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挨到小姐身边,莺儿偷偷观察她的神色。
贺兰君翻过一页书,余光里早已扫到蹭过来的莺儿,平静地问道:“酒醒了?”
莺儿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小姐特意在这儿等着自己呢,顿时懊悔起来昨日多喝了几杯,“小姐,我以后一定不喝这么多酒了。”
贺兰君放下手中的书,看了莺儿一会儿,才道:“酒不可多喝,话也同样,不可多说。你有心,她未必有意,有些话说出来,未免不合时宜。”
莺儿连连保证以后不再胡言乱语。又反应过来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一个穷灯匠,小姐多看她一眼,她都得感恩戴德吧,怎么还有她挑上的时候了?”
莺儿觉得她家小姐千般好万般好,配韩昭简直太绰绰有余了,从未想过还有韩昭不领情这种选择。
贺兰君轻笑出声,“谁教你有这样的想法,人与人的情谊若是这么简单,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怨偶?”顿了会儿,才道,“总之,这样的话以后少说。”
贺兰君自忖在做生意上,她可以果断决绝,眼光独到,可在这姻缘情谊上,却有些水中望月,镜中观花,琢磨不透,看不清。
韩昭对待她的种种行径,细细想来,虽然有些逾矩,却似乎并没有特殊的情谊。
少女怀春,她不知道这情从何而起。
身陷此山,她看不清全貌。
此时外人的起哄,只会更搅乱一池春水。还是让风平浪静,静待佳音吧。
莺儿似懂非懂,还是听话地点点头,此后果然收敛了,不再提。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几日,就到了中元节的日子。
此地有为故去亲人燃放莲灯的习俗,中元节前日傍晚,就会陆陆续续有人聚到城门旁的永清渠,点上盏写着故去亲人名讳的莲灯,放入河里,随水流去,以寄托哀思。
贺兰君每年都要陪着莺儿去,今年还多了一个人――郑晓月。
莲灯是下午就买好的,出了满园春不远就是韩记灯铺,韩昭依旧不在,莺儿买了三盏灯就回了店里,和晓月两人借了莫掌柜的笔墨,认认真真地写上先人的名讳。
等太阳快落到树林里时,贺兰君带着两人,坐着马车往城门方向去了。
第28章 伤心人莲灯祭亡魂
莺儿是五岁的时候来到贺府的,她三岁时父*母去世,此后就跟着舅舅家过活。
舅舅家本就有三个孩子需要拉扯,再添一张只进不出的嘴,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怨言。
在听到牙婆帮大户人家招小丫鬟的消息后,夫妻俩商议一番,舅舅就领着莺儿跟着牙婆到了贺府。
其实一般人家采买丫鬟的时候,不会挑年纪特别小的。
年纪小,很多活干不明白,还不知道谁照顾谁。最起码得十一二岁那样,这时候,好教规矩,手脚也利索些,能多做些活。
但是因着贺府就贺兰君一个孩子,沈夫人想着从外面买个年纪差不多的,给孩子做个伴,才找了牙婆来特意嘱托一番。
莺儿跟着舅舅到贺府的时候全然不知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只知道那天早上舅母给她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梳了整齐的辫子,舅舅领着她跟着一个陌生的婆婆走了很远的路,进了一所很大的院子里。
沈夫人很满意这个睁着大眼睛的小丫头。
舅舅从牙婆手里接过八两银子的时候,高兴得眼角的褶子又堆了几层,两眼忍不住放光。
等临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安静站在院子里的莺儿,想到这是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一时惭愧忽然涌上心头。
他不敢看莺儿那双懵懂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以后,你就跟着老爷夫人过好日子吧。”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莺儿就以八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贺府。这是她长大之后才明白的。
明白之后,她其实也没有恨舅舅,三岁小娃养了两年,他们也尽了情分。而且,贺府真的未曾亏待她。
刚进府时,她年岁小,且夫人买她只是想给小姐做个伴,没有什么活需要她去做。
见着贺兰君,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脆生生地喊“小姐”,老爷就给她起名叫“莺儿”。
等到贺老爷的铺子越开越多,家里的仆人也越来越多。莺儿只用负责小姐房里的事情,那些粗重的活自有其余的家仆来干。
又因为她自小父母双亡,沈夫人也格外心疼些。等到贺兰君逐渐大了,明了事理习俗之后,每年都陪着她去放莲灯祭奠父母。
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过上舅舅口中说的好日子。
马车行驶在昏黄的道路上,夕阳已经彻底落在了山的那边。莺儿安静地注视着手里捧着的两盏莲花灯。
第一次去河边放莲灯的时候,她忍不住哇哇地哭出声,还是小姐安慰彼时尚且年幼的她。
如今,再去放莲灯,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伤心,但不会再哇哇哭出声了。随着时间的消逝,她已经完全想不起父母的样子,甚至连舅舅她也快要记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了,伤心也变得淡淡的。
沉寂的马车里,一声轻微的啜泣声忽然响起,贺兰君和莺儿都抬头去看,只见郑晓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小声道:“我有些想我娘了。”
她手里捧着的莲灯上写的正是她娘的生辰和名讳。
贺兰君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对于一个想念去世娘亲的孩子来说,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时也显得十分无力。
莺儿把自己手里的两盏灯举到晓月面前,道:“我有两盏灯,比你的还多一盏。”
“我当时哭的哇哇的,哭完我娘,还得哭我爹,眼泪流的稀里哗啦的,哭完就好了。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要靠着我肩膀哭吗?”莺儿说着,坐过去了一些,和晓月挨着坐。
晓月愣住了,被这直接又不按套路出牌的劝慰打乱了思绪,伤心的情绪一断,接着哭也哭不下去了。默默擦干眼泪坐着。
贺兰君在旁,一时无语,这种事情也是能比的吗?
赶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马车到了河边,三人下了车。
河边已经聚集了一些放河灯的人。平静的水面上,飘浮着数盏幽幽闪闪的莲花灯,顺着河流往下飘去。
她们又走了几步,找到块幽静的地方。
莺儿和郑晓月蹲下身去,抽出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莲灯。
载着烛火的莲灯被放入冰凉的河水中,往前一推,莲灯就随着水流向河道中心飘去,又被水流裹着,和其它的莲灯一块儿飘向下游。
莺儿虽然已经忘了父母长什么样子,但也并不妨碍她祭拜的时候跟父母聊起来。
“娘、爹,你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逢年过节我给你们烧的纸钱有没有收到?如果没有收到,一定要托梦告诉我。”
“对了,今天和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好朋友晓月,她娘也先走了,如果你们碰到了的话,要照顾照顾她,一起当个好朋友。”
郑晓月本来还有些伤感,被她这死了还要交朋友的言论倒给冲的悲伤淡了些。
莺儿的目光随着莲灯向远处飘去,忽然在河对岸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姐,是韩公子。”
贺兰君被提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河对岸的韩昭坐在桥下石阶上,出神地望着河面。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大概率也是来祭拜亲人,难怪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贺小姐心里猜测。
跟这边两个小丫头在一处嘀嘀咕咕的祭拜相比,那边就显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贺兰君有些不忍心,对莺儿说:“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说完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跨过了桥。
韩昭学做花灯的时候,第一个会做的就是莲灯,那年她九岁,才第一次正式祭拜了父母。
因为不知道京城那人有没有继续追杀,她怕暴露,连父母的名讳都不敢写,只点了两盏无名灯送入河里。
这次的中元节依旧是两盏什么都没有写的莲灯。莲灯入水,随着水波轻轻晃荡,灯芯的烛光也忽明忽暗地闪烁,韩昭望着烛火出神。
娘,爹,孩儿马上就要去参加花灯大赛了。我一定会努力拿到第一,到京城去。爹交给我的东西我有好好保管。
即使是拼尽这条性命,我也会把它交给皇上的。再等等女儿,你们的冤屈马上就可以被洗刷了。
她兀自沉浸在情绪中,没有注意到贺兰君的靠近。
贺兰君下了桥,盯着那孤单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韩昭。”
韩昭没有立即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听见有人喊自己。缓缓地抬眼,转头,见是贺小姐,极力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容也极浅极浅。
“贺小姐。”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小姐也是来放莲灯的吗?”
贺兰君轻轻地摇了摇头,见她这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竟涌上了些许酸涩,轻声道:“我是陪莺儿和晓月来的。”又走近了两步问,“你的莲灯放完了?”
和韩昭相识这几个月以来,她只听韩昭说过家中还有一位爷爷,没听她说过其余的亲人,想来也是和莺儿一样,是个身世坎坷的可怜人。
韩昭缓缓地点了点头。贺兰君捡了块干净的地在她旁边坐下。
“你说逝去的人能收到我们给他们的莲灯吗?”韩昭望着河面上源源不断飘过来的莲灯喃喃道。
那声音轻的比起询问,更近乎自言自语。
“会的,传说中,河水可以连通阴阳两界,顺着人间的河流,这些莲灯会飘到黄泉,我们亲人的亡魂在河的彼岸就可以接收到在世之人的思念。”
贺兰君目光落在悠悠荡荡的红色莲灯上,轻声回答,语气坚定。
这个传说只是她现编的。她不知道亡魂能不能听到亲人的思念,只是不想让韩昭这么失魂落魄。
韩昭听得认真,听完眼神闪烁一下,轻轻地笑了。
她在此地生活多年,且杂七杂八的闲书看了不少,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说,贺小姐八成是杜撰了来安慰她。
她感怀贺小姐善意的谎言,轻轻吐了口气,心中惆怅之情也随之疏解不少。
“我小的时候很不省心,总是惹很多事。”韩昭一副回忆过去的神色,开口道。
自从离开京城之后,她再也没有跟别人说起从前的事情,可是今天因着贺小姐提起的莫须有的传说,她忽然很想倾诉。
“有一次我在夫子的书上胡乱画了只小猫,我爹不得不去跟夫子道歉。”
其实还送了一幅他的画,那时他已经很少送自己的画了,京城千金难求。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善后,状元郎也不得不破了自己的例。
“结果,转眼我又跟别人家的孩子打了起来,我娘就又得去拉架。”
拉完偏架后,娘亲第二日一大早就把她从床上薅了起来,让她跟着扎马步,练武功。
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幸福时光,总是赖着床,哼哼唧唧不愿起。
月亮悄悄地出现在树梢,银色的月辉洒在河岸边,贺兰君静静地看着月色下韩昭陷入回忆中柔和的脸庞,听她说起从前的事情,不远处嘈杂的人声变得遥远渺茫。
说完往事,韩昭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对贺兰君轻轻地笑起来。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不然,我都怕我要把他们给忘了。”
贺兰君心中一酸,这样的韩昭让她心疼,她安慰道:“只要心中记挂着,他们就永远不会被忘记。”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任何事后的言语苍白又无力。想了想,她神色认真道:“以后,你若是愿意说,可以找我,我陪你一块儿来放莲灯。”
如果言语无济于事,她想,就让陪伴给予些许慰藉吧。
第29章 病慈母乱尝治疾方
中元节一过,距离中秋花灯比赛就只有一个月的时日了。
韩昭的花灯依旧还在紧锣密鼓的制作中。
钱小舟在韩昭家做了一天的工,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中秋节的花灯骨架大体已经完成,只差外层灯笼纸没有糊了。
王大娘今日没有去韩昭家找他,钱小舟疑心他娘是在外面有事绊住了,进了家门却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味道。
他紧走两步,猛地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浓郁的艾草燃烧的味道扑鼻而来。
钱小舟定睛一看,只见满屋白烟缭绕,王大娘手里拿着燃烧着的艾草,满屋子晃悠,一个角落也不放过。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娘,你干什么呢?”钱小舟看着眼前的怪异现象,一脸惊诧,失声问道。
“小舟啊,”王大娘听到门口响动,转头瞥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抽空回答了自己儿子的问题,“我烧艾,驱驱邪,你一会儿再进来。”
钱小舟不得不退回院中,王大娘烧完了堂屋,又把剩下还未烧完的艾草拎着到厨房也绕了一圈,这下整个家中都是浓郁的艾烟的味道。
“娘,怎么这个时候烧艾驱邪,中元节不是已经过了吗?”钱小舟用手在鼻子前不停地扇动,意图驱散那过于浓重的艾草味。
中元节烧艾倒还说的过去,可是这中元节刚过去,委实有些诡异。
王大娘烧完艾,终于放下心来,这才跟儿子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今日刚起床的时候,王大娘就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起先想着可能是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有些秋乏。
白日上工的时候,跟绣娘们闲聊的时候说起了这事儿,结果李家婶子听完一脸担忧的样子,说,“莫不是中元节的时候冲撞了什么?”
王大娘猛然想起中元节前夜,在路边给她家死鬼烧纸的时候,的确感觉到后背凉凉的。
她吓了一跳,忙问李家婶子该怎么办。
李家婶子有个婆婆是专给人看那些东西的。她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想了一想,神秘兮兮地凑到王大娘跟前,压低了声音说:“看你现在的这症状,这东西想来不大,你回家找一把艾草烧了,把整个屋里都熏一熏,说不准就把那东西给熏走了。”
王大娘半信半疑,回家来却立刻找到了端午的干艾草烧了起来。
“娘,你哪儿不舒服呀?我们去看大夫呀。”钱小舟听了半天,抓住了关键问。
有病不找大夫,在这驱鬼拜神的,怎么能有用?
王大娘一挥手,“不用,不用,已经好了。”
烧了一通艾之后,王大娘只觉得现下身上暖呼呼的,一身轻松。
看来那个东西已经被熏走了,王大娘松了口气。又在心里骂道:“死鬼,我们娘俩才刚要过上好日子,你在下面可千万要保佑我们。”
钱小舟看他娘仍旧生龙活虎,也就放下心来。
中元节后,几场秋雨落下,最后一丝暑热也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