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温柔的嗓音，说着陌生的言辞。
小水有一秒钟的怔忡。
破绽……
他其实没有任何破绽。
真正让小水觉得他不是查理斯的，不过是一个小之又小的细节——
重逢那一瞬，他的神情太过温柔，太过……平静。
若是查理斯……或许并不该是这样。
小水至今仍然记得，她与查理斯所见的最后一面，他眸中盈满了伤心和绝望的模样……
她心中一涩，本想开口，越发觉得吃力，不禁哑声问道：
“我的……嗓子……”
“查理斯”见状，笑道：
“忘了说，肌肉松弛剂限制了你的声带，现在你说话困难，当然更别提——唱歌。”
唱歌……
他要夺走她的歌声……
为什么？
小水某种闪过一丝不解，她本想发问，闭了闭眼，却很快理清了思绪——
“安格斯族。”她肯定地，哑声说。
视她的声音为杀伤性武器的，只有曾在查理斯的星舰上，被她的歌声击退的安格斯族……
“查理斯”温柔地点点头，唇边扬起一抹笑容，望着她：
“我的小水妖很聪明，一直都是。从我扮作莫瑞尔潜伏在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当初的莫瑞尔也是他假扮的……
对方亲昵的称呼让小水感到有些不适，可她却无暇多想，因为丝丝缕缕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脊背。
“你要……杀我？”她艰难地道。
“许多次、许多次，我想杀了你……”那名假扮成查理斯的安格斯族轻轻喟叹了一声，湛蓝眼眸里落下一点忧郁，“每一次，都失败了……有时，我不忍心杀你；有时，有人阻止我杀你。”
小水眼睫颤了颤。
她记起来了，星舰上的杀手，外海边上的杀手……
他不是第一次要杀她。
“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查理斯”俊美的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这一次，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若你愿意为我唱歌，击碎银河联邦帝国的防御，我会将你引为，这宇宙间任意存在的一切，随时任你拿取，更别提一个干干净净的塞壬星。这不正是你最想要的么？”
潜伏在主星多日，他早已深深了解她的愿望。
更别提，附身查理斯后，他接收了他的所有感受和记忆……
小水微微一怔。
眼前的人，竟想要让她为安格斯族所用，反过来对抗整个联邦帝国。
还以塞壬星为交换条件……
若不是查理斯已死在安格斯族的手上，她又亲眼见过它们大肆屠杀联邦士兵的模样……她只怕会有所动摇。
“若我……不愿呢？”她问。
“你若不愿……”“查理斯”的身影缓缓靠近，湛蓝如大海的眼底，倒映出她美丽而脆弱不安的模样，漾起深深的迷恋，“那我只能带走你的身体。”
不知何时，“查理斯”取了一个盛满水的杯子。
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倾，透明水流倾泻而下，落到了小水身上。
她感觉到，水流经过的地方，传来一阵温暖。
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骚动着，想要见一见天日。
刹那间，淡蓝的异彩流泻，修长的双腿，缓缓幻化成一条美丽如星光倾落的浅蓝色鱼尾。
“查理斯”的双目，流露出一阵别样的异彩。
“水妖是世上最完美的造物，你更是如此……”他俯下身，近乎虔诚地将脸轻轻贴在她的鱼尾上，喃喃道。
小水咬紧唇，挪动着后退了一些，可身后就是墙壁，她已退无可退。
他离开了些许，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晶莹剔透的浅蓝眼眸，痴迷地凝视着她，轻叹了一声：
“若是少了现有的灵魂，这双美丽的眼眸，将会多么黯然失色……”
小水忍不住轻轻地打颤。
眼前人一副虔诚迷恋的模样，字字句句，却都是威胁。
若她不为安格斯族唱歌，等待她的，只有一死……
就算是死后，她的身体也会留在它们手里，成为一具随意使用的傀儡……
“我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可是，时间不多了，小水。一旦战役打响，你越是不愿出面，死伤的人会越多。安格斯族永不会失败，死去的，将会是生活在这个宇宙的人们，从联邦人，到各个星球的各种族……”
“查理斯”站起身来，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
他凭什么笃定，安格斯族不会失败？
小水抿了抿唇，想要反驳，可是却不敢说出口。
她更不敢直接拒绝对方的要求。
她只记得自己和陆骁分别后，便回了查理斯的寝殿，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又是怎么被运来了这里。
而陆骁要发现她失踪，到四处调查寻找线索，再到找到她，恐怕需要更长的时间……
她必须拖下去，直到陆骁找到她。
她只能拖下去。
小水眼睫低了下来，轻声问：
“安格斯族来到这里，究竟想得到什么？”
“查理斯”微微一笑：
“说来惭愧，安格斯族虽然有着高超的智谋和极为强悍的生命力，可我们未曾想从这里'得到'什么，一切只是为了种族的延续，我们想要活下去。宇宙生灭的潮汐，吞没了我们曾经生活的世界，而这里还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便请你们拱手让贤了。”
小水没有想到对方会认真回答。
宇宙生灭的潮汐，那又是什么？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
“帝国很强大……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小水轻声说。
“哦？强大？”“查理斯”轻轻挑眉，“可是前几日，我已看到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新任国王的死去便分裂了大半个联邦，如今'我'再次回归，必定又是一场狂风暴雨。人类之间的争斗永不会休止，不像安格斯族，永远一致对外。”
他轻笑一声，湛蓝如海的眼眸，凝向小水：
“倒是你，乱做的一些事，差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他眼里闪过猩红的杀意。
杀意与迷恋交战。他眸光闪动着，将查理斯狂跳不止的心脏，轻轻按了下来。
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而美丽的水妖，引导“流”扰乱了人造天空，让整个联邦针对安格斯族的归来做了部署。
又让太后和陆骁重归于好，严重干扰了他们的计划。
他存着一点私心，否则早已杀死她。
“查理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站起身来，像查理斯曾经做过的那样，在小水的前额印下一个浅浅的吻，柔声说：
“好好珍惜活着的日子，好好考虑，我对你说过的话。”
小水低下头，用力咬紧唇，身躯忍不住轻轻颤抖。
第61章
蓝星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陆骁如此失控的模样。
上一次，或许已是先王遇袭，宣告抢救失败的时候……
不过，就算是在那时，陆骁也并没有这样隐隐流露而出的恐惧。
他虽然行事一如既往地沉稳，可周身所释放出的冰冷威压，早已让周围的人忍不住战战兢兢屏住了呼吸。
——刚才，他们扑了个空。
在大批军部精锐强闯进查理斯的寝殿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不久前才回到这里的小水，仿佛凭空消失了。屋内还有她用过的银杯，微微凹陷的被褥，印着浅浅脚印的地毯……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陆骁的心跳几乎就此停止。
他足足愣了一秒。
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无法想象，自己失去小水的模样。
若是从今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她灿烂的笑颜，触碰不到她温热的肌肤……他宁愿毁掉这个世界上所有幸福的人。
“元帅……”蓝星和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陆骁如梦初醒。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已是压抑的冷光。
陆骁一字一顿地道：
“给我搜。”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颤。
蓝星和非常担心陆骁现在的状态，但他更清楚，这种情况下，要让陆骁真正平静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小水的下落。
他应了一声，便带领士兵在查理斯的寝殿内快速搜寻。
各处的痕迹、指纹、DNA信息……一个都不放过。
然而……一无所获。
陆骁尽可能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神，冰冷的目光，在整间卧房内逡巡。
他的目光，掠过地毯上的脚印、微微凹陷的大床，最终落在床头的银杯里。
银杯被碰倒在了床前的小桌上。
床上的凹痕是正的，小水躺在床上之前，意识应该还是清醒的。
她的动作惯常小心，碰倒银杯的人，不会是她。
查理斯的寝殿里，一直有人值守。就算太后撤去了对小水的监视，也不可能有人这么容易悄无声息地混进来，将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掳走。
陆骁眼底掠过一抹深思。良久——
“叫嗅探犬来。”他沉声说。
“军部的嗅探犬早在二十年前就全部退役了，如今都换成了机械的，您是指那个吗？”蓝星和提醒道。
“查理斯的嗅探犬。”陆骁说。
“诶？是！”蓝星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查理斯饲养在偏殿的几只嗅探犬被牵了过来。
一进到寝殿，它们似乎变得特别兴奋，尾巴欢快地左右摇摆，似乎想要挣脱狗绳向里冲。牵狗的士兵一时间有些吃力。
陆骁拿起小水床头的银杯，放到嗅探犬的鼻子跟前。
小狗们嗅嗅银杯，尾巴摇得更加欢快了，湿漉漉的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来。
陆骁黑眸微微眯起。
嗅探犬们，对这个银杯，有很大的反应，低头嗅嗅地面，便争先恐后地朝着门外的某个方向窜去。
查理斯还在宫里的时候，时常会和这些嗅探犬玩耍，喂给它们可口的零食。它们喜欢他，毋庸置疑。
而训练有素的嗅探犬，也唯有在查理斯面前，才被允许如此兴奋。
“元帅，它们的反应不像是有敌人……要跟它们走吗？”牵狗的士兵吃力地扯着狗绳，回头问。
“不必了。”陆骁说。
难怪那人可以在查理斯的寝宫出入自如。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蓝星和看到陆骁了然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计量：“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陆骁说：“逐一搜索查理斯名下的所有私产，但是，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或者……也可以打草惊蛇。”
他微微一顿，又道：“另外，叫李尘来见我。”
陆骁清楚地明白，对安格斯族而言，小水的歌声是致命的武器，也是它们攻下联邦的最大阻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但一定最想除掉她。
因此，他必须尽快找到小水……
……
……
小水终于知道，眼前这个附身在查理斯身上的安格斯族，竟是它们的首领——安格斯王。
“查理斯”坐在小水对面，动作优雅而自然地用餐，直到吃完最后一口餐盘里的食物，用餐巾擦拭了唇边，才缓缓开口：
“与人类之间的争斗不同，一旦现有的安格斯王战死，信息素会将种群之中最为强大的另一名族人，认定为新的安格斯王，所有的安格斯族都会对新首领俯首称臣。我们永远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
小水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动作，与查理斯本人如出一辙。
若不是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查理斯，只怕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难怪当初他能够在莫瑞尔身上潜伏那么久，若不是为了炸开大屏障而主动暴露，恐怕根本就不可能被人察觉。
安格斯王仍在说：
“而安格斯族的战士，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因为在死去之前，它们的记忆、思维、情感，都会被共享到整个种群之中，永远延续下去。这便是我们为了对抗'潮汐'演化而来的生存策略。”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小水低声问。
她面前的饭菜一口也没有动。
完全吃不下。
安格斯王的视线在她满满当当的食物上掠过，眼角漾起和查理斯一样温柔的笑意：
“加深你对我们的了解，减轻你对我们的恐惧，让你彻底适应……我。”
小水轻轻摇头：“你以前要杀我，以后也随时可能会杀我，我怎么可能不恐惧……”
安格斯王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
“差点忘了，碳基生物会死，当然会害怕。”
小水抿了抿唇，低下头。
安格斯王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抬头，湛蓝如海的双眸，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什、什么？”小水紧张地抬头，“为什么？”
她记得，查理斯的这一处私宅，陆骁是知道的。
“陆骁正在暗中搜索查理斯名下的房产，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查到这里……”安格斯王看到小水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不禁有些好笑，“别高兴得太早，他找不到我们。”
“你怎么这样肯定？”小水问。
安格斯王慢条斯理地说：“查理斯的运筹布局能力，虽然不如陆骁，但他培养了无数死忠的属下。他们不会让陆骁找到……我。”他不带什么感情地，勾了勾唇。
小水望着对方的神情，恍惚了一瞬。
是啊，眼前的人不是查理斯。
查理斯从未有过这样带着冷锐锋芒的笑容。
他已经死了……永远地死去，死在遥远的天鹅座。
小水眼睫微微一颤，低下眼，不再看眼前的安格斯王。
她知道，他所说的是对的。
当初的林斯上将，为了保护查理斯，直接将枪口对准了陆骁，并因此被击杀。
——有许多人，发自内心地忠于查理斯。
如今，他们极有可能成为被安格斯王利用的武器……
在小水怔忡之间，安格斯王已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微微勾唇：
“该走了，小水。”
小水低低应了一声，微微侧身，让开了他的手。
安格斯王微微挑眉，未动声色。
……
……
李尘被陆骁的人提溜过来见他的时候，眼下挂着厚厚的黑眼圈，一头乱发长到了肩膀，显然已经很久没好好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