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是个聪明人,温弘文觉得这个小灯匠还挺上道。就把见到皇上要做什么,说什么都教给韩昭一遍。
说到底,都是一些表忠心的话,韩昭一一听着应下。
“记住了吗?”温弘文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问道。
“小人记住了,多谢大人指点。”
“行,下去吧,明日本官就圆你这个见皇上的心愿。”温弘文教完了,挥挥手打发人走。
韩昭拱手,低头,“小人在此先谢过大人,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隔日,大寒。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韩昭在宫门外候着,等着皇上召见。温阁老和温弘文已进去多时。
龙华殿内,镂空三层鎏金铜质熏炉里,瑞炭烧得正旺,不见火焰却热气逼人。
宫人烧炭时会放上一些香料,此时室内暖香习习。
皇帝萧启坐在宽大的案桌前,听温家父子汇报近期朝廷内外的大事小情。
皇帝虽然是去年才登基的,但已经不年轻了。
他当了太多年的太子了。先皇白发人都送走了许多黑发人。
头上再也没有人压着,整个国家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滋味,他也只刚刚体验不到两年。
房间中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先帝在时就位极人臣的阁老。
一个是六部之一的尚书,年纪轻轻,看着以后大有作为。
萧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等温家父子汇报完,悠悠开口:“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温家父子对视一眼,温弘文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臣最近听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想斗胆说给皇上听听,以博皇上一乐。”
萧启只简短地回了个:“讲。”
“这故事的主角,正是这次上京来为公主办千灯宴的一个小灯匠。”
温弘文后来甚至也亲自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此刻又删去那些曲折的情节,只捡了韩家爷孙努力想再见圣上的部分说给萧启听。
“哦,竟有这样的故事。”萧启道,听起来也感了兴趣。
温弘文笑道:“正是呢,皇上。我和父亲还特意寻来了这故事里的那一盏神女飞天灯,让安宁县的县令送了过来。如今已经到了,皇上要看一眼吗。”
“既然如此,看一眼也无妨。”萧启抬眼,看温弘文殷勤的模样,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皇上,那工匠也为公主做了一盏灯,不若让公主也一块来看一看吧?”温阁老出声提醒。
儿子光顾着向皇上表忠心,显然又忘了今日的主角还有公主。
“既是为公主办的千灯宴,自是得请公主来看一看,”提起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萧启的脸上露出些真切的喜悦来,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去把嘉熹公主请来。”
小太监得令,很快跑到了公主的寝殿,传达了这个消息。
萧宜岚听完消息,面色如常,吩咐宫女替自己更衣。
李映真心下一紧,清妹妹前日才告诉她,献给公主的花灯做好了,没想到这么快,今日温家父子就来献灯了。
她紧张地直搓手,又忍不住在心内祈祷:老天保佑,清妹妹一定要没事儿!
温暖的龙华殿里,宫女们拉上厚重的帷幔,遮住窗外的天光。
几个小太监抬着一盏一人高的花灯,进了殿里,放在屋子的中间,点燃了灯芯。
被遮住天光的室内,昏暗不明,幽幽灯火,缓缓亮起。
花灯壁上的图画,也渐渐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温弘文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皇上嘴角擒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眼中神情似是欣赏。
公主倒是盯着灯笼看得认真,想必是喜欢的。
萧宜岚盯着灯笼,看的的确是认真。她也学画多年,这样的笔触画的仙女这么飘逸,又有一丝神性,这做灯之人画工倒是极好。
“皇上您再等等,这灯还能动起来呢。”温弘文话音刚落,随着灯内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灯笼外壁缓慢地动了起来。
几幅神女飞天图接连闪过,飘飘若飞。
李映真是头一回见到这盏灯,之前只听清妹妹说她靠这盏灯赢了比赛。如今一见,自己写的话本倒也没有夸张。
她再细看,这画上之人竟似在哪见过?
是贺小姐?她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又想起两人的关系,也是,清妹妹能在灯上画上贺小姐,倒也不稀奇。
“倒是有点意思。”皇帝笑了起来。
萧宜岚也觉得,这个工匠倒真的是有些奇思妙想。
“你说朕赏她些什么好呢?”
皇上都要赏她东西了,看来这东西送对了。温弘文忙道:“能为皇上效力,博圣上展颜,是她的荣幸,况且她家爷孙俩,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一句皇上的赞赏,如今她正在宫外候着,皇上不若圆了她这个愿?”
李映真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头惴惴等着皇帝的答复。
“行,宣她进来吧。”皇上无甚所谓的声音落在龙华殿里,李映真轻轻地松了口气。
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得了令,立刻奔向宫门外去领人。
从宫门外到殿里,估摸着得一炷香的功夫。
温阁老给儿子使眼色,温弘文想起还有一盏灯没送呢。
“微臣听了说书先生说了这个故事后,特意找来这个工匠,也为公主做了一盏灯,还望公主喜欢。”
萧宜岚听到小太监说温阁老送了盏灯,父皇招她去,就猜到有这么出。
客客气气地回道:“多谢大人。”
宫女呈上韩昭做的那盏花灯,比神女飞天灯小巧精致许多。
萧宜岚瞥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落在灯上画的纵马驰骋的红衣女子身上,甚是诧异地看了一眼温弘文。
此人送了这么多回礼,竟真有入了她眼的一次。
宫门外,天气阴沉,韩昭瞧着似乎又要下雪。
虽然她穿的是新棉衣,但等了不知多久,身上寒意渐渐浸透衣服。
忽然有个小太监,出了宫门,左右瞄了一眼,又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就是韩昭?跟我走吧,皇上要见你。”
跪在龙华殿的地砖上,手碰在地上,韩昭发现,这地砖竟是热的。
皇宫里火墙烧着,屋里每个地方都是暖的,那暖意渐渐驱散了一些她候在外头多时,身上的寒意。
“草民韩昭,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昨日温弘文怕她不懂礼仪,特意教她的。
“起来吧。”皇上道。
筹谋多年,终于见到皇上,韩昭忍住心内激动,深吸了口气,镇定地谢过皇上,方起身。
萧宜岚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韩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
方才那两盏灯让她倒有些好奇,做出这样花灯的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只是个少年?瞧着年纪很小的样子。
皇帝抬眼,瞧着站在殿中的俊秀少年,笑道:“你做的花灯很好,朕很喜欢。”
他年轻时也是个好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士,只是后来政务繁忙,没有许多时间去精进。
见到有才之人,难免喜爱些。
“能得皇上喜爱,是草民的荣幸,从小爷爷就教导我,要力争做最好的花灯,为有一天走到皇上面前,得一句皇上的称赞。”韩昭低着头回道,口齿清晰,不卑不亢。
这是昨日温弘文教她的话。
温弘文默默点了点头。昨天教的她都记住了,的确是个聪明人啊。
萧宜岚也不由得抬眼又看了韩昭一眼。
这少年的表现,镇定的竟一点不像初次见皇上的。
李映真在公主身后,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看向清妹妹的眼神,可实在又担心,不时瞟两眼。
皇帝玩味地笑了下:“你爷爷倒忠心,听温弘文说,你爷爷曾经见过微服私访的先皇?”
韩昭回道:“的确,先皇还曾称赞爷爷做的花灯精美。”
皇帝眼眸微闪,提起先皇,他也不由地想起已仙去的父皇来。
虽然父皇最后那几年年迈多疑,但的确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候。
不由怀念唏嘘,问道:“先皇还曾对你爷爷说过什么?”
韩昭:“先皇的确还曾对爷爷说了其它的话,可是这话,我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
话音一落,龙华殿内,众人神情各异。
温弘文一见这变故,不在自己预料之中的,立刻着急起来,不知这小灯匠要搞什么鬼,可在皇上面前又不敢太过造次,只能厉声喝道:“放肆,皇上面前,岂容你提这种要求?”
温阁老未发一言,探究的目光落在韩昭身上。
“咚”一声,韩昭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地砖上。地砖虽暖,却也坚硬。
“是草民斗胆,可爷爷和我说,先皇跟他说的话,确实只能跟皇上一个人说,还请皇上成全。”
韩昭头磕在地砖上,身上的暖意也传递到怀中揣着的册子上,闭了眼,视死如归地等着上位之人的答复。
第69章 呈罪证惊魂归家门
李映真站在公主身后,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担忧的目光落在跪在地砖上的清妹妹。
殿中其余人不由地悄悄瞥向书桌后坐着的皇上,企图从他脸上窥见一些天子心思。
毕竟这个小灯匠是够大胆的。
皇上姿态闲适,放松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像闲话家常般,笑道:“爱卿那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说句话而已。”
又对跪在地上的韩昭一抬下巴,道:“你先起来吧。”
韩昭站起了身。
温弘文直觉事情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局面发展了,心里不由慌张,怕韩昭跟皇上说什么不该说的,劝阻皇上道:“皇上,臣是怕她不知分寸,冲撞了皇上。留她一人和皇上,若她居心叵测,臣就罪该万死了。”
皇上瞥了温弘文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笑道:“这工匠不是你们工部筛选的人吗?若连你亲自推选的人都保证不了安全。那看来,朕要考虑换几个能堪大用的人到工部。”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温弘文差点儿要跪下,急忙辩解:“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臣……”
“好了,朕只是说笑罢了,”皇上也不想再听温弘文的辩解,直接打断他的话,道:“你们都下去吧,留她一个人。朕想听听,先皇究竟还说了什么。”
皇上下了令,温弘文再不情愿,也只能和众人一块儿出了龙华殿,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地合上,再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萧宜岚退出前,和皇上告了退,直接回自己宫里了。
李映真想留下也没有理由,只能忧心忡忡地跟着公主回去。
殿外天气阴沉,寒风刺骨,小太监很识相地把温家父子引到旁边的偏殿候着。
龙华殿里,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此刻殿里只有稳坐太师椅上的皇上,和离案桌五六步远的韩昭。
窗户前的帷幔已被拉开,但外面天色阴沉,屋里也显得昏昏暗,宫人已经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燃,室内才又明亮起来。
“好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朕了。说吧,先皇还曾和你爷爷说了什么吗?”皇上被吊足了胃口,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灯匠大费周章究竟要做什么?
韩昭此刻终于抬头,直视皇上,明亮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两簇火苗:“说之前,草民想说个故事给皇上您听。”
“最近一个两个,倒都爱说故事”皇上笑道,竟难得有耐心,“说吧。”
韩昭深吸口气,尔后殿堂里响起她沉稳的声音:
“此事要从八年前说起。那年春天,我家门口来了个小叫花子,爷爷看她可怜,收留了她,才发现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然而没几天之后,那个小女孩就去世了。临死前,她交给我一本小册子,她说她家是京城的,她父亲是京城高官,姓裴。”
“裴大人因为这本册子被奸人所害,一家人含冤而死,临死前她让我一定要把这本册子交给皇上您,要不然她死都不安息。”
韩昭已从怀中掏出那本泛黄的小册子,双手捧着。
“我受人所托,既然答应了她,多年来不敢忘记,幸而有这机会来到京城,终于能见到皇上,完成她的遗愿,把这本册子献给皇上。”
皇上的目光已落在韩昭捧着的那本册子上。
那是一本成年人巴掌大的册子,从纸页上看,纸张厚实,质地良好。
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整本册子泛着黄,却很平整,应是被保存的极好。
韩昭捧着册子,抬起脚,靠近桌子前,呈到皇上面前。
这个小灯匠此刻表情平静,又透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皇上抬头扫了她一眼,心内倒真有些好奇,这小册子上究竟是什么。
姓裴的京城高官,的确有那么几个。
若是八九年前死去的,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侍郎。
这人竟是来申冤的?
皇上接过韩昭手中的册子,放在书桌上,掀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人名,后面跟着银两数量,像是一本礼金簿。
他又翻到第二页,依旧如此。
只是,皇上眉头微皱,发现这些名字好像都是本朝官员的名称。
后面的银钱数量从五百到五千,不一而足。
他又快速翻过几页,后面与上几页又隔了大半年,记载的更加详细了: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青阳县县令五百两,为其女谋进宫选秀名额。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庆元府府尹三千两,调任广华府府尹空缺。
金额到后面越来越大,甚至有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收怀阳府知府三万两,举荐其任巡盐监察御史。
越到后面,那些官员名称越是他时常能听到的那些。
直到翻到后面有一页,空着的一页,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句话:天下谁为社稷忙,唯我一人温俭仁。
那熟悉的字迹不用署名,他都能认出来。
他日日在内阁的票拟上见到。
那句话赫然是温阁老的字迹。
真是狂妄的目无王法了,即使平常也不是没听过关于温阁老的传闻,真的亲眼所见,皇上还是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
韩昭心里被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皇上接过册子之后,她就小心翼翼的去觑皇上面上的神情,眼见他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快速地翻阅册子,再到最后动怒。
韩昭被吓了一跳,但心内也松了一口气,动怒就好。
动怒,说明皇上还是被温阁老的贪婪,张狂,目无王法而气到。
皇上气极反笑:“好一个温阁老!”
又面色不善地问韩昭:“你呈上这个,就不怕朕杀了你灭口?”
“草民怕,可是草民答应过那个枉死的小姑娘,要把这个册子送到皇上手里。她们一家人为了这本册子,已含冤而死,草民也不想皇上再受到奸人蒙蔽。”韩昭低着头,说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