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天色隐约有了一点亮光,兴文在外面低低的喊了两声“殿下”。
萧承冀把颜谕放回了床上,他看了颜谕好一会儿,最后用匕首割了自己一束墨发放在她的手中。
他或许能回来,或许回不来。
如果死在外面,不想让她的东西流落尸山血海中,不如留下自己的当成念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临行这一刻,他的脑海里蓦然出现年少时读过的诗句。
萧承冀看了颜谕最后一眼,恋恋不舍的合上床帐,熏笼里的安神香还未烧净,他拿了衣服换上。
随行的将士已经整顿好了,冬日的清晨寒冷而安静,萧承冀翻身上马,带着这些人离开了京城。
颜谕苏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她把凌晨的一切当成可怕的梦境,因为天底下不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战争已经带走了她如山一般可靠的父亲和兄长,怎么可能再把她的丈夫带走?
随即颜谕看到了自己手上缠绕的一束长发。
她的发带将这缕墨发绑得整整齐齐,颜谕心口丝丝缕缕的疼痛,眼泪瞬间又掉下来了。
凝夏带着丫鬟捧着热水衣物过来伺候。
抬头看颜谕现在的情态,凝夏只当太子妃又和太子吵架了,想着不出半天太子就会回来哄好,便没敢说些什么。
颜谕擦了擦脸,换上衣服去了书房。
她知道萧承冀肯定还有一些交代,人事安排和朝堂安排,他昨天都没有说。
掀开自己这段时间常翻的书,颜谕果真发现了两封信。
太子亲征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大街小巷都议论纷纷。
郑太后原本以为就要败了,没想到啊,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上天竟然还是眷顾她的。
萧其睿跟在郑太后的左右,伺候着老人家到花园里散散步。
今个儿是难得的艳阳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郑太后一头银发被照得闪闪发光,眼睛不自觉的弯了弯:“哀家前几天还想着怎么把他派出去打仗,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请缨,不用人催就出去了。”
萧其睿心里难免有些得意,表面上还是谦逊无比:“三哥打仗厉害,他在这方面素来有想法,说不定真能打赢呢。”
“他再厉害,能打得过苍国皇帝?”郑太后冷哼,“皇帝也是糊涂了,放着求和的机会不要,非要弄得生灵涂炭。打一次仗,这得死多少人!”
萧其睿叹了口气:“皇祖母高瞻远瞩,想得更充分些。可惜父皇被三哥蒙蔽了眼睛。”
郑太后道:“马功死了,马家就要完蛋了,你以后不用忌讳这些。萧承冀走了,你去皇帝面前把他的差事分过来。”
萧其睿脑海里一现而过婉丽的面孔,他心中有些怅惘:“是。”
最大的隐患一走,京城里便成了萧其睿的天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巍峨的皇城,眸中闪过一丝痴迷。
萧承冀走了,留下一个如花似玉娇娇弱弱的太子妃在京城里。
萧其睿拿捏不了萧承冀,还拿捏不了一个女人?
恰好太子妃家里没有什么得力的人,能给她撑腰的都是外祖母家的那些亲戚。
邵家在翎城算个地头蛇,来到京城也算权贵,可和皇家真正的权贵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萧其睿想着先拿邵家开开刀,给太子妃一点颜色看看,让这个女人忙中出乱。
第198章 承颜[8]
颜谕拿着拨浪鼓逗小世子玩儿,小世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对着颜谕咯咯笑。
萧承冀离开之后,暂且没有消息传来。
颜谕一边想他,一边就这样慢慢消磨时光,反正后院里的女人基本都这么无聊,围着孩子团团转,日子一天天的便过去了。
听说北边特别冷,她也不知道萧承冀带的厚衣服够不够。
这边刚把小世子哄睡,霍哈便从外边传来一个消息。
这大冷的天儿,霍哈眉毛上都挂着雪,颜谕看了一眼霍旺:“给你干爹倒杯热黄酒暖暖身子。”
霍哈感激的把热酒喝了,而后道:“奴才昨天看七皇子和大理寺少卿进了一个酒楼,便买通伙计偷听,听见他们要算计邵家大爷呢。”
颜谕道:“怎么?给我舅舅送钱,栽赃他贪污?还是找他什么错处?”
“大爷不是贪财好物的人,刚来京城又没犯错,只能坏一坏名声。”霍哈道,“七皇子让大理寺少卿请大爷去家里吃饭,把大爷灌醉,栽赃大爷强迫他的侍妾,让大爷给他做事,不然就传出去。”
颜谕冷笑:“他也只会使这些龌龊手段了!这件事情是冲着我来的,要是太子在京,这个少卿敢栽赃我家的人?霍旺,你让人去邵府说一声,让家里人都留心些。”
霍旺一听这话,赶紧下去了。
颜谕让人拿了些银子给霍哈:“盯紧些,多多留意他和大臣的动静,关于太子有什么流言蜚语,第一时间和我说,你们注意别暴露。”
霍哈连连点头:“是,奴才小心着呢。”
被萧承冀贬过一次,在地狱里吃过一次苦头,现在又回到了天上,霍哈谨慎了许多。
颜谕思索了一番。
萧承冀一走,萧其睿现在最想的事情肯定是接过萧承冀曾经的差事。
其它方面还好,唯独兵部的事情,万万不能让萧其睿插手,不然的话,他随便使点绊子,萧承冀在前线就死定了。
颜谕让丫鬟准备纸墨,她写了几封信,让霍哈带去送给几位大人,又嘱咐了霍哈一些事情。
几日后。
颜谕在夏妃宫里坐了坐,陪着夏氏去太后跟前请安,一同出来往回走。
两人回来的时候,恰好遇到瑾王和七皇子。
萧景铄笑眯眯的走过来,萧其睿要去太后那里,脸色有些难看。
颜谕笑着道:“七爷怎么了?不高兴?”
萧景铄道:“老七被参了一本,刚刚被父皇骂了一顿,当然不高兴。”
萧其睿冷笑:“我不高兴,六哥就高兴了。”
“瞧你说的。”萧景铄道,“看你吃瘪,我心里当然舒坦。”
原来太子离京之后,不知怎么民间突然起了流言说七皇子萧其睿可以替代太子,这些流言又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恰好今天几位大臣提议说刑部和兵部缺人主事,七皇子能力出众,不如让七皇子暂时补上。
皇帝一听这个瞬间恼了。
他本来就不乐意萧承冀去打仗。
可对方皇帝都上战场了,士气高涨准备着南下。
威远将军的死让魏朝军队人人惶恐,这种情况下,只有魏朝皇帝或者储君亲自上阵,才能稳住局面。
萧承冀身为储君并不避讳自己的责任,不顾一切的过去了。
可这边呢?
太子刚刚离开,萧其睿就在民间传播消息,说他能把太子取而代之。
在民间散播这些谣言还不够,竟然舞到了皇帝的面前,让大臣们举荐他接手萧承冀的差事。
自己这个皇帝和萧承冀这个太子还没死呢,他就开始搞这些小动作。
说句诛心的话,要是萧承冀回不来了,哪怕皇帝冒着外戚干政的风险,也要把皇位给萧承冀的儿子,绝不能让萧其睿染指半分。
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皇帝将萧其睿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斥责他无德无才不堪大任。
这些话说出来,等同是当着所有大臣的面说他不行,没有任何掌权的可能。
萧其睿三番五次的被皇帝否认,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现在萧景铄又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萧其睿拳头紧握,看向萧景铄的眼神格外阴森。
夏氏觉得萧其睿的眼神不对劲,赶紧拉着萧景铄走:“外头挺冷的,咱们赶紧去母妃宫里暖暖,正好看看小臭蛋过得怎么样。”
颜谕已经去了夏妃那里一次,便不再过去了。
萧其睿道:“三哥走了,三嫂最近如何?”
颜谕微微一笑:“太子殿下还会回来的,我又能如何?就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萧其睿嘲讽道:“真羡慕三哥啊,从小顺风顺水,哪怕离开父皇也像宝贝似的护着,不像我——”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矫情话。”颜谕微笑着打断了萧其睿,“有些人,天天说自己可怜,干出来的事情却可恨到不行。”
萧其睿恼羞成怒:“你——”
颜谕笑着道:“怎么?我说的不对?要知道,真正可怜的人,压根不会在这里无病呻吟。七爷有顾影自怜的功夫,倒不如关心关心大理寺少卿,你和他关系不是挺好的么?他被查出包庇罪犯,今儿一早被抄家,家里女眷送去教坊,男丁去边疆服苦役,这才是真正的可怜。”
萧其睿被她气得一团怒火:“你让人盯着我?”
“我只想告诉你,无论是萧承冀还是邵家,我眼皮子底下的一切,不是你能碰的,你最好给我安分些。”颜谕上前一步,冷冷的道,“不然的话,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其睿一把推开了颜谕:“贱人!”
颜谕惊呼一声,落在了丫鬟的怀里:“救命!七皇子要和我动手!”
几个丫鬟赶紧扶住了颜谕,路过的几个宫女太监听见这边的呼救声,一窝蜂的都过来了。
萧其睿这时候才意识到颜谕刚刚一番话,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他顿时变了脸色:“三嫂,我是无意的,对不住了,你怎么样?”
颜谕脸色雪白,强装镇定的扶住了丫鬟的手臂:“我要见皇上。”
第199章 承颜[9]
萧景铄和夏氏在夏妃这里坐了坐,两人正要离开,这时候有太监通报说皇帝传唤。
萧景铄打听了一下:“怎么回事?”
太监道:“七爷和太子妃遇见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七爷竟然动手打太子妃!”
萧景铄的第一反应是这事儿绝对不可能,除非萧其睿这小子疯了!
殴打嫂嫂的罪名不轻,尤其是萧承冀在外为国家打仗,留下年幼的儿子和柔弱的夫人,萧其睿真对她动手,这辈子都别想让人正眼看他了。
萧景铄抬脚起来:“他疯了不成?真的假的?”
“已经闹到了皇上跟前。”
萧景铄咂舌。
不仅胆儿大,心还硬。实话实说,这么一个绝色的美人儿站在自己面前,别说没错,就算犯了天大的过错,萧景铄也下不去手。
夏氏也急急的站了起来:“这个混蛋!他对自己媳妇儿动手也就算了,竟然打三哥的女人!”
萧景铄道:“他打七皇子妃?你知道?”
夏氏点了点头:“之前去他们家里玩儿,娇莲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除了他打的还能是谁?”
两人很快就到了皇帝面前。
颜谕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泪痕。
萧其睿还在争辩:“父皇明鉴!她是儿臣的嫂嫂,这里又是宫中,儿臣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她动手。”
皇帝看向那几个路过的宫女太监:“你们敢说谎,通通拉下去处死。”
几个人瑟瑟发抖哭着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有个胆大一些的,上前开口道:“奴才看到七皇子殿下非常生气的骂太子妃贱人,之后动手推太子妃,险些将太子妃推到了地上。”
皇帝眸中带着怒火,看向萧其睿:“你还有什么狡辩的?”
萧其睿瞠目结舌,真没想到有宫人听到这些。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的道:“三哥离开京城,三嫂房中寂寞,对儿臣说了勾引的话语,儿臣为三哥感到不值,这才对三嫂动手。”
颜谕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撞向了柱子。
旁边宫女太监大惊失色,赶紧抱住了她。
萧景铄和夏氏恰好来到,看到这种情景,萧景铄大怒:“老七,你还有没有廉耻心?你污蔑三嫂清白,不怕三哥回来杀了你?”
萧其睿道:“父皇,儿臣句句属实。”
萧景铄勃然大怒:“父皇,老七在污蔑三嫂!三嫂素来端庄,宫里人员往来不断,她跟前十几个丫鬟嬷嬷,其中邓嬷嬷还是伺候三哥多年的老人,您真的信她会当着这么多丫鬟嬷嬷的面勾引老七?老七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他哪里比得上三哥?”
夏氏赶紧帮腔:“父皇,我们离开之前,七爷的脸色就不大好,他朝堂上受了委屈,就到处发火。之前他还在家里殴打他的夫人。”
颜谕又跪在了地上:“当时,六爷和夏氏刚走,七爷便说太子命好,他运气不如太子。儿臣看七爷对太子评价有些偏颇,便维护太子几句,没想到七爷脸色大变,不仅辱骂儿臣,还对儿臣动手……”
哪怕没有这么多人为颜谕说话,就凭萧其睿这么长时间的所作所为,皇帝也不会信他。
颜谕眼泪又落下来:“太子在外打仗,儿臣一心盼着他凯旋。没想到七爷如此恶毒,竟然玷污我的名声,为了太子府清誉,儿臣情愿以死证明。”
话音刚落,她拔下发间金簪,刺向了自己喉咙。
经历了刚刚的事情,这回太监怕出什么闪失,在她拔簪子的时候,已经将簪子抢了回来。
皇帝一脚踹在了萧其睿的胸口:“你还有什么能狡辩的?逼死你三嫂,你就高兴了?”
萧其睿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肯定不能把当时所有谈话都告诉皇帝。
要是皇帝知道他勾结大理寺少卿想陷害邵宽,他的下场就更凄惨。
太子妃凑这个局凑得天衣无缝。
先有他在朝堂上被皇帝辱骂,心中藏着怒气。
后有宫女太监当目击证人,老六和夏氏看到了前因。
纵然萧其睿舌灿莲花,依旧不能让皇帝信他。
萧其睿闭了闭眼睛。
是他低估了女人的心机。
萧承冀不玩这些阴损的手段,萧其睿便以为颜谕也是个头脑简单作风直白的人。
没想到,这个女人阴险起来猝不及防,压根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不孝不悌,满口谎言!”建兴帝看向萧其睿的目光越发厌恶,“朕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
要是让外人知道,太子刚刚离京,就有兄弟欺负他家里无权无势的夫人,皇家颜面往哪里放?
虎毒不食子,从前皇帝没有想过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但是今天,他罕见的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