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坤道人伤得轻些,处理过伤势,听闻帝后还在三清殿内坐镇,连忙率人前来。
合坤道人同样也没有劝回元俭,他见皇帝心意已决,打了个稽首,疾步往苏露青这边来,先见了一圈礼,低头看还跪在地上的道士,拧眉喝道,“静秀,你怎会被捉来这里?还不从实说来?”
见到合坤道人,静秀不再顽抗,沉声道,“都管明鉴,静秀也不知原由,只因方才走出三清殿时,不慎绊了一脚,几位贵人就觉得静秀有行刺陛下的嫌疑,非要抓静秀来交差。”
“这……”合坤道人看向苏露青,“敢问苏提点,为何要抓静秀?”
苏露青没有回答,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这位静秀道长平日里都负责什么?”
“观内事务繁忙,我虽是都管,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便交代静秀替我看顾一些琐事。”
“这次陛下前来进香,静秀道长可有负责三清殿内的事务?”
“不错,”合坤道人点点头,“三清殿是观内的重中之重,为免出现纰漏,除了做事的弟子,还要有其他人代为看顾,静秀便是其中之一。”
“可否劳烦都管,把所有在三清殿做过事的弟子都请来,让亲事官们问几句话?”
“也罢,玄都观内出了这等事,我等也难逃其咎,如此若能洗脱玄都观的嫌疑,苏提点尽管派人去问。”
说着,合坤道人示意身边一个道童,将这段日子负责修缮三清殿的弟子全部叫来,由乌衣巷的亲事官分别问话。
最后问出的结果互相都能对上。
在修缮三清殿期间,从来没有人单独行动过,修缮到细微处时,也是大家一起做事,每遇到一个问题,都是静秀等人一起做出决定,再分派下去。
“这么说来,就应该是整个玄都观都有嫌疑了?”
苏露青一指香炉等物,“神像里藏着的东西,或许有事先被人动过手脚却不引人察觉的可能,但这香炉里的香灰,还有这支香,都管怎么解释?这些东西,应该都是需要时时添换的吧?”
合坤道人的额头上沁出汗来,“此事……确有蹊跷,还请苏提点再给贫道一些时间,容贫道回去详查。”
“这恐怕不行,”苏露青摇摇头,“陛下还在等着我等查明回话呢,若是让都管回去详查,势必又要多费几天功夫,不如这样,观内这些香是从何处制来的,把人也叫出来,再把观内的香全部带来,一道查查。”
说着,不能合坤道人表态,已有亲事官领命前去。
苏露青再次将目光放回静秀身上,“这位静秀道长,应该不是一直都在玄都观修行的吧?从前是哪家府上的?”
她注意到静秀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合坤道人已笑道,“苏提点说笑了,内观弟子都是自小得了仙缘,拜入祖师名下修行的。既入了观,红尘俗事都是身外之物,早已没了干系,因此观内弟子不说来处,只看今朝,观未来。”
“原来如此,”苏露青点点头,“那我不问静秀道长的来处,只问问静秀道长是多大年纪入观修行,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
合坤道人犹豫了一下,向静秀道,“静秀,说吧。”
静秀应道,“贫道二十有五偶得机缘,进入玄都观,在合坤师叔座下修行。”
“不知静秀道长贵庚?”
“……四十有二。”
那就是十七年前入的玄都观。
她在心中算过年份,目光跟着落向那块被火药迸裂成几块的裴衡牌位。
时间倒真是巧。
她收回目光,“真是失礼,静秀道长还请起身,后面的话,我们可以慢慢谈。”
静秀慢慢站起身,重新穿上鞋子。
少了鞋子里垫脚的东西,他走动时便恢复了一瘸一拐的姿态,快走到门口时,苏露青忽然又叫住他,“静秀道长,合坤都管,请留步。”
殿门前值守的几名亲事官伸臂拦住合坤一行。
合坤转回身,面带疑惑,“苏提点,这是……?”
“事情还没查清,这位静秀道长恐怕还不能离开,”说完,她去问一旁的厉温,“厉统领,如今再看背影,可能看出什么了?”
厉温眯起眼睛,在静秀转身向外走时,也仔细对比了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身形。
闻言点点头,“嗯,差不多了,当时发现的贼人,就是此人。”
厉温一声令下,禁军上前,再次将静秀扣住。
“苏提点,厉统领,这其中一定还有些误会。”
合坤道人上前打了个稽首,“今日因着陛下驾临,观内不敢懈怠,无论什么事,都让众弟子两两同行,生怕途中出了什么岔子,若只有一人做事,回头说不清楚。
厉统领方才说,看到一个贼人,此事贫道也听说了,也与前来传话的禁军配合着排查一番,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静秀就更不可能,他协同我管理琐事,事务繁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空出一身清闲,去做贼人之事呢?”
跟着又问,“敢问厉统领,是在何处发现贼人的?”
“就在三清殿外,”厉温盯住静秀,“那贼人鬼鬼祟祟抱着盒子绕到石塔后面,是个跛脚,身形和这静秀一样,本将倒是想问,这位静秀道长今早都在什么地方做事?”
静秀平静的道,“我想厉统领应该是看错了,贫道今早在主持早课,自从得知陛下要驾临玄都观做祭礼,观内弟子更是一日也不敢懈怠,每日里用心诵经文,不敢在御前有丝毫差错,因此早课也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厉统领所说的时间,贫道不会在三清殿外。”
合坤道人也解释道,“玄都观处处都有石塔,这些石塔四面都刻有道家经文,其上是灯座,入夜以后石塔就用作石灯,供观内照明使用。
白天会有道童检查石塔之内的蜡烛可还够用,若有快烧完的,就会立即添换,同时,这些道童也会顺便默诵石塔四面刻下的经文,意在时时修行,不受干扰。
或许厉统领看到的就是这些添换蜡烛的道童,道童默诵经文时,两耳不闻外声,或许也是因此才不曾听到厉统领的呼喊。”
厉温听后,仍带着怀疑,看住静秀,“你说自己是在主持早课,但本将今日并未听说观内还有早课,你上的哪门子早课?”
“厉统领误会了,”静秀从容应道,“今日虽说没有正式早课,但严谨起见,我在弟子寝院多加了一场临时课业,厉统领若是不信,可着人去问。”
厉温看向苏露青,见她点头,便对身边人说,“去问。”
这么一番功夫下来,日头西斜,已快过去一天。
元俭已经在孟殊等人的劝说下,离开三清殿,虽说没有回宫,但也一直歇在三清殿旁的偏殿里,时刻关注这边的进展。
泰王、老秦侯和玄钧道人的伤情都已控制住,秦淮舟得到消息,很快赶到玄都观,先去偏殿见过帝后,便在玄都观弟子的引路下,去厢房照看老秦侯。
离开偏殿时,见几名亲事官和禁军步履匆匆进入三清殿,顺势跟着往那边投去一眼。
元康健送他出来,见状随口感叹一声,“今日这桩事,实在是蹊跷,陛下盯得紧,一定要在今日查出究竟,从出事到现在,人全都没闲下来过。等这事儿查出来,也不知玄都观上下该怎么处置,秦侯说不定也要连夜把人犯带回大理寺呢。”
秦淮舟来时已经大致听说来龙去脉,深觉其中蹊跷颇多,这时候简单应对几句,便先去探望父亲。
另一边,亲事官带回了新的结果:
“……弟子寝院已全部问询完毕,他们都说今早的确多做了一门早课,是由静秀道长带领的,有几名弟子还说,冥想时不慎多了杂念,还是静秀道长助他们恢复的清明。”
苏露青这边也将这些天内在三清殿一带做事的观内弟子问询完毕,所有人应答自然,看到从神像里崩出来的东西以后,也无人露出过慌乱神色。
一切看上去都没有问题,合坤道人再次说道,“出家人不会危言耸听,苏提点审了这么久,也核查了这么久,应该能够确定,我玄都观上下一切如常。而祖师像出此异样,或许是接到神谕,不得不以此种方式提醒世人。”
厉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指着合坤道人的鼻子问,“哦?你这老道这么说,是觉得陛下失德,上天示警了?”
“厉统领,此事非同小可,三清祖师像不会无故如此,此番变故定是有上天指示,我等能做的,便是顺应上天,自省自纠,便是到陛下面前,贫道也必须如实说。”
“好了,”苏露青按住准备破口大骂的厉温,看向合坤道人,“都管的意思,本使听出来了,不过此事究竟是上天示警,还是玄都观集体行刺,还要看最后查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向着外面道,“进来。”
林丛、梁眠二人抬着一口箱子,走进三清殿。
箱子上还留着些没有清理掉的泥土,厉温见状,疑道,“这是什么东西?”
二人将箱子打开,回道,“苏提点,厉统领,这是从静秀道长的院子里挖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或许可以解释神像爆炸的原因。”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香烛,几包火药,还有一块精心保存的牌位。
这牌位和神像里炸出来的一样,都是前宰相裴衡的牌位。
苏露青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静秀,“这些东西,静秀道长要如何解释?”
其它或许都能搪塞过去,但牌位骗不了人。
静秀咬咬牙,终于大声道,“没错,就是我做的!”
合坤道人退后一步,似是不敢相信,“静秀,你――”
静秀向着合坤道人打了个稽首,“都管,事到如今,是静秀对不住都管,对不住玄都观。”
他捡起牌位,摩挲着上面的字,“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想炸了狗皇帝,给主君报仇!”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露青看着他,问。
“呵,”静秀苦笑一声,“我也不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裴相身边的长随,本来的名字叫吕静。裴相待我们这些长随很好,他被冤枉死了,我想替他报仇。”
“……裴相死后,府里男丁不留活口,女眷全被押进掖庭,我不想死,趁他们看管不严,跳墙跑了。我只记得我是淳博县的人,裴相不在了,我就回老家躲一辈子,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整个县都荒了。他们说是被水冲的,但我觉得不是,这就是狗皇帝失德,冤杀忠臣,让上天降罪,连累到了我们。”
“……家没了,裴相也死了,我没办法,又躲来长安,打算找机会混进宫里去,杀了狗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我进了玄都观,成为观内弟子,跟随师叔一同修行,因为我曾在裴府做过事,师叔见我做事做得好,很看重我,让我协助他处理观中杂事。”
“……我发现观内每年都会修护祖师神像,还听说狗皇帝每年都会主持祭礼,就找机会凿空了神像,塞满火药,还另刻了一块裴相的灵牌一起放进去,就等着找到机会时,引爆祖师神像,炸死狗皇帝,让裴相亲眼看到,以慰他在天之灵!”
“……上天有眼,今日终于让我替裴相报了仇,可惜狗皇帝命大,没炸死他!”
事情查明,吕静伏法。
苏露青将结果秉明帝后,厉温也带领禁军将吕静看押起来,等待帝后定夺。
听到那人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元俭久久不语。
最后只道,“既然已经查明,把人送去大理寺,判了。”
秦淮舟正侍奉秦靖服药,接到元康健传来的旨意,听闻案情结果,心中稍有些诧异。
事情出的急,秦靖也没再留他,只挥挥手,让他去办事。
秦淮舟来到暂时看押吕静的地方,刚到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女声,步子下意识顿住。
“……如果你当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你……”
里面的人同样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苏露青止了声,回头时神色里带出一丝戒备,看到是他,知道他是来押人去大理寺的,目光了然。
跟着重新整了整神色,回头对吕静点点头,“嗯,也是忠仆,佩服。”
说完她起身,向外走去。
秦淮舟见这处地方没有旁人,知道是她把人支开的,便说,“你若还有话要问――”
“没了,说完了。”
她向后摆一摆手,毫不流连的离开。
转身时,秦淮舟注意到她怀中似是抱了个东西,看形状,像是牌位之类的东西。
不经意出声问道,“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苏露青下意识低头看去,很快意识到问题。
她将牌位换了个手拿着,语气不变,“没什么,一件证物。”
目光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刻字,裴衡两个字,在昏暗中依然明显。
她几乎是逃避着移开目光。
只是,一件证物。
第52章 第52章
玄都观祭礼之后,苏露青几乎就住在了乌衣巷,秦淮舟也在处理过吕静行刺一案以后,留在侯府之内照看老秦侯。
年节后的第一次早朝,元俭没有上朝。
近臣大多听到消息,元俭在遇刺后染了风寒,加重头疾,因而今日早朝时候,就有不少大臣上书,表示应严查整个玄都观,揪出可能深藏其中的乱臣贼子。
也有人趁着元俭不在,当着孟殊的面,提起神像爆炸时迸出的谶言石块。
“……此事虽多为人为,但臣以为,谶言不是空穴来风,当年裴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裴家忠仆护主,难保不是受这谶言影响。更何况,如今坊间已将这谶言改做童谣,大肆传唱,玄都观之事也已传遍千里,百姓茶余饭后,难免不会旧事重提。臣以为,如今唯有防患未然,若要平民愤,还请皇后殿下做出表率,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有人起头,后面的人也就顺势跟上:
“臣也以为,殿下当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臣附议。”
“臣附议……”
底下众臣咄咄逼人,孟殊却不以为意,只问了一个问题,“众卿所言,孤已知晓,只是陛下头疾未愈,有口谕让孤代为主持朝政。若孤顺了众卿的心意,退朝还政,众卿以为,可由谁暂代监国?”
底下的人大概没想到孟殊会这么痛快,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上前提议:
“中书、门下两省本就有参议军国政要之职,不如就请中书令与侍中共同主事,尚书左右仆射从旁协助?”
“……呃,议事地点也可以直接定在政事堂,各衙署如有要事,直接呈书中书省,由几位宰相于政事堂商议完毕,再具体实施。等陛下龙体恢复以后,重新再行早朝之事……”
说着提议的人,越到后面,底气越是不足,
只觉得两仪殿内异常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反复回荡,
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就止了声,抬头看向龙椅那边的孟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