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星道:“哎呀,小男生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我们女人不喜欢这种类型。”
“我是谁……怎么说呢, ”她露出一个笑来, “你有良心的话,以后可以连我一起祭拜的,我和云行是这样的关系。”
“什么叫连你一起祭拜?”卫轶手指攥紧,脸色更难看,“你什么意思?”
云行待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森林里,周围是众星一般的灵君环绕身侧。
地理环境早就与先前大不相同,熟悉的七大洲几乎重新糅杂成一块,新泛大陆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四大洋合归一处,一道狭长裂口自西向东将南城与中西两城劈开,而后海水倒灌,称为虚海。
虚海没有平缓的沙滩, 由悬崖绝壁环绕,不考虑其他因素只说风景的话, 这里比她见过的任何地方都恢宏壮阔。可惜云行此时没有手机和无线网络,不然高低要在这里拍几张照片再配以咬文嚼字的诗句装成文化人感慨一番今日观沧海。
现在的人生已经没有需要她凹人设的观众,半天上挂着一个朦胧的、不够明亮的太阳,她抬起头,甚至能用眼睛直视它,张开嘴巴,语气听着又不是先前那股厌恶的味道了,很轻快,像和老朋友闲聊。
她说:“还以为你喜欢冷不丁来一句吵我,我现在来看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系统语气淡淡,没什么起伏:「想听我感叹你自讨没趣?云行,我有些失望。」
“哎呀。”
云行目光从高处下移,下方的海不是印象中的深蓝,惊涛拍岸之下,海水几乎接近墨色,好像下方连着的是无尽的深渊,她凝视其中一处,系统声音响起时试图调动起脑内的与它那条无形的链接,没找到什么感觉,她说:“怎么这么生疏,失望什么,我的半身,出来和我见见面。”
下方的海浪涨的愈发高了,岩壁甚至有微微的颤抖。祝月星对这段内容只是一句带过,说她参与了什么什么计划,在计划里又当了个什么引线,那么她应当来过这里,这里是她上一段生命最后的去处,也会是这一次的。
还不错,这环境挺有档次。
云行半蹲下来,然后直接盘膝坐到地上,手掌撑着腿。
按理说即使是光秃秃的石头丢在海边,时间久了也会长点毛变成微小生命的乐园。这片广阔的天地间什么都没有,茫无边际的悬崖上空空荡荡,没有海鸟,没有草木,甚至不见一点泛绿青苔,
云行说:“你在我脑内,听过别人说的那些故事没有?”
云行说:“我怀疑你在下面cos尼斯湖水怪,你待会儿不会伸个头出来吧。”
她脚下岩面稳定,左右却突然崩裂出巨大的爆破的声音,声音在虚海边缘轰然炸响,接连不断仿佛恭贺新春的鞭炮。
悬崖从上方向下炸进去,而后这些几乎无法调用的土石落进深海,风浪越来越大,系统没什么反应,语气平静,甚至声音都拟人化地含着笑:“半身?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有时候觉得你还挺有幽默感。”
地面竟然逐渐颤动起来,不像踩在岸上,更像是站在游船,这不是云行引起的那些小小的爆炸的缘故,她的力量在这片广袤的海岸线面前只如海之一粟,像螳螂在高高竖起的车轮面前挥动自己的捕捉足,实在有点不够看。
地震波直接从地面深处传过来,云行所在的地表也不坚固了,她眼睁睁看着附近断裂开。龟裂的岩土像一张蔓延的蛛网,地表上的物体掉进去却没被吞噬无踪,裂痕下方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雪白的、密密麻麻仿佛菌丝一般的根系裹挟着它们,从下方涌上来。
云行耳畔重新传来系统的声音:「你能来也很好。」
它仿佛咧开了嘴巴,口中滴答滴答向下流着贪婪,它的声音变得不似以往了,像是扭曲的人声在走马灯中呼喊,它说道:「欢迎你,云行,欢迎你。」
「现在有些早,但也可以,我原本就是想要你来这里的,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我当然欢迎你回到我身边。」
——
祝月星半透明的身体悠悠飘下来,她无视卫轶的目光,很没有边界感地直接躺在云行那张大床上。
干瘦的女人翘起脚,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支香烟叼着——小纸卷那种,卫轶没见过这个,但听她说话的口齿依旧很清晰:“这是我的空间,我可以控制其中时间的流速,以外界时间为基准,在一定限度内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嗯……所以你放松点,不用担心,时间一下就能过去了,起码不会饿着你的。对啦,你上顿饭吃的怎么样?大概饿的时候就能把你放出去。”
卫轶警惕地看她,像一只弓着背炸毛的猫渐渐冷静下来,祝月星手指虚虚点向他:“嘿,小帅哥,东西给我拿回来。”
卫轶把手里的木雕扔回去,那摆件径直穿过祝月星透明的身体落在床角上,又被她拿起来摆回床头边。卫轶的问题她根本一个都没回应,叼着烟又开始吹口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奇迹般的将口哨吹出了欢快的调子。
她这股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和云行从一个模子刻出来,卫轶甚至总觉得她这神韵看着还更可恨一些,他问道:“你是她妈妈?她母亲?”
祝月星嘴上的口哨乐曲应声停了一会儿,好像是某一刻挣扎了一下要不要赚点便宜,最终还是摇头否认:“倒是也没那么亲密,我们就普通朋友,就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云行从来没对我说过她有什么朋友。”
“嘿,嘴真坏,”祝月星咋舌,“这个嘛,出了点问题,不能怪她。”
卫轶心中的不安并未在与她这打趣一般的对话中消散,他额头的冷汗还在向外冒,心跳越来越快,恍惚间似乎能感觉到浑身震颤了一下,紧接着皮肤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祝月星还在愉快轻松的与他兜圈子,他浑身难受的同时,她的眼睛好像也见到了什么值得探究的东西似的,微微张大了些许,但表情仍然未变。
卫轶后背紧紧贴住墙壁,抬头看她,单刀直入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
他说:“我不要祭拜你们,现在就放我出去。”
云行见到海洋缓缓升起。
地面之下是密密麻麻的纯白菌丝,海洋正中仿佛藏着一面大鼓,有人正从正中敲击,浪涛变得整齐划一,微小的扰动传到她面前涨的很高,仿佛移动的城墙压下来,这样的感受很难形容,带着十足的压迫感,仿佛是她正与自然为敌。
森林、土地、大海,周遭不断传来杂乱的响声,但是又仿佛万籁俱寂,诺大的中城变成一片阴森鬼蜮,背景板门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却没有任何活物发出声音。
有东西活过来,活过来的是中城本身——那一瞬间有一万只眼睛在四面睁开,一万只耳朵聆听她们的动作,一万张嘴巴祷诵起往生的经文。云行周围的空气被夺走了,四面真空,但是又仿佛身处在高压里,恍惚间脸上冒出一片模糊的温热,定睛一看竟然是流出的鲜血溢出五官之外。
「你看,人类的身体多脆弱。」系统的声音左右声道来回切换,黏糊糊附着在她耳朵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要见见我,可我什至现在还没做什么,你就要承受不住了。」
云行抹了一把脸,撑住下巴,动也不动,竟然“嘿”的笑出声:“那又怎么样,你敢杀了我吗?”
「但我可以让你永远回到身边来。」系统不急不躁,声音渐远,「别太自大,你可算不了我的半身,最多只算个多余出来的器官,我正要将你收回。」
他们的交谈被一阵尖锐刺耳的鸣叫打断,她余光瞥过去,是异者从林中冲上来,它们的身体挤在一起,几乎把疏松多孔的森林挤成实心的固体,她眯眼: “你的手法有点恶心,战术上还需要多多磨炼。”
冲天的绿色光柱从灵君身上亮起来,她又听到歌声,绿色的光织成网,中间的三十五区数个门扇直接大敞开,与外界同样密集的手臂从其中伸出,好似密集的花瓣。
云行脸上的血渐渐止住了,她撑着下巴站起身:“你出来。”
她说:“别憋着循序渐进了,我可不是锲而不舍的性格,你不出来我就跑掉,到时候死在外边你更吃亏,机会只有一次,失去不再来。”
——地面在塌陷。
碎石翻滚,落在海中留下滚滚浪涛与烟尘。
「少了水灵,只能请你过来了。」系统笑道,「可惜,比起上次在这里的对峙,我们如今这样见面显得着实有些平淡。」
第106章
很平淡吗?云行想。
那以前该是多恢弘的场面。
她看到天空颜色变幻, 土地分崩离析,异者密集像虫潮散布各处,树木、土壤、甚至水中都冒出它们的身影, 身体上是一阵失重感,她在下落, 一直向下掉了好久, 或许十几秒, 或许有几个钟头。
身体很麻木,像打了麻醉, 知觉变得混乱, 四肢像原木一样难以控制。
一只手缓慢抬起来,所有人——包括系统本身都告诉她,他们早就已经合为一体,她确实很强大,但是为什么能力在系统面前还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人类的身体是多么脆弱,血液又一次从她五官中涌出,皮肤从指尖开始皲裂,她微微张开嘴巴,能量调动的一刻好像流干了浑身的血,开裂的土地传来合拢的轰然响声,落下的石块复归原位,她把地表合起来,现在只剩她还在下坠了。
下面的通道没有合拢,这里好像本来就是一处洞穴,四面石壁上爬满了雪白的菌丝, 菌丝在各处蔓延,仿佛移动的自主捕食的蛛网一般。
下坠的速度分毫不减,她什么都没做,整个人就好像快要被刮成碎片。
一个金发的影子从后方环绕住她的身体,一道门出现在她眼前。
身体开始从被夏赛赛拥抱的地方开始恢复,知觉逐渐回归,原木手臂被白蚁蛀成空壳,感觉到麻痒一片。她手握紧,一枚蓝绿色的晶核被留手中,人影出现的时间很短,抱住云行不过几秒,而后身体和晶核都如同泡沫一样消散,只留下染成了浅青色的指尖和一句话幽幽回荡在云行的脑海。
“别害怕。”
云行一握拳:“没问题。”
那人影消失,她也终于不再下坠了,此时上方的天地都已经不见,脚尖慢悠悠落到地面上,相较于地壳或者地幔这样切实存在的地点,云行觉得自己更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精神空间。周围是不见五指的黑暗,四周一片寂静,她抬脚,脚上一圈圈微泛白光的涟漪弥散出来。
一只巨大的眼睛猛然在前方睁开——云行认为那是眼睛,虽然看起来并不像。它比海浪更长、比城门更宽,散着幽幽的青白光芒,像电压不足的日光灯一样肿胀苍白,日光灯没有眼珠,但云行确定那眼睛的视线正跟随她移动,她刚抬手,脚步微向后退,然后身后寒毛竖起,又有一只眼睛紧贴她的后背忽的睁开。
一只、两只……紧接着无数幽幽白光将她包围住了,没人规定远道而来的寄生虫应该有几只眼,也没人规定这些眼睛应该全部向外看。
她像一只掉在灯球里的蚂蚁,白光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环在她身上,然后眼睛眨动起来,视野瘆人,忽明忽暗。
“你真弱小,你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
“可笑至极。”
“你会死亡千千万万次。”
“你会和我融为一体。”
“你该怎么办?”
“我欢迎你。”
每个声音都震耳欲聋,每句话都像长腿的蜈蚣贴上她的身体,每个字都在她脑内留有回音,她的灵魂跟随着震荡不停,茫茫中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手臂上绑着一把小小的刀,刀在变热,随着这声音接连不断的共鸣震颤。
拿着一把二十厘米的小刀与这东西为敌实在很好笑,但云行还是将它抓到手里了。周围的眼睛几乎贴上她的面颊,里面有浅灰色的东西不停蠕动,好像这寄生虫眼中还有满满一大包别的蠕虫在其中繁衍存续。
一刀刺上去,雪白的灯面被她划开一道口子,紧接着浆糊一样的东西洒落下来,逐渐淹没她的脚踝。
“被我吃掉吧。”
“那就被我吃掉吧。”
“来呀。”
“回来。”
不是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她听懂了,地上的白浆越来越多,有些黏腻的组织块吧嗒吧嗒掉下来,她什么都没动,但其他的眼睛也都跟着破开相同的口,然后裂缝越来越大,吧嗒吧嗒,这些白色的浆糊高涨到她的膝盖。
卫轶刚刚从第二区的空间中掉出来。
他手里握着一大块翠绿的晶石,外面已经没了那群灵君的踪迹,地表被翻过一遍——并且还在颤,整个中城里有闷雷一般的响声回荡,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似乎来自于地底。
他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几下,那微弱的直觉不能帮他找出云行的位置,喉咙滚动,心中万分焦急。
突然远处升起了一座山峦——不对,不是山,那突然鼓起的东西漆黑一片,表面并不光滑,细小的起伏不规律的排在上面,像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鳞片。
然后他感觉到异者的动静,其实它们很少会发出声音,因为不完整的身体往往不支持这类活动,它们在生灵的感知里能带来的感受也不尽相同,有些像放置时间过长,偶尔飘出馊味儿的垃圾,有些却像是虎视眈眈的兽。
异者躁动不安,有几近疯狂的情绪自远方传来,与之同时出现的是一张翠绿的网,那张网像是能无限伸展,盖住了那座刚刚升起的高山,也拉扯住方才传来的那铺天盖地的躁狂不安。
手中的晶核隐隐有所感应,他毫不犹豫地向那处飞奔过去。
真离谱,他甚至直到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被网住的地方与周围的景色已经截然不同,他看到灵君立在边缘成了绿网的锚点,网内已经成了一片死寂之地,树木完全枯死,土地灰白松散,像香灰在脚下铺满。
新升起的山峦还在颤动,细白的菌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铺展开,它们掠过地面,几乎将土地完全盖住,但是越靠近边缘扩散的速度越缓慢。
灵君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卫轶停在原地,脑内警报声疯狂拉响,叫他停下脚步,不要再靠近,不要再向前。那山峦仍然在持续升高,几乎碰到顶端的绿色罩网,罩网拉紧,然后被顶了起来,看上去几乎要崩断。
云行被淹没在一片黏糊的液体之中。
触感恶心的液体顺着鼻腔灌进肺里,但她并没有因此觉得窒息,反而感觉这片冰冷的空间异常舒适温暖。
睁开眼睛,眼睛有些刺痛感,上下左右四方看,视野都是模糊朦胧的纯白,她正在与这个系统交融。
云行在原处安宁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感受身体和思维渐渐融化在里面的宁静安详。那把刀还被她握在手里,或者说刀粘在上面,就像是桌上摆着的橡皮和尺子那样牢牢粘成一块,她甩了甩,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来,像小孩玩闹一样握出一把枪的手势,刚染成青色的指尖是手枪的枪管。
她心想:“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