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教辅资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京城好。
他只想说服周晚赶紧和他走,周晚却在这件事上迟迟不肯松口。
蒋南有些迷茫,明明周晚收到了那本书,那封信必然她也看过了,为什么和之前的态度一模一样,完全没有软化的意思?
他甚至想开口问问她,那封情书没有让她有半点触动?
可骨子里的骄傲又不允许他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如果周晚真的看过了,却还是不为所动,岂不是显得他在自作多情?
他脑海里许芝灵的话一闪而过,就连周晚的朋友都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付出了多少,都觉得周晚会体谅他的难处,可周晚本人却完全没意识到他的为难。
蒋南有些失望。
周晚也有些郁闷。
两人上一次碰面聊到回城的事情不过就几天之前,她马上还要参加县里的联考班考试,就这么紧迫的时间里她还想着给蒋南准备一份资料,蒋南却没问问她复习得好不好,累不累,反而又提到了回城的事情。
难得的一次约会,最后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周晚回到家心事重重,连晚饭都没胃口吃,周楚成看在眼里,吃过晚饭,他敲开了周晚的卧室门,把一个小铁盒子放在了妹妹桌上。
周晚好奇地拿起来,竟然是一盒雪花膏。
“送你的。”周楚成交代,“去年冬天刮大风的时候,你脸都吹得脱皮了,今年正好赶上天气冷,赶紧用。”
周晚叫了声“哥”,周楚成拍了拍脑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来:“还有这个。”
棕色的小方块,却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周楚成语气很随意:“巧克力,晚上熬夜复习功课的时候吃一块,没那么累。”
巧克力在这年头还是华侨商店的专属商品,别说红旗大队了,整个省城也不见得买得到,更别说系统出品的这种巧克力味道比正常的要浓郁得多,这还是之前周楚成捉他妹和蒋渣渣约会那天,紧赶慢赶在最后一秒做出来那道题才拿到的奖励。
周晚爱不释手,却还是把巧克力还给了哥哥:“我就只要一块,这个肯定很贵,哥你自己留着吃。”
“我不用。”周楚成不可能说这是唯一一袋,连他自己都还没吃上一口就全送了,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吃过了。”
“啥味道?”
“……就是巧克力的味道。”
“?”
周楚成塞了一块巧克力到妹妹嘴巴里:“送你你就接着,马上就要考试了,跟你哥客气什么呢。”
“哥……”
“好了,别复习得太晚,听到没?”周楚成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天塌下来你哥顶着呢,别给你自己那么大压力,好好准备,一定没问题的。”
“……嗯!”
周晚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感动得眼泪汪汪。
她哥自己都还要忙着复习考试,却还惦记着她这个妹妹考试辛苦,还鼓励她不要把自己逼太紧。
就连蒋南……她哥不喜欢,却也没说要拆散他们,逼着她分手,而是在包容她的想法,明明知道她是为了蒋南才熬夜,她哥却完全没点破,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
周晚慢慢涂着雪花膏,这几天疼痛不堪的手掌慢慢变得滋润舒缓了下来,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间,她抿了一口嘴巴里的巧克力。
她是不是应该更关心一点哥哥呢?
第9章 田老虾
最后还是周楚成主动跟爹妈说他这几天不用去上工,两口子这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回事,要是事情发生之前,沈桂香说什么也要拧着儿子耳朵,不让他瞎出主意,万一给东西弄坏了,周家可赔不起!
可是他修也修了,大队长还和蔼可亲地同意了他“请假”的事儿,沈桂香就是觉得儿子太莽撞,也没话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妈的还扯儿子后腿不成?
不过周楚成不去上工,两口子还是要挣工分的。
周红军不说,沈桂香虽然泼辣,但也着实能干,力气比大队上许多男人都大,农忙的时候能顶一个半壮年劳力,就连开山挖渠这些苦活也一点不退缩,即便做农活的时候没人跟她搭话,她自己也能做得起劲。
可自从周楚成帮了大队长忙,沈桂香惊讶地发现,竟然也有人开始主动和她搭话了,虽然也就是忙活的时候嘴巴上有空唠两句,可比起之前那样见了她眼光都不敢对上的情形不知道好多了多少。
更让她惊讶的是,提起她儿子周楚成,这些人嘴巴里竟然有好话了!
要说周红军和沈桂香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因为儿子得过一句好呢,这眼下不仅仅是平时一起挣工分的劳动队员,大队长来过几次,对他们也是和颜悦色,哪怕是客套话,这他们以前哪敢想呢?
但大队长还真不是单纯客套两句,他是真觉得周楚成这小子脑袋有点灵光,以前也不傻,但精神头好像都用在了其他地方,说话是一套一套的,可做事就跟泥鳅似的,能不沾就不沾。
这头一次用在了正事上,真帮大队部解决了个麻烦,书记下来视察的时候,大队长甚至还把周楚成说的那些防潮防锈小知识给“借花献佛”了一把,得了书记两句夸,说他不忘钻研。
现在大队长看周楚成更是哪哪儿都顺眼,心里一舒坦,在大队部集会的时候就多提了两句:“咱们大队的年轻人还是很有朝气的――你看周楚成,之前还是咱们大队的问题青年,现在洗心革面要念书,要追求进步,还运用学习到的知识帮咱们修好了收音机,这精神必须表扬。”
这话其他人有没有听进去不知道,但坐在角落里的田老虾却是听进去了。
田老虾是他的外号,原名叫田立民,可这名字大队上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也没几个记得他是红旗大队第一个拖拉机手,队上那些后生伢子,严格来说都得管他叫一声师父。
只是一场事故,他的脊椎受了重创,人虽然还活着,但拖拉机开不了了,也做不了重活,为了让他安心养老,大队给他派了个仓库管理员的轻省活,每天固定给足够糊口的工分,模范拖拉机手就这样变成了佝偻着腰再也直不起来的“田老虾”。
“要不是出了意外,你爹我指定能当个大队长,不然书记员也行。”田老虾在家念叨,“是整个富川县学拖拉机最快的,上去叭叭两下就给它开起来了,修路修水坝,运粮运设备,哪个不是我来?你知不知道咱们红旗公社通的第一条路,就是你爹开拖拉机走的……”
田梁喊了声“爸”:“这些老黄历都讲了几十次了,爸,时代变了,别老抱着你那拖拉机说说说的。”
田老虾被噎了一下,瞪了他儿子一眼:“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你看人家周楚成都知道回去上学去,你咋还在外头瞎溜达!”
“我那不是瞎溜达。”
“不是是什么?”田老虾磕了下烟枪,“上次你爹给你整的那身衣裳,你连补丁子都弄出来了,干啥去了你?”
“……摸甲鱼。”
“摸来做什么?”
田梁咕哝:“富强大队那个王虎,有县里的人脉,说给我们弄到县里去卖,一只能卖二十块钱!”
“钱呢?”
“……”
田梁沉默了,一只甲鱼的确能挣二十,可是甲鱼不是那么好抓的,他还掉进了水里头划了一身的血印子,就抓住那么一只,可王虎回来说,那只甲鱼半路跑丢了。
田梁不知道栓得好好的甲鱼为什么会丢,但结局就是衣裳破了,钱也没拿到,他开始以为是王虎骗了他,可是别人怎么就拿到了,唯独他没有呢?偏偏他爸还要提,他一点也不想提。
田老虾叹了口气,腰越发佝偻下来:“儿啊,你爹这辈子没什么用了,就只想着帮你谋划谋划,让你别再吃你爹吃过的苦……大队长消息比咱们都灵通,他在咱面前说读书好,那就证明读书是真好,听你爹的,回去读书。”
田梁还在想甲鱼的事情,语气有些烦躁:“我小学都没毕业,就算回去念了又怎么样!”
“人家周楚成不也就小学毕业,他不还是跑去读书了?”
“那他也就是个小学毕业的文盲!”田梁没好气地说,“大队上小学毕业的那么多,我干嘛非要跟他一样?”
“那你要干啥?”
“我要当城里人!”田梁开始只是脱口那么一说,细想一下还真有几分道理,越发坚定,“那些知青都是城里人,文化也高,我要是跟他们处好了,以后说不准人家还愿意提携我一把呢!”
要是他是城里人,他就是那个能开二十块钱,让人给他捉只甲鱼打牙祭的有钱人,而不是一个苦哈哈的乡下农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巴子。
可田梁的美梦还没开始就被戳散了,他到了知青驻地见了人,支支吾吾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知青们和他谈文学,谈人生,他就只知道麦子啥时候种啥时候收,哪个石头底下能摸出来带崽的螃蟹。
――两边就不是一路人!
可与此同时,田梁却又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女知青们在讨论回城后要去哪儿烫头发,男知青们在商量家里能安排回城做什么工作。
田梁想都不敢想的“进车间”,在知青们嘴巴里还不是最好的工作,他们想坐办公室,想当干部,去厂办里头,能每个月体体面面地拿工资,能顿顿吃大肉,还有各种各样的福利。
而这群知青里头,前程最好的就要属蒋南了,听说他大学毕业,就能在教育系统给他安排落脚,那可是教育系统……别说是大学毕业,就是再等上十年也愿意呀。
蒋南说得很谦虚:“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没有的事,我家也只是普通家庭。”
可知青们都不信,田梁就更不会信了,他打定主意要当蒋南的“跟班”,没文化的人没人愿意搭理,田梁甚至“忍气吞声”地找上了周楚成:“我爸让我问问你,要是想念书,得看什么教材?”
周楚成对田老虾倒是没有什么恶感。
一方面,他之前和田老虾做了笔交易,用布票换了两只鸡,他家现在天天有鸡蛋羹吃是托了田老虾那两只鸡的功劳。
另一方面,田老虾似乎主动在缓和跟他爸妈的关系。
甚至还主动邀请他爸周红军给自家打一对椅子,给周老爹挣了一小笔外快――当然最后都成了周晚小存钱罐里头丁零当啷作响的硬币。
其实田老虾的想法很简单,布票在这年头不便宜,要卖他布票,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是周楚成自作主张,肯定是周家两口子背后授意。
他儿子田梁能穿上新衣裳,田老虾哪怕给了两只鸡,那情分上也不够抵,他得承人家的情。
可周红军并不知道这一出。
田老虾以前还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怎么就和颜悦色,就连有时候借农具也好讲话了?
周楚成的一个举动,莫名其妙就导致了这么一场美妙的误会,两边就这么慢慢和缓下来。
田梁管他问教材的事情,他也没推辞,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初中语文:“你基础不扎实,先从这个开始学,啥时候学到差不多了再说。”
他是好心,毕竟几个科目里头就语文最简单,更别说是初中语文,要真给田梁上来就弄一套高中数学大全,那就不可能做得来,等他语文这边有点头绪了,心里稳当了,再慢慢把数理化捡起来,挫败感不会有那么强。
不像他……完全是被系统赶鸭子上架,连自己学什么的决定权都没有,天天做任务跟后面有鬼在撵似的,生产队的驴都没他这么累!
“好好学,好好练!”
田梁却很不服气。
你周楚成啥人啊,你连高中的入学考试都还没通过呢,还摆起谱来教育我了――要真是这样,你自己咋不从初中语文开始“慢慢学”呢!
这不还在看高中物理吗?
咋了,你周楚成聪明,我田梁就傻是吧?
说白了还是看他不起呗!
田梁嘴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揣着一肚子火回去了,他爸还天天念叨让他别老妄想知青能扶他一把,学周楚成自己努力才是正道,可周楚成人家根本不买他的账。
等考试成绩下来,他要好好嘲笑他爸的眼光,看他爸还怎么糊里糊涂的!
劳动队少了个周楚成,入学考试名单上却多了个周楚成,大队上似乎谁也没天天刻意念叨,但无数双眼睛也都等着看这场考试的结果,热闹嘛,谁都爱看。
就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氛围中,五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天,天蒙蒙亮,外头的公鸡刚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周楚成和周晚兄妹俩就被沈桂香从床上挖了起来。
今天就是考试的日子。
第10章 县城中学
翻斗车的车斗不大,但载人绰绰有余,这一次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加,许多家庭最终放弃了这次考试资格,曾经的学生们并入了各个大队的劳动队,这会儿趁着人多,也拿着铁镐铁锹,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目光里充满了憧憬和羡慕。
没错,考试或许是很难,哪怕去考试,也不见得就能通过……可不走一趟,谁又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呢?
还是劳动队的其他人喊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公社中学的学生们却顾不上和这群曾经的同学们执手道别,去县城的路并不近,翻斗车载人走山路,速度更是快不起来,他们要是不抓紧时间坐好开车走,那就赶不上县城的考试时间了。
这次带队的是周晚班上的班主任王雪华,也是她一力主张才争取到了这次联办班的机会,她一边要安抚翻斗车师傅的情绪,一边还要催促学生们赶紧上车,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周晚几乎是被后面的人给推上斗里去的,她从车斗里探出身来:“王老师,我哥怎么办?”
周楚成怎么办?
就他一个不是公社中学的,王雪华还是给他也算上了一个名额,可翻斗车比想象中要小不少,再挤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同学还行,周楚成是真上不了。
万万没想到临到这会儿还能出现意外,周晚急了,周楚成却安抚他妹:“你先去,我去大队部借个自行车骑过去就行。”
“哥,别忘了带准考证!”
周晚还没说完,就见她哥一溜烟没了影子。
“你走你的,我马上就来!”
周晚愣愣地站着,身边的女同学拉了她一下:“赶紧坐下来,车要开了!”
“哦、哦!”
柴油的刺鼻气味,伴随着路两旁卷起的风沙,慢慢地把后面的路都挡得严严实实,周晚只能捂着口鼻坐了下来,有男同学从旁边扯了原本放在车斗里挡雨的布盖在上头,风沙也被拦在了外面。
幸好这一段路并不远,过了泥地,两边的视野慢慢开阔起来,农田一亩又一亩地向外延展,空气清新了许多。
盖布重新掀开,原本还十分紧张的众人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也比一开始要自在许多,互相商量着换了位置,都和各自最熟悉的人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