礼,之后也没有机会补上,如今,还要不要补呢?”
别人的礼没补,自己也将要收礼,这促狭的意思亏他也能说出口,露微只觉羞愧,暗瞪了一眼,再不管他,兀自携过正在忍笑的杨淑真,一道入席去了。
望着露微远去,谢探微却并不急着追随,含笑转看姚宜若,道:“诸事就拜托仲芫了。”
姚宜若舒了口气,沉声应道:“你放心。”
……
芳辰欢宴至夜方散,谢探微将露微抱回东院,原要进房,却被她在廊下叫停,转去了院中高阁。这是整座谢府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可以望见明光宫的阙楼。
“冷不冷?做什么这时候要上来?还不累?”谢探微为她披上一件氅衣,仍恐夜风伤人,从后将她裹进了怀里。
露微侧目看他,笑了笑,“我做梦也没想过,我能和淑真,贤儿,芳儿四个人,在这家里相聚。我今天真高兴,高兴过头了,上来冷静一下。”
谢探微听来觉得有些心疼,抚了抚她发热泛红的脸颊,柔声道:“以后你高兴,要怎么聚都行,只要你高兴,什么都不用管。”
“好。”露微用力点了下头,向他肩上靠去,目光抬望夜空,一轮新月正到天心,“谢敏识,想来,我遇到你的那个晚上,天上也是这样的月亮,你还记得吗?”
谢探微轻声一笑:“微月之夜降生,微月之夜遇我,看来此生每一个微月之夜,我们都会一起度过的。”
露微只觉这话生涩牵强,抿笑道:“微月之夜共度,月圆之夜反而分开不成?”
谢探微是信口说来,哪比得上她的口才,顿时落了下风,嘴唇一扁,双臂将她越发环紧,道:“第一次见你就是唇枪舌剑不饶人,如今还不留我三分颜面,叫谢如晦听见了,我威严尽失,以后还怎么管教他?”
“你这人!”露微已料到他说不过人就会无赖,却没想到他连孩子都用上了,好笑又好恼,“哼,他已经听见你许多浑话了,你早就没有脸面了。”
谢探微不再申辩,只待露微渐生疑惑,忽一下俯去一吻,封住了那张稍有不慎就滔滔不绝的嘴巴,
“微微。”良晌,他吝啬地分开一寸距离,微带喘息地唤道。
“嗯?”露微面上不及散去的潮热又添了几许。
“我要微月之夜共度,也要月圆之夜共度,日日夜夜终复始,你说好,快说好!”
“好!”
夜色正永,微月临空,洒下的清光恰将两人旖旎的双影照在轩窗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正在准备中,近期发出,感谢一直陪我走到最后的读者,也祝我又完整地完成了一本,尽管还是凉了,过程中起伏的心情也告一段落啦,希望下一本能好一些,也希望看到这里朋友们越来越好。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逐我,也照亮你。
如果有什么建议读后感之类,十分欢迎留评,一定会给大家发红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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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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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婚后爱,苦心孤诣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100章 如晦
◎番外◎
露微怀孕过了三月,到了胎儿稳定的时候,除了还是嗜睡些,也不曾添了别的症状。这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自回到谢家起便吃着的安胎汤药不仅一日未断,甚至医人每来一次,都会换个方子,说是谨慎精细,她看来倒像是藏着什么古怪。
这日晚间,一碗汤药又按时端到面前,露微搅动半晌,已全无热气了也不提勺。雪信正要询问,不防谢探微从后进来,一笑唤她退下,径自坐到了露微身侧,就道:
“母亲带你出去玩了一日,怎么还不高兴了?”
他的笑里分明是通晓之意,说话却似明知故问,露微颇觉调侃,轻哼一声,仰面道:“我都好得能跟母亲去游园赏景了,回家还要吃药,你这是讽刺我呢?”
谢探微抬了抬眉,忽倾身贴近,将她环入怀中,说道:“由来吃药像饮水,女英雄一般,如今是怕了?”笑笑又道:“还是谢如晦又和你说什么了?是他怕药苦吧?”
露微不料他在此事上也能拿孩子做文章,一时忍笑,扬手拍了他一记:“他自然和我一样心肠,你说什么都不算!”
见她开朗了些,谢探微渐渐收了笑,目光聚起温情,悠悠而下,许久才又开言:
“微微,你不是见过兰儿的母亲怀孕,也见过姚夫人有孕时的样子么?她们那时可有你现在这样好?”
露微依着这话想来,不禁点头:“确实,我没有她们那么难受,母亲也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是真的不用吃药。”
谢探微却摇头,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那你就没想过,正是因为这药的作用,叫你精细调养,才有如今?”
露微从小到大,不惯娇养,便当真没有反着去想过,瞥了眼汤药,不觉惭愧,忖度道:
“姚家断不缺医药,尤其金氏那时,都是姚宜苏亲自看诊,却还是百般不适,可见母亲为我找来的这个医人,竟比姚家还擅长妇产女科。我倒还没问过他的来历,你可知道?”
谢探微明白露微是听劝了,可等话音落下,目光却有片刻迟滞,方回:“好像是个医博士出身,东州推举上来的。岐王府年初添丁,就是他照料的,也是岐王妃荐给母亲的。”
“原来这样。”露微抿唇一笑,不再多思,眼睛再次回落到汤碗上,却不及动作,便见那人将碗推远了,说道:
“都凉透了,就放你一日假,明天再继续吧。”
这倒是意外之喜,露微无不满意,向他肩上靠去,嬉笑道:“那就多谢中郎将开恩了!”
谢探微垂目一笑,嘴唇轻轻点过她的额头,将她稳稳抱起,一道进了帐,夫妻如常倚榻相拥,“累不累?”
“还好。”露微枕在他胸膛,两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已觉稍有隆起,嘴角便不自意地扬了扬。
谢探微早将她举动神情收入眼底,慢慢侧身,扶住了她的腰,“算来还有半载,此后会越发辛苦,尤其到了生产之时,怕不怕?”
露微暂不答,仍复一笑,闭上了眼睛,“你问来问去,凡事都觉得我怕,其实是你自己胆小吧?”
谢探微并未作此想,但听来忽一赧然,“我,没有啊。”
露微却已认定,晃了晃脑袋,一手摸到他唇边,捂住了他的嘴,“你就上你的职,说不定那日等你回家,谢如晦就好好地在我枕边了,记得进门时手脚轻些,不要吓到他。”
谢探微只觉这安排荒唐,拨开她的手就反问道:“那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你休想――到时候你也没工夫管我!”
露微被他嗔怒的语调惊得睁圆了眼睛,定睛半晌,见他咬唇瞪眼,两腮发鼓,活像池子里的花鱼,咕噜咕噜吐泡,却也翻不起个浪花,不禁就笑出声来。
谢探微并不理论她笑什么,安静看她笑完,只牵起被子将人盖了个严实:“赵露微,这辈子我得死在你前头,在我死之前,你每一天都得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本是互相取笑,不意延伸至此,露微一时无语,对视间渐觉心内震动,眼中发热起来,“听,听见了,可是,不能一起么?”
谢探微似有思索,半晌舒眉一笑,“也可。”
露微的心口这才松了松,但有不解,不甘,又问:“为什么好端端地说这些?我们还年轻啊。”
谢探微含笑轻抚她的脸颊,缓道:“因为哪怕余生漫长,却也抵不过世事无常,想说的话就要及时说,想确定的事便要及时确定――微微啊,若此一生终有所憾,我也绝不希望与你有关。”
……
半载时光,经春历夏,又至秋节,露微在阖家的悉心照料下,身体一直平稳。许因她本就生得单薄纤长,到此足月待产之际,肚子仍不很显,披上氅衣便近乎瞧不出来了。
还在夏末时,李氏便亲自择了东院一处宽阔的堂屋,命人布置起产室。一二月下来,不仅各样物事都妥帖,连宫中御用的看产人和女医也请来了五六个,隆重体贴之意,外人都能赞叹不已。
到了十月前夕,医人看诊,产娘查体,都判定了三两日内便会发作,谢探微竟名正言顺地开始赖在家中,将职分抛到了九霄云外,整日贴身婢似的跟着露微。
算他功夫不负有心人,跟到第三日早上,露微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更衣时见了红,不久便有了腹痛下坠之感。李氏那里都是万无一失的,一听消息就坐镇东院,调度起各样人事。
露微因早有产娘教导生产事项,心中一无慌急,到了产室坐草之际,便只欲养神蓄力。可谁知,一直紧随她身侧的谢探微忽然不见了人影,问起雪信丹渥,也都说不曾留意。
“夫人生产,公子原也帮不上忙,或许是心疼夫人,不忍看。丹渥已经去问了,夫人先莫着急。”
雪信一面按照产娘交代,搀扶露微缓慢走动,一面劝慰着。只是露微心知,这人早立下严誓,要陪她生孩子,这临阵失踪便稀奇了。此刻产痛仍算轻微,间隔也长,对她并无影响,便笑笑,道:
“我不急,外头肯定比我们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