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殊神色未变,仍是一副认真听取建言的模样。
提议的人却不敢再说,抱着笏板,低头躬身静立。
孟殊这才缓缓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底下鸦雀无声。
孟殊以眼神示意左右,凌然立时宣布退朝。
下朝后,不少人几乎是行色匆匆的离开两仪殿的。
苏露青走在众人之后,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交谈。
等出了纳义门,其他人才算放松下来,说了几句方才早朝的事以后,便有人提起裴相来。
“……十七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听说与裴相有关的事,若裴相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感到欣慰。”
“当年那件事,我只略有耳闻,但裴相的为人,我却是清楚的,即使到如今,我也仍不相信裴相会做出那种事。”
“是啊,假传圣旨,何等大逆不道,裴相为人磊落,万不会犯这等糊涂,一定是有人栽赃。”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裴相曾是陛下的老师,但当年那事一出,陛下不也是什么都没说,全都默认了。”
“恐怕如今陛下龙体有恙,就是因为想到了当年旧事,觉得愧对老师,心中难安吧。”
“几位慎言呐,陛下虽未禁止提及此事,但这种牵涉颇深的,能不提就不提吧。”
“正是如此,唉,我也是偶然听闻裴相的孙女还在人世,一时之间有些感慨罢了。”
“什么?裴家还有后人在世?那小女郎如今在何处?”
“听说是进京寻亲来了,秦家不是一直在寻那小女郎,如今寻到了,就暂时把人安置到曲江那边了……”
后面的话,苏露青没太听清,但能猜出那几人大概是在感慨裴家小女郎的悲惨身世。
“苏提点也在啊。”忽听身后传来鲁忠的声音。
鲁忠被长礼等几个干儿子扶着,慢悠悠往她这边走,“秦侯今日告假没来早朝,不知可是因为老秦侯受伤过重?”
苏露青恭敬的等在原地,见鲁忠走过来,才转身与鲁忠同行,跟着回道,“是啊,当时太过凶险。”
“那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咱家虽没有旨意进殿随侍,但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声响,也胆战心惊。听闻泰王也重伤在府中休养,唉……真是万幸,陛下无恙,否则我大齐的江山社稷,也要震上一震了。”
进了通明门,鲁忠才又接着问一声,“咱家听说,秦家一直在寻的人,有信儿了?”
秦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人,如今终于有了进展,消息难免会传到外面去,只是……
忽听鲁忠叹道,“苏提点,你也别怪咱家多嘴,她到底身份特殊,家中又没有其他亲眷,若离了侯府,只怕又要孤苦伶仃过日子,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她一直留在侯府,至于这身份么……”
鲁忠没往下说,只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结束话题。
“悖咱家也就是提醒一声,至于今后要如何,还得看苏提点怎么想了。总衙那边还有些事等着咱家处置,咱家就先走了。”
鲁忠一走,梁眠就匆匆跟上来,“苏提点,都知使君方才在说什么?看着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苏露青看一眼鲁忠离开的方向,往自己的书房处走。
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这些绛州等地的失踪人犯所涉卷宗终于被她看完一遍。
其中牵涉的人犯多是亡命之徒,这些人无故失踪,却又不曾在别处发现踪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隐患。
但奇怪之处又在于,这些亡命之徒虽然跑了,却没再犯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险些死过一次,所以萌生了金盆洗手之意。
“不过,就算真有人决定金盆洗手,那也不该这么巧……所有消失的人犯,全都金盆洗手过了?”
梁眠推翻自己刚刚的结论,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些人要么是打算避过风声,然后再干一票大的,要么,就是被集体关到什么地方了?”
他挠挠头,“可这么想想也不太对,与其把这些人关起来,不让他们再犯事儿,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被处刑?这不合理啊……”
苏露青听着他分析半天,却绕回了原处,干脆先问,“绛州分司还没有消息传回?”
自打接手绛州等地法曹移交来的卷宗以后,苏露青着人传信绛州探事司,但那边只发回几封不疼不痒的密信,就再无动静。
梁眠也觉得奇怪,“是啊,按说绛州与长安距离不算远,寻不到人的话,有关绛州那些人犯的事,也该探查到一些,难不成绛州那边有人暗中阻拦,导致探事司进展不利?”
消息一时半刻没有进展,苏露青便先到地牢,接着审之前抓到的方士和死士。
两人的嘴一如既往的硬,审到最后,那方士仰头大笑道,“我所说的,俱是命数中能算到的,天星摇,世出妖,大齐的气数尽了,他这个皇帝,当不了多久了!”
旁边的亲事官听了,呵斥几声,又要继续鞭打。
被苏露青抬手止住,她走到那方士近前,端详他一阵,忽然开口道,“你说大齐的气数尽了,那你可知,若王朝气数将近,便是灾祸横行,生灵涂炭,这些,你可都算出来了?”
那方士不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行自有法度,灾祸不过是上天的警示,如今若是明君主政,淳德七县又何至于会蒙受蝗灾?”
“蝗灾自古有之,朝廷积极赈灾,从未放任灾民自生自灭,而你等空口一句气数将尽,却会动摇万民之心,因此引发的祸端更会不计其数。你所追随的那个明主,难道愿意接手那样一个天下?”
“得。”
那方士似乎下意识想称呼一句什么,很快反应过来,对上苏露青审视的目光,他眼中出现嘲意,“明主自会拯救苍生于水火,无须我等随意置喙。”
“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知道是谁了,”苏露青有些遗憾的摇摇头,转身回去,示意亲事官,“继续问吧。”
身后不断传出隐忍痛楚的声音,她恍若未闻,坐回桌边,看起从别处呈来的口供。
心中想着,靳贤入狱这么久,这两人还能如此硬抗,看来这二人的身后之人并非靳贤。
那会是谁?
可惜人现在不在她手里,她也只能通过前面几人的关系,来推测靳贤背后的人――或是亲族,或是故交,嗯,还是亲族的可能性更大。
她动动手指,示意梁眠到近前。
“靳贤的儿女,还没查到?”
梁眠面露难色,“苏提点,这事儿是真的不好查。靳贤原本有一双儿女,但他儿子很早就夭折了,剩下一个女儿,听说几年前和人私奔,不知下落。靳贤觉得面上不光彩,从来不提这个女儿,只当没有养过,靳府里的人也不清楚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如今明里暗里的什么线索都没有,实在很难查到。”
“不过……另外有件事儿,查到了。”梁眠却忽然欲言又止。
她扫一眼周围的亲事官,起身向外走。
梁眠立即跟上去,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说,“曲江边别院里那位的身世,差不多周围几个坊的人都知道了。”
曲江边别院里那位,说的自然是前些时日刚刚寻亲成功的“裴氏遗孤”。
“但不是别院里的人传的,”梁眠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往下说,“其实别院的人经过专门训导,从不与外人交往,但别院里那位,上元那天去过青龙寺,求了一支签文,从那之后,坊邻就听说了裴相的孙女辗转来京投奔亲眷的事。还听说她深受皇恩,提前被从掖庭放归,所以那次去青龙寺,她是为陛下祈愿的。”
“裴氏遗孤”一进京,就有“裴相旧仆”为主报仇。
还是太巧。
她跟着道,“她进京到侯府的一路上,应该都有人看到,去查查,进京之前,她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是。”梁眠领命,自去吩咐。
……
年节之后,本来堪堪转暖的天气,忽然又冷下来。
街上有些人刚把冬衣当了,这会儿就只能穿着夹衣在街上骂骂咧咧的走。
靠近主街的坊门边,忽地传来哭天抢地的哭嚎。
“庸医!还我阿兄命来!”
经过这里的人吓得一蹦高,左右张望张望,见挨着坊门的十字街上,有个半大小子正对着一扇院门大哭,半大小子身边还直挺挺躺着个稍大些的半大小子,看着脸色死白,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好信儿,问。
“悖听说是吃了什么药,给吃死了?”
“可别瞎说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药,那是灵药!我听说这两个小子是给医馆做工的,死了的那个是哥哥,哥哥本来就病了,弟弟偷了颗灵药给哥哥吃,估计是没掌握好剂量,把哥哥给吃死了。弟弟不干了,找医馆要说法,这不,胡搅蛮缠的,被医馆给赶出来了。”
“喔呀……灵药怎么可能吃死人?肯定是小子乱偷了什么药吃,赖上人家了――”
说话间,忽见坊外飞驰过去一匹马。
“城里不让这么跑马,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催马?”
“诶呦,是金吾卫吧?看着像奔皇城去了?”
“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难道哪边要打仗了?”
沿途看到急奔快马的百姓相互猜测着,死了兄长的孩子也在医馆门前撕心裂肺的哭着,但这些声音都追不上马蹄,急促的马蹄声转瞬纷沓至皇城,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送至中书省。
又很快送进立政殿。
“……真是岂有此理!”
一只药碗“喀嚓”一声在地上碎裂,小半碗药也泼到地毯上,留下一片洇渍。
孟殊摆摆手,立即有宫人上前,小心的将药碗残渣收拾下去。
她替元俭拍了拍胸口,帮他顺了顺气,从他手中抽走被紧攥着的急递文书,看过一遍,眉头跟着微微皱起。
元俭顺过一口气,指指急递文书,又怒视一眼前来送急递顺便商议国事的中书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喝,“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他们一句‘失察’,就能把御史之死的责任推卸干净么?”
中书令尉迟况神色同样沉重,“此事出在绛州,先前法曹联名请罪递送进京的卷宗,也多在绛州一带,如今看来,绛州很不平静,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竟也会遭遇毒手,可见下手之人是在藐视朝廷,视法度为儿戏。”
“此事……咳咳咳……咳咳……”元俭咳到停不下来。
尉迟况担忧的起身看过来,“陛下千万别再动怒,要保重龙体啊。”
元俭一边咳嗽,一边握了两下孟殊的手,对尉迟况道,“让……咳咳咳……让皇后和你说……咳咳咳……”
监察御史在绛州遇害的事,很快也传到乌衣巷。
听到监察御史陈戬的名字,苏露青忽地想起屈府失火之后,她去靳府试探靳贤,曾在靳府门前看到过陈戬的马车的事来。
陈戬所去巡查的地方也在绛州,这个绛州……当真是有大问题。
监察御史在巡查州府界内遇害,除开州府以外,乌衣巷也介入其间,调查陈戬之死。
苏露青受命前去,但在进入绛州地界之后,却没有先去绛州府衙,而是隐去行踪,往绛州探事司而去。
绛州的亲事指挥使周胜收到消息,于半路接应,一路上大致讲了分司这边的情况。
在说起绛州那件人犯无故失踪的怪事时,周胜叹出一声,“苏提点有所不知,绛州分司曾遭遇过一次浩劫,之后一直元气大伤,人手不足,长安发来的指令,我等虽尽力探查,但短时间内,的确分身乏术。”
“浩劫?”苏露青问。
周胜提起往事,神色沉痛,“我等不知何故染上一种病,医官看不出原由,只能任由病情恶化,许多人因此病亡。”
“为何不曾上报?”
“怎会不上报?”
周胜面露诧异,“出事以后,我等立即将此事上报,还曾向乌衣巷请求,为绛州增派人手,可请求迟迟没有回应,我等还以为,是时机不成熟,原来……乌衣巷并未收到这个消息吗?”
看来这其中还有内情,苏露青面色凝重,“此事容后再说。”
进入绛州分司后,果然发现其内亲事官甚少,整个院子冷冷清清。
周胜把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探查结果拿给她看,不多时天色已晚。
“苏提点先用些饭吧,我去看看屋子可有收拾好。”周胜说着,起身离开。
周胜一走,四周就变得更静,送来的晚饭比较简单,苏露青端起露葵羹,刚吃下两口,忽然觉得不对,舌根隐隐发麻,羹内似被人掺了迷药。
她立即放下羹碗,*起身推门。
门外晃过一片火光,周胜正带人持刀围过来,见她出来,对她举起刀,“苏提点,真是对不住,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
一场恶战。
苏露青奋力冲出,疯狂催马离开,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只凭着一路行来的记忆,勉强穿街过巷。
快到一处巷口时,她咬牙跳下马,将身上披风系在马上,让马继续向前跑,自己则钻进巷子,继续找躲避地点。
然后翻过一处院墙,这里像是客舍的后院。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也追到墙边,有人发出指令,马蹄声分散开,应该是有人绕到前面,准备进院搜查。
她顺着一侧回廊挨近一扇门,里面没有灯火,推门时却感觉到门后的门栓,里面应该有住店的客人。
她听着越来越明显的搜查声,心一横,撬开窗子,翻了进去。
落地时似是碰到屋内人设下的简易机关,机关发出的声响,足以震醒正在熟睡的人。
她本打算闪身避向旁边,但有人似乎就守在机关边,一把匕首无声抵在她颈边,低声警告她,“别动。”
这个声音……?
她心中狐疑,这里是绛州,应该不会是他,但随即闻到的熟悉气息,又让她决定赌一把。
她径直抓向那把匕首,拼着被锋刃搁上手掌,反转过匕首,对上那人。
浓郁的血腥气冲出,应该是牵动到先前血战时留下的伤口。
她压着嗓音,“不想死的话,别动。”
“苏露青。”这人精准的说出她的名字。
屋子里没有点灯,今晚的月色幽暗朦胧,照不进窗内,只勉强透出一点幽光。
被反制住的人一动不动,只继续问,“……谁在追你?”
第53章 第53章
“你来绛州多久了?”
她反问这话的时候,手上仍维持着威胁他的动作。
随即在心中回想一番,肯定似的接着问,“所以,你回侯府以后,就往绛州去了?”
之前老秦侯在玄都观护驾重伤,秦淮舟一直侍奉床前,往朝中也告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