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把茶碗拨开,又盖了回去,下头的什么书记员,记分员,平时在地里头挺胸抬头的,这会儿都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谁也不敢在大队长焦头烂额的时候触他的眉头。
大队长越发气闷,有好处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这会儿轮到要想办法了,一个二个都跟锯嘴葫芦似的,连个章程也拿不出来,他视线在墙上那张伟人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修东西的确要点本事,一时半会也找不来会的,可那群知青一个个都是城里来的,这收音机在城里可不少,没见过猪肉,也总该见过猪跑,不说给他修得妥妥帖帖,至少能帮忙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吧?
“小何,你去知青驻地问问。”大队长抿了一口热茶,“这东西在城里总见过吧,问问他们能不能帮个忙――谁要是能帮忙解决这事儿,给谁计十八个工分!”
要知道知青们在公社小学里头当代课老师,一天也不过就九个工分,将将好能填饱肚子,但多的没有,就连家庭条件最好的蒋南,他能穿的确良,能买得起麦芽糖,那都是从京城给他发过来的包裹里头带着票和钱。
大队长这一口气给出去十八个工分,那就是平白多出来两天的奖励,粮食都能多换一斤去。
豪爽是豪爽,可完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段了,看得出来大队长心里也没底,小何,也就是记分员话都不敢说,一溜烟地跑出去找人,然而大队部气氛还是很消沉,都在想书记来了要是真还没修好要怎么把这事儿给掩盖过去。
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谁呀?”
“我,周楚成。”
周楚成?众人面面相觑,不是因为对这个名字不熟,而是太熟了,摊上这人那就没什么好事儿,不是今天说自己头疼脑热的干不动活,就是暗戳戳地想在人堆里浑水摸鱼。
书记员低声抱怨:“这时候跑来,不会又是想找理由少做工吧?”
他们还烦着呢!
说是这么说,可总不能真把人拦在外面,他起身给人开了门:“有啥事儿?”
周楚成伸着脑袋,四处张望:“我听说大队部的收音机坏了?”
大队长嘴巴撇了撇:“没坏,就是有点不好使。”
周楚成跟这事儿没关系,大队长还有点警惕,生怕自己多说两句,这人给捅到外面去,到时候要全大队都知道收音机出问题了,那跟直接让书记看到坏的收音机有啥区别?
他摆了摆手:“你问这些做啥,跟你没关系,一天少惦记这个那个的,赶紧的回去攒你的工分。”
周楚成揉了揉鼻尖:“……要不我试试?”
“啥?”
“收音机,我能修。”
大队长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你修过?”
“差不多那样吧。”周楚成说得模棱两可,“无非就是电器元件,线圈或者是接触不良之类的问题……应该不麻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周楚成的话将信将疑,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何那边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麻烦,别说知青了,是连只鸟也没抓回来。
再这么等下去完全是坐以待毙,大队长把心一横,从布兜子下面把收音机拿出来:“你先看看――说好了啊,只准看,别瞎鼓捣上手!”
周楚成“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大队长的防备,他目光一打眼落在那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厚布上头:“这东西一直给收音机蒙着呢?”
“是啊,这不是说要防灰掉进去么。”书记替大队长回道,见周楚成表情有些严肃,他心也提起来了,“县城那边也是这么说的。”
“盖布确实是可以防灰,但也不能一直蒙着啊。”周楚成有些无奈,“这么潮湿的环境,湿气水汽全给挡在里头,挥发都挥发不掉。”
“你看这个旋钮这里,是不是有一点点红褐色的印子?那是长出来的锈,不信你拿手电筒照照,锈斑都铺上一层了,还有这儿,这儿,全是锈斑。”
周楚成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队部这群人是实心眼,还是压根没把人家话听明白,旋钮中间都锈得发黑了,一看就是连用的时候都盖着布呢。
幸好这收音机结实耐用,天线和电容似乎还没出问题,不然的话他也应付不了。
“能修,就是得上手。”
“真能修?”
“比黄金还真。”周楚成指了指那小收音机,“就一小会的工夫。”
屋里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大队长,大队长迟疑了一下,豁出去似的一挥手:“弄吧弄吧!”
有了大队长的首肯,周楚成毫不客气地指挥起了其他人,要工具拆外壳,要砂纸,要干净的布,甚至还要刷子和缝纫机油。
众人眼看着周楚成用砂纸三下五除二将旋钮上的锈迹一点一点磨掉,再拿布和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里头的灰尘,擦干净的零件上涂一层薄薄的油,再把收音机重新装好开启。
天线重新定位好方位,里头滋滋啦啦地传来一阵噪音,过了一会儿,悠悠的民歌就从收音机的喇叭里头传了出来。
一抬头,时间还没过去半小时,还真给他做成了!
大队长心情有些复杂,他拿起收音机,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那一堆用过的工具。
周楚成修好东西就一屁股坐到旁边去了,又变得跟平时一样吊儿郎当的,还说口渴了管书记要水喝,丝毫看不出来刚刚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就解决了问题。
“你咋会修收音机?”
“算不上修吧,这个挺简单的。”周楚成喝了口水,“要是真电容坏了那才是要费点事,估计还得去淘换点废弃的电器元件来换,天线也是,里面有金属,坏了不容易找耗材。”
大队长:……
他堂堂大队长为了这事儿眉毛可都要焦掉了……周楚成却说简单!
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周楚成吗,这是哪家的野神仙上身了?
听清楚大队长的疑惑,周楚成差点一口水喷了书记满脸,他把水咽下去,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个真不难,就是中学的物理知识!随便来个念了公社中学的,你找他,他都能解决。”
大队长呵呵一笑:“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你的功劳,刚刚大队部商量过了,谁能解决这件事,谁就加十八个工分……但你是毛遂自荐,在大队部有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我觉得给你加二十个工分比较合适――大伙儿都支持吧?”
“当然。”
“支持,支持。”
周楚成笑了笑,表情很认真:“大队长,这二十个工分我不要……但是,接下来到联办班入学考试的这五天,我想请个假,不上工。”
第8章 雪花膏
这屋里每个人都听说了周楚成要回去读书的事儿,但谁也没当真,此刻听到本人说出这句话,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周楚成表情却是说不出的诚恳,显然不是开玩笑。
如果他是今天一来就和大队部说这么个事儿,没人会同意,大队长说不定还会觉得他不思进取,要好好教育教育他,可是周楚成人家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提要求,而是帮忙。
收音机是周楚成修好的,人家嘴巴上谦虚两句简单,好修,可作为大队部的干部,他们不能真把周楚成做的事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揭过去――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还做不做人了?
更别说周楚成再怎么混,他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伢子,这一屋子的大人,谁又不希望大队上能多一些有出息的年轻人呢?
看看人家富强公社,就出了那么个大学生,现在在公社书记面前,那是头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一口气能犁十亩地不带歇气儿的。
周楚成如果真的洗心革面,想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努力,他们当然要给他这个机会,说到底一切还不是要看联办班的入学考试成绩。
也就五天时间。
考得上,那才是正经的高中生,考不上,那就收拾包袱回来好好干活。
大队长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
这意味着周楚成从今天开始就用不着去地里忙活了,和周晚她们这群学生一样,除了秋收春种这些农忙的时候,其他情况下都自由安排,大队长颇有些感叹地拍了拍周楚成的肩膀:“珍惜机会。”
“谢谢大队长。”
周楚成这两天琢磨的就是这件事,虽然有系统在后面逼着他卷,可是时间始终是有限的,他要是跟别人一样去挣工分,做题的时间就远远不够。
当然,他心里没说的是,任务奖励赚起来是有瘾的,见过他妹欢天喜地地高兴过那么一次,就很难不想着下一次,想着再做多一些任务,甚至挑战更难的任务,让他妹天天脸上都挂着笑容。
没想到还真给他抓住了这么个机会。
周楚成关上大队部的门,就差点笑出了声,他咳了两声,还是不太愿意给人看见自己这么“得意忘形”的样子,但平心而论,能专心做任务学习,不用下地的感觉确实不错。
他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做不出题,任务失败时的无能狂怒,还有半夜被系统拉着不能睡觉,一边打哈欠一边解题的痛苦,迎面却正好碰上了几个和他年龄相仿佛的男孩,打头的那个见了他,眼睛一亮:“成哥!”
“小鹏?”
叫住周楚成的那个叫赵小鹏,后头跟了李灿、王满粟,都是他从小到大的铁哥们,这附近的山头,没有哪座是他们几个没翻过的,周楚成笑了笑:“找我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啊。”赵小鹏有点委屈,“你多久没和我们一起玩了,叫你你也不来。”
“走呗,今天出去转转,不知道大队长他们忙什么,我看地里这会儿就田老虾在守着。”李灿也说道,“咱兄弟几个好久没聚了。”
周楚成摆了摆手:“今天真不行,我得回去看书。”
赵小鹏眼睛都快瞪出来:“看书?”
“是啊,我要去参加县里联考班的入学考试,估计之后都没什么时间出去晃了。”
“入学考试……”王满粟喃喃道,“我还以为大伙儿瞎说,成哥,你真要回去念书?”
“嗯,我还打算参加高考。”周楚成在铁哥们面前倒是很坦然,“和我妹一起考大学。”
“……”
他一句话,气氛都沉默了下来,赵小鹏张了张嘴巴。
“为什么?”
“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让爹妈操心,而且我还有个妹妹呢。”周楚成的目光掠过几人神色各异的脸孔,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咱们都一样,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在村里混下去。”
几人还是没有说话。
周楚成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像是听天书,不,比听天书还要混乱,李灿摇摇头:“成哥,我们跟你不一样。”
“你爸妈能支持你念书,我们呢,家里不是一堆兄弟姐妹,就是穷得揭不开锅。”李灿说道,“上哪儿去念书?”
“那至少也能学个手艺。”周楚成脸色平静,“哪怕去县里当个学徒工也行,比窝在山沟里天天抱怨强。”
对于小说来?*?说,他们是书里没名没姓的“路人甲”和“炮灰”。
可是对于周楚成来说,他们是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尽管他们这会儿不一定能听得进去这些话,毕竟连他自己都还没有读出个什么名堂来。
“说得轻巧。”李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别过头去不说话了,王满粟叫了一声“李灿”,周楚成摇摇头,李灿从小就是这个脾气,哪怕几个人关系好,闹起来也是可以好几天见面都不打招呼。
但在书里,李灿却是唯一一个和他一起进城创业的人。
想到这里,周楚成心里动了动,有些疑惑――为什么赵小鹏和王满粟没有和他一起?
他们四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分开,是他们不愿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让他们俩没能跟着一起来?
疑问在周楚成心里一闪而过,他也没再说下去。
这场偶遇,最终不了了之,周楚成现在身上背着个系统,还肩负着要拯救全家的使命,即便是好朋友,他也不可能再和他们一起到处闲逛。
不过临走之前,看着朋友们有些迷茫的脸,他还是拍了拍赵小鹏肩膀:“下周四,考完入学考试正好给你过生日――放心,你成哥没忘。”
“成哥!我就知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成哥!”
“好了好了,一边儿去别堵着路――我真的要回去复习功课了!”
……
周楚成这边久违地和发小们聊了几句,而另一头,有两天没见上面的小情侣也终于找到了空闲时间,在小树林碰了头。
这次却不是蒋南来找周晚,而是周晚主动把对象叫了出来――之前堂哥周敬给她的那份高考复习资料,她又誊写了一份给蒋南送过来。
尽管为此熬了两天夜,手上还长了几个泡,一碰就疼,但一想到蒋南拿到这份“礼物”应该会很开心,她心里也觉得快乐。
只是蒋南的反应比她想象中平淡,只是接过那册子书,又对她说了一声“辛苦了”,看着她满眼都是期待,蒋南却没有打开认真看一看的意思,反而是问道:“上次我给你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回去看了吗?”
“看了呀,翻译得很好。”周晚点了点头,见蒋南欲言又止,“怎么了吗?”
蒋南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回京城可以再多买些,外文大学翻译的其他著作也很优秀。”
“嗯,我听说京城那边大学都有图书馆,到时候可以不用买,去图书馆借阅,还能节省一点钱。”周晚的小财迷本能又涌了上来,她掰着手指头数,“要是半个月能看完一本,那一个月就是两本,一年就有足足二十四本――能节省下来几百块钱呢!”
她这边算得起劲,蒋南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不是高考之后……晚晚,我想现在就带你走。”
周晚的话头截住了,她呆了呆:“咱们上次不是说过,再等等吗?”
“可你也知道是上次。”蒋南耐着性子和她解释,“晚晚,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而是回城这个机会很难得,你也知道多少眼睛都在等着那么一个名额。”
“……我爸妈说,再怎么样也要扯证。”周晚小声说道,“不然我去了京城,也没地方安身呀。”
“就住在我家,有什么不可以?”蒋南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迟早有一天会结婚,城里如果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周晚犹豫了一下,她并没有去过城里,也许城里真是这么开放发达,可是对她这个乡下姑娘来说,还是不能接受,她摇摇头:“……不行。”
蒋南皱了皱眉。
他以为今天周晚来找他,是答应和他进城去,却没想到她是把周敬的资料拿来,他在对象面前当然不能直说,周敬也给了他一份,但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