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佳佳现在在病房里,她的孩子躺在保温箱。
那些用AI来维系的相亲对象,也变成刺向她和天马的利箭。
先是周佳佳,然后是贺不疑。
裹着绷带,血肉模糊,对她说没关系、没事、别担心、我照顾你。
她真的也非常努力的想要做一个独立的人。
恐惧他人、恐惧社会,却也一直在勉强自己面对,吃着苦涩的药片、在黑暗之中辗转忍耐,非常努力的想要得到幸福。
是哪里出了问题,到最后,事情总会变得更加更加糟糕。
冯又又用力的擦眼泪,不想再甩出情绪包袱给贺不疑。
是因为她看起来可怜,他才可怜她。
不应该这样。
不要这样。
冯又又的脸被自己擦红了,她不停下,陷入了刻板重复的动作里。
“冯又又贺不疑皱着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至怀中。
他的声音稳重而有力,“看着我。”
第16章
冯又又还低着头,混乱粘稠的思绪将她拖入泥潭。
她的眼睫毛被泪水沾湿了,黏在一起,眼皮哭的通红,贺不疑握着她下巴,有力的指骨托住她脸颊,强迫她正视自己。
四目相对,她……打了个哭嗝。
好丢人。
冯又又想别开脸去,但她挣不开贺不疑。
贺不疑用拇指摸了摸她的泪,说:“第一,不是你的错,不要往自己身上揽,那几个傻逼命里就缺这一顿揍。”
“第二……你记不记得,千年,AI3.3参加市立基金举办的人工智能大赛。”
不知他为什么提那么久的事情,冯又又茫然。
“那次赛中,新特提出可以给我们融资,但要求获得主赛区名次,我于是做主投入了全部研发资金。”
那是创业第二年,为了在比赛中获胜,他们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
说好要投资的,却没有给出一点回音,后来才知道,有一名高层和贺不疑有些旧怨,全程都是耍他们的。
奖杯捧回来,摆在柜上,屁用没有,十万块奖金,也只够结水电工资。账目里,都空了。
“那次你对我说什么”
记忆回旋,如那一年冬天的雪花一样落下,融进青年青黑色的头发里,他坐在屋檐前的台阶下,薄唇紧抿,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不郁。
手指间夹的烟已经快烧到肉了,火星扑闪。
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探过来,将烟抽走,因为担心火星扑在她的草莓小熊手套上,她用嘴巴发出“呼、呼”的吹气声。
“你还要在这里摸鱼多久!”她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在里面工作G!”
他正心烦,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薄薄的眼皮一撩,凉薄的很:“你也可以走,这儿没人留你。”
冯又又瞪了他一会儿,气呼呼的说:“走就走,我录音了,你不要反悔!”
她嗖的一下进去,背上双肩包,嗖的一下出来,经过他身边。
雪蓬松柔软,她踩在雪地里,穿一个粉色羽绒服,慢慢吞吞。
可能看他没有阻止,她扭过脸来对他说:“那我真走了!你要帮我写完今天的日志,差一点点,我发你手机上,明天我才不要又做今天的工作。”
贺不疑看向她,眼神复杂,暗中揣测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到底是最后一天了,过了会儿,他站起来,单手揣在口袋里,往她身边走过去,说:“走吧,雪天没车,我送你。”
他开着一辆北京牌破二手suv,防震等于无,在路上颠的冯又又下意识抱紧了小包、抓紧了安全带。
“我送你到这里,”到她租住的小区楼下时,贺不疑这样对她说,“明天、后天都不用来了。”
冯又又到这里才品出意思,吃惊的看着他。
过了会儿,她蹬蹬蹬的跑上了楼,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留。
贺不疑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看着她的背影,还以为是最后一次见她。
当然想错了,第二天,他中午去公司收拾,冯又又在那儿。
他皱着眉叫她,她不理他,脑袋一扭,“哼”了一声。
那时贺不疑是真的想算了,倒不是放弃,而是觉得自己刚创业把眼光放太高,应该重找个别的方向,可偏偏冯又又认死理,在电脑面前吭哧吭哧。
他去关他的电脑,她将屏幕死死抱住,仰着脸,很犯倔,对他说:“科学家预测,明年三月份,会有天马座流星雨,你敢不敢等到那一天。”
天马座流星雨的观测条件十分苛刻,来年三月,他们躺在房顶上,肉眼能看见的只有被光污染的城市夜空。
夜空是红紫色的,映着两张年轻的面庞,有种王家卫电影镜头的质感。
公司自然没有关门大吉,否则哪里来的今日。他们招到了新的程序员,对方看了他们比赛的,特意来加入。资金依然紧张,贺不疑交不起房租了,去找房东,听说冯又又早在年前就已经预缴。
那一天,他们俩并肩躺在房顶上,给最新一版本的AI产品起名,叫天马。
那日未曾看见的流星,在幽蓝色的数据洪流之中旋转穿梭,最终穿破次元的屏障,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有些话,太矫情,没和你说过。”
贺不疑按了按眉心,清了清嗓子,像为后面的话起调:
“这第二是,没有你……这三年我可能也撑不过来。”
冯又又的眼睛蓦地睁大。
她的瞳仁比常人大些,眼神光单纯澄澈,像葡萄仁似的。
贺不疑很坏的上手捏她。
用了些手劲,捏的她脸颊肉鼓鼓,好像拿她当不听话的笨蛋小狗在薅。
有些话开了头,后面也简单:
“冯又又,你听着。”
“你比你自己想的,更厉害、更重要。”
“看不懂你的好的人,都是傻子――这里面包括你自己。”
冯又又她傻傻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表达只剩下一种:看。
她大睁着眼睛,眼瞳里倒映着贺不疑。
周遭静谧,背景虚化,只剩下这一个人。
没有被责怪,没人说她惹祸精、帮倒忙。
虽然语气还是招牌贺不疑,但是,这个往日张嘴吐不出象牙、凶巴巴的人,其实用最大的耐心,对待着她。
被春天的泉水灌溉,即使是闷在土地里很久的种子,也会因为这份清凉而稍舒展。
只是种子埋了太久,还长不出芽。
片刻,她嘴唇微动。
贺不疑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或许,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出想要发芽的呓语。
“好了,”贺不疑一戳她脸,“别愣着了,你给我上药吧”虽然已经上了一遍,但再上一遍又不会死。
冯又又一声不吭、毫无怨言,立刻拿起药粉。
……
晚上,冯又又住在贺不疑这里。
她状态还不算很好,情绪过载,说两句只能应一句。贺不疑不敢放她一个人,哄骗让她帮自己换药,这两天照顾自己,冯又又答应了。
夜里静悄悄的,贺不疑打开监控看冯又又睡了没。
感觉自己挺变态的。
看她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贺不疑关了软件,他去阳台,吹着冷风,嚼着戒烟果糖。
果糖的甜里带了涩味,泛开在舌根,他和与宁长舒终于通上话。
宁长舒之前没有回信息,不是忙,而是时差,他被临时派出国,短期无法回来。
要请他继续做冯又又医生的打算就此泡汤。
贺不疑捏了捏眉心。
他矗立在冷风里,长久的远眺城市夜空。
思绪无止境,翻回他去冯老师家做客那一日。
冯老师把夹在诗集里的全家福给他看,说,离婚,不知道是做了件好事、还是坏事。
说去世前妻的坏话很没品,冯老师没有用很尖刻的言辞,只是陈述了事实。
冯又又被人欺负,周佳佳去讨回公道,两个女孩子破破烂烂的回来,周鸯揪着冯又又的耳朵把她提起来,骂她到处闯祸、不让人省心,知道自己有缺陷,为什么还要去外面丢人现眼。
周鸯会唠叨自己给她报的口才班、情商课多么贵,白天店里客人又如何刁钻,一遍又一遍,钱太难挣了,她太难了。
但她对周佳佳很好,买新衣服、夸她聪明漂亮,教她对什么人要说什么话,如何分辨哪些男同学家世好,怎样吊着他们、惹他们惦记。
她在姐妹俩面前,翻开的是截然不同的一面。
面对周鸯赌气说的离婚,冯老师同意的极快,他能想到保护孩子的唯一方式,是将这个家庭拆散。
这决定是好是坏现在逝者已矣,上一辈的事了结,再多讨论,也没必要了。
现在能知道的是,冯又又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天,谁也没找到冯又又。
是以这次的病发,的确是因为她母亲。
也因为不再需要努力的向她证明什么,所以想要辞职,想要自由的躲进蘑菇屋里。
她打算这样放过自己,写下辞呈,并对他说:“我想自由点”。
她在那一刻,越发落进了被恶意预言的轨道里。
“――我觉得生活越来越好了那天,夕阳西下,微风轻拂,冯又又托着脸颊,嗓音软软的。
红日照着她薄红的眼皮、晶莹的双眸、含着浅浅笑意的嘴角。
贺不疑伸出手去,顿在空中,仿佛用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后背倚靠在栏杆上,他仰起头,风将他头发吹开。
轻轻叹息。
夜空璀璨,寒星照人。
第17章
贺不疑带了冯又又一礼拜,跟带了个小鸡仔似的,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往往他手刚伸出去,冯又又就把他要的东西拿过来,什么空调遥控器、水杯、手机电脑,给一个眼神她还能读懂自己拿错了,立马换成对的……
冯又又,一款C大出品的状元级保姆机器人。
贺不疑本来还挺享受的,故意装的柔弱不能自理,指使她干这干那,结果冯又又把这份柔弱往心里去了,感觉他受了可重的伤,每天早晚她比闹钟还准,抱着药闪现在他面前,甭管他在做什么,看电视、收文件、视频会,必须停下来接受她的换药。
耳麦另一边人听见动静心惊胆战的,问他是遭遇什么不幸了车祸还是摔跤,在哪家医院住院是否方便探视。贺不疑嘴角轻抽。
他在书桌后用电脑的时候冯又又就守在旁边,他一起身她也紧张的跟上,他洗澡的时候她还要守在浴室外面听一听他有没有摔倒、时不时让他吱个声表示还活着……
如此一周,贺不疑人麻了,他的心理都快要不健康了。
中间他陪冯又又去看了好几次周佳佳,他没进去,在楼下等,冯又又去陪护。大概姐妹也交心聊过了,几次下来,冯又又状态好转很多。
――除了还是拿他当残废一样对待以外。
一周后周佳佳转院去私立,贺不疑也拎起冯又又,带她去上班,指望工作分一分她的注意力。
贺不疑养伤这周,堆了一些文件,累在办公桌上,颇有分量。
他一份份的翻,助理敲门进来,看看他看看冯又又。
“说。”
“那个,贺总,这几天您父亲都派人来了,没等到您,说、说还会接着来。”
贺不疑头也不抬一下,“门岗吃干饭的”
拦了,但你总不能连人家站门外、站马路边也要管。
贺不疑皱了眉。
老贺是体面人,那天他大闹寿宴,老贺还是把事情压了下去,虽然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但起码现在明面上没人讨论。
相反,他还把寿宴喜庆祥和的办完了,对外说的都是儿子也过来贺寿了。
被揍的三家估计也得到了他的单独“抚慰”,没有生事。
以他对老贺的了解,不会干出这种事。
“那个,其实……”助理仍然是欲言又止。
冯又又站起来,说:“我去泡杯咖啡。”
她感觉助理是因为她在,才不往下说的。她快步出去,两人都没来得及拦她。
贺不疑皱着眉,“什么事,非得支开她”
助理按捺不住:“他他他根本就是来打听冯总的!在外面逮咱们同事,塞礼物、加人微信,就光问您和冯总的事!搞的现在公司里人人都在传这事!”
*
独角兽的茶水间颇大,设计的很好,绿植茂盛高大,植株下放着木质小桌子,供员工休息饮茶。
几名员工相互招呼着走进来,叽叽喳喳。
生活无聊,总要点八卦提兴致。
宴会现场那么多双眼睛,消息再压也会传出去,同事们以“我那个在现场的朋友”的口吻,将贺不疑去寿宴揍人的事情说的绘声绘色,拳打情敌脚踩炮灰,面对董事长亲爹的暴怒而面不改色。
“我的女人谁也不准动”台词中二到爆,但结合贺总身份气质还真有那么一点苏味在。
“哇靠当着他亲爹的面深情告白,说这是他最爱的女人,说他每天都拿冯又又当祖宗似的供着!还让情敌睁大狗眼,看看自己能不能跟他比!”
“这什么玛丽苏剧情,又土狗又刺激,嘿嘿嘿。”
“不是,我有一个疑问,我看他们没在一起吧压根不是在一起的样子,你那朋友靠不靠谱啊。”
“你懂什么,你没发现冯总有点天然呆属性吗贺总自个儿无比投入,她傻乎乎的,笑死,这对还蛮萌的。”
天气霾
“咦嗑到了!”
一个内向怕生,唯独不怕对方,另一个狂拽酷炫,唯独在她面前关心体贴。
到处都是快餐爱情,能陪着三年,心里没点数么。
角落里,一株茂密散尾葵的遮挡下,冯又又把嘴张成o形,无意识的揪掉了自己七八根宝贵的头发。
八卦起来压根没个停,几个员工叽叽又喳喳的嘎了半个多小时,愣是没发现冯又又这个大活人。
冯又又脚趾扣地,被迫承受了很久。
这、这都什么胡说八道的、三人成虎的、变了质的绯闻啊!
男女除了那种关系,就没有别的了么!
很久以后,八卦消散,她还呆在原地。
精神上着实遭受了比较严重的污染……
*
贺不疑去打发了老贺派来的“情报调查员”,他从室外进来,身上披了寒气。
进门,看见冯又又傻乎乎的在发呆,眼神涣散,觉得很好笑。
他将冰凉的手塞她脖子里,她惊恐异常,一蹦三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