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昆仑奴生得高大,一身黑衣,面容整肃,像是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一语不发。
对上这么个闷葫芦,简俏气了个倒仰,心里骂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主人什么样,手底下的人也什么样。
但简俏明白从长计议的道理,只得忍了气,眸含笑意,放缓了语气: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愣听着,似乎还没适应,但奈何魅魔一双脚像是生了根,做出一副见他不答她便不走的样子,意识到人不好打发,昆仑奴皱着眉。就连简俏也看出,似乎谢长辞只设置了不让她外出的指令,才会使对方这般纠结。
“我难道不算你半个主人?”见他不开口,分明仍在犹豫,简俏绷着眼皮,若有所思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一通。
话音刚落,那昆仑奴终于缓缓单膝跪下。
绕着人走了几圈,简俏终于满意,“我太无聊了,你快去帮我搜集一些山鬼神怪的书解解乏,”说着,她顿了顿,状若不经意地补充,“如果有人问起,你就如实回答。”
“我说的你可明白?”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人。
高大如小山的身影微微一颤,道了声“明白”,下一刻如风般消失在原地。
仿佛视她如洪水猛兽。
“目送”人离开,简俏不再游荡,她知晓此刻暗地里一定还有无数道眼睛在盯着,早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其实也出不得,整日困乏,连带着四肢也松松软软、没有气力。
至于原因,猜也猜得出是谁在搞鬼,这也正是魅魔不理解的地方。她和谢长辞成婚已有五年,按理说也算不上燕尔新婚,早就该过了小夫妻最粘人的阶段,但奇就奇怪在,这家伙像是怕极了她逃跑,缠人得很。
就这样一路思索着,待简俏回到前厅时,长桌上已摆上了新制的杏仁酪。
看着同样一袭黑衣的仆从将阿简送来后,便继续隐在阴影中时,简俏心里的古怪愈发浓稠。也不知谢长辞从哪里弄来的人,一个赛一个的轴。
屋内唯一没察觉到诡异气氛恐怕只有阿简。具体表现在当简俏望来时,小家伙眼里透着惊喜的光,在桌案下扑腾着短腿,小屁股也左挪右挪,几乎坐不住。这还是他半个月来
第1回 和简俏独处,往日谢长辞总将他抱在怀里,匆匆喂饱后便唤人抱走。
简俏看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没忍住笑了。不是没捕捉到小家伙眼底的拘谨和生疏,她招了招手,将自己的那碗推近了些。
“吃吗?”
话音刚落,果然看到矮墩墩迟疑地点了点头。
“严父”谢长辞限制了他的饮食,杏仁酪已经许久没见。
见他要跳下高凳,简俏连忙起身将人抱在怀里,刚想说什么,便发觉怀里的小人身子像绷紧的弦,一张白嫩的脸也涨得红红的。羞涩和高兴都铺排在脸上,令她想要忽视也难。
简俏心里尖叫一声,若此刻她还在深渊,简直想要逢人就炫耀一番:
是谁家的小魅魔这么可爱?原来是我家的!
如果硬要找到一个和谢长辞在一起的理由,简俏想了半天,总觉得和阿简分不开。
她忽然想到个冷笑话,动物界中往往都是雄性的外貌更为瑰丽,用在谢长辞身上再合适不过。阿简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优良基因,一张脸漂亮得过分。
怀中是小家伙软软的小身子,她一边思忖着:如果以后断绝了配偶关系,一定要争取矮墩墩的抚养权。
谢长辞回来时,床上的人已经陷入深眠。
他默不作声地自身后将人圈禁,刚想以下巴抵在魅魔的发间,下一刻就被睡梦中的简俏偏头躲了过去,没过多久又再次躲过了他的一个吻。
一切看起来似乎只是巧合。
谢长辞没有再动,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他有意拉开距离下,很快魅魔口中咕哝了一声,终于放松了身体。
至此,谢长辞才终于清楚:并不是巧合。
是简俏对他产生了躯体化反应――她的身体在排斥与他接触。
要怪就怪他们的原形相差太多了。虽然他已经竭力维持肉身的稳定,但气息还是有所遗漏,只一点便能将她吓得不轻。
但好在不是全无办法。
随着唇齿间的水声响起,谢长辞眼睑微垂,再次圈紧了魅魔的腰。他始终沉迷和她唾液交换的过程,连捏对方下巴也带着不容退避的强势。
昆仑奴办事效率极高。
当看到厚厚的纸质藏书摆满了小半间屋子时,简俏没忍住瞪圆了一双眼。
“这些……都是吗?”语气透出几分难以置信。
没得到回答,简俏蹙了蹙眉,向来人望去,却发现那日的昆仑奴视线自她颈间一扫而过。
这还是第一次同对方四目相对,令她讶异的是,这位昆仑奴有一双澄澈的金眸,见她看来时,薄唇紧抿,下颌也带着冷硬的弧度。
这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简俏心里狐疑。
顺着他的目光,她低头看到了锁骨处的红痕。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这几日被某人夜里咬的。
简俏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在心里将谢长辞骂了几句后,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这一回昆仑奴倒是应了声:“这些只是下三洲的。”言外之意是还有。但这些目前对简俏而言,已经足够,再多的话就吃不消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喑哑,但一字一句的停顿莫名带着韵律,令简俏联想到某位故人,因此吃惊地打量着他。
“让你忙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说话时,她盯着他。
那昆仑奴顿了顿,久久不语。
直到简俏都没了耐心时,他才缓缓俯首道:“夫人可唤奴‘崔大’。”
“崔大?”简俏咀嚼着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名姓,点了点头,“我知晓了,你走罢。”话毕,转身进了那间满是古籍的临时书房,一副将人利用完就扔的样子。
崔大嘴角冷淡地绷着,垂眼喏了一声,转瞬间便消失在门前。
部分书籍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纸张也脆得惊人,阅览时,简俏只得小心翼翼地翻阅,手边甚至备了浆水以作中途修补。此次阅览并非临时起意,简俏是想要验证心里的某个猜想。
从前,她总以为对任务目标了解颇多,可多日前发生的事彻底打破了她的认知。
那些蠕动着的、像是活物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长辞为什么能支使它们?
最初,简俏联想到了藤蔓,因为云沧存在着木系修行者,可这一结论很快被她亲自推翻。意识到无法从未知的事物来确认枕边人的真实身份,魅魔很快联想到求助于古籍。
但计划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残酷,最先面临的就是速度问题。即便做到了一目十行,但崔大带来的书像是小山一样成堆,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完。
期间,简俏甚至想过求助于府中的侍从,但一想到他们会将看到的全都告诉谢长辞,她当即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谢长辞似乎没发现她的不对,只以为她是闲得无聊了才会想着看书,所以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她白日里在书房一泡就是一整天的行为。
同样雷打不动的是,到了晚上,他会来主动接她,一起牵手回寝居。
至于那名叫崔大的昆仑奴,也被谢长辞安排着,专门守在临时书房外,供她吩咐。虽觉不自在,但简俏还是撑住了。
就这样三点一线过了半个多月,简俏终于查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则短小的故事,甚至只有寥寥几行,连内容也令人忍俊不禁。
但只有她本人知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内心深处的某个困惑终于能得到验证。
“啪”的一声合起书页,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由于过于激动,简俏在出门时忘记了脚下的门槛,一个不稳便要栽倒。
还没等她召出黑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冒犯了”。
话音甫一落下,她就被来人扶住了单肩与后背,那人没有立即松手,而是待她惊疑不定地站稳时,才撤了力气。
简俏抬起头,看到的是崔大沉默的面容。许是因为种族不同,和中原人相比,他的五官较为深邃,甚至带着几分锋利,令她下意识想到最初在红谷中见到的谢长辞化身。
她皱眉觑他,那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又来了。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刚说完,魅魔便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说。”
她迈步离去了,却不知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崔大的目光在她面上蜻蜓点水一样掠过。
这件事只在简俏心湖中留了个小小的影子,涟漪一般,很快消散。
因为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她早早便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可或许是心里存着事,简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神智都是清明的,没有半分困意,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眠。也正是因为睡得浅,她才能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身后多了个人。
似乎沾了寒露,那人刚贴近她后背时,简俏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见她直往被子里缩,谢长辞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太凉。他知道,自己的体温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冷的,只不过以往自己会在入睡前有意调高。
这次竟忘了。
谢长辞倒是没猜错,当他又一次试图将人搂至胸口处时,许是将他当成了暖炉,简俏没有拒绝。
二人呼吸交缠,竟有一霎像极了鸳鸯交颈。
虽然眼皮困得睁不开,可后半夜简俏还是逼着自己醒了。当看见那张距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秀美脸庞时,她忍住了往后退的冲动,而是按照计划,平静地将人推醒:“我口渴了,想喝水。”
和她想象中完全相同,谢长辞很快就睁开了眼睛,一排纤长浓密的睫颤了颤。听清她的诉求后,他没有迟疑,就要下床汲水去。
“别穿鞋。”简俏却猛地出声,说完后她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这个要求其实带着些没由头的无礼,可在她的视线里,对方连思考都没有,果真赤足下了床。
同一时间,简俏倏地起身*,将某人的鞋子一脚踢乱,由原本的鞋尖正对着床变成了对着门。
古书中曾记载,一对夫妻感情颇深,妻子却在某夜怀疑起枕边人是鬼非人,是以将起夜丈夫的鞋子挪动,然后静待丈夫归来,却见对方绕着床喃喃:“床安何在焉?”
作为异世之人,简俏最初没看懂最后这句,可在某一时刻却蓦地反应过来,这话是那鬼丈夫在说:
“我怎么找不到床了呢。”
她忘记不了当时心里的恶寒,当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本该在汲水归来的谢长辞不知怎地没动静了。
就在念头浮动的下一瞬,简俏蓦地睁大眼,发现不知何时起,一个高大的漆黑人影正围着她身下躺着的床团团转。
对方一只手捏着杯盏,一只手茫然地伸出,似乎是想要找到床,然后挨上来。与此同时,黑影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字:“不是说要喝水吗?水在我这里。”
魅魔瞳孔皱缩,听着耳侧那一声声呼唤。
夤夜深黑,都没有此刻令她心惊。
第67章 表哥
“……简俏。”
他还在喊。
简俏不敢应。
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极容易被忽略的民俗:世人起名其实不仅仅是取个代号,名讳于人而言,更像是一把钥匙。
哪怕未曾经历过,可她却万分笃定,若是此刻应了,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终于意识到寻不到她,屋内的水汽愈发浓稠。
简俏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一口绵长的气被缓缓吐出。
虽然早就猜到对方不是人,可当想法得到验证时,比恐惧还要早到来的竟然是兴奋。
没错,兴奋。
――就像一件悬而未决的疑团终于尘埃落定。
或许是继承了母亲的叛逆血脉,她和简清都是胆大的家伙,只不过一个表现在面上,一个压抑在心底。
简俏无疑是热衷危险的,前提是没有被限制自由。
当察觉到屋内的声响不知何时停歇时,她定了定神,缓缓抬起脸,顺着对方鞋尖正对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门前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依稀是个人形,一头及地的长发散开。
在某一瞬间,地板上倏地响起锐物刮蹭的摩擦声,听得简俏耳膜炸起。
与此同时,伴随着规律性的水滴声,在魅魔怔愣的目光中原本高大的身影正一分为二,i丽的男人面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挥动着的巨大腕足。
海水的腥味扑面而来,作为直面这一幕的唯一观众,简俏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不停。
她飞快意识到――整间卧室顷刻间就被这些东西填满了。
期间,简俏抽空打量那些变了形的房梁抱柱,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
没记错的话,谢长辞的寝居曾经也是这副光景,原先她还以为是遭到了外人的暴力破坏,如今看来更像是遭遇了同样的对待。
“你在、哪里?”
那只怪物再次呼唤她姓名。
魅魔却无法回答。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惊醒了一头沉睡万载的生灵。
文字无法形容那个物体的冰山一角,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当她高高扬起头,试图看清它时,眼球像是被一曾阴翳蒙上了一般。
耳畔除了无序呓语,依稀还夹杂着狂热的膜拜。
这种诞妄感,简俏上一回体验还是在围观深渊一众参拜神龛时。
她试图睁开眼睛,然而大脑像是被尖锐的物品戳刺一般,头痛欲裂,很快,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间:
究竟是怪物取代了她的剑修夫君,还是说……一开始就没有昆仑剑尊,有的只是那头怪物。
痛感压过了好奇心,她终于意识到某些画面是不允许被直视的。
一片混乱中,她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魅魔被眼前和预想中截然相反的一幕震了震。她还在自己的寝居,房梁、砖瓦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
唯一不同的是:谢长辞离开了。
简俏打量着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布置,按了按痛到发胀的太阳穴。
太阳已经升起,那些怪诞的场景在天亮后尽数消失了,似乎意味着她记忆里的一幕幕都只是梦境而已。
简俏看着窗棂处的阴影,表情平静。
真的只是这样吗?
为了验证想法,洗漱完毕后,简俏索性到了矮墩墩屋内。昨夜动静并不小,按理说那些昆仑奴也应该能察觉到。
她低头静静打量床上的矮墩墩,他睡得香甜。继承了生父优越的五官,眼缝长得惊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还紧紧闭着。
见此,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