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况且这种事她未曾经历,说的再多也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连亭更是个锯嘴葫芦,收起抵着杜星原脖颈的枯木,已经是他努力释放的最大善意。
晏青棠抿了抿唇,万般话在齿间转了一遭,最后只是劝道:“节哀――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还他们一个公道。”
她这话精准的说中了杜星原的心事,他抹了把眼泪,振作起来:“你们方才说是来这城中除邪祟的,你们查到了什么?”
晏青棠:“……”
她该怎么解释,他们其实也才刚到,目前是正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晏青棠有点心虚,但并不妨碍她气定神闲的反问:“你查到了什么?我方才听你说……邪修?”
杜星原是个傻实在,被晏青棠几句话就轻易哄得了信任,一点都不想若她是个骗子怎么办。
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知道的吐了个干净。
“虽然城主府对外所言皆是我家人染病,但我知道不是。”
“他们都是被杀的。”
杜星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般,整个人开始发抖。
在他的叙述中,晏青棠缓缓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云州城虽极为排斥仙门之人,却挡不住少年的一颗问道之心,故而在遇到他的师尊后,他不顾父母兄长的反对,毅然离家。
他踏上了仙途,却始终未断尘缘,此次偷溜出宗,也是为了参加他兄长的婚宴。
如果不曾出意外,今夜本该是高朋满座,花烛照夜。
“我赶到之时,府内满地血色还未洗尽,城主府派来的人也未离去,我藏在屋檐上,听见所有人都说,杀人的是我兄长。”杜星原捂住眼睛,遮住狼狈的面容,“是他杀了我的父母叔伯。”
晏青棠想起杜府之中,小厮口中的那个“他”,一时面色微微复杂。
杜家三代同堂,未曾分家,老老少少几十个人同住一府,所以在屠刀来临的那一刻,根本来不及出逃。
“可我兄长不是那样的人!”杜星原绝不接受这个所谓的“真相”,他情绪激动,声音不自觉上扬,“我从小与我兄长一起长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为清楚不过,他就是个读经史文书读傻了的呆子,连鱼都不敢杀,他不可能,也绝不会去杀人!”
“我兄长定是为人所惑!除邪修外,又有什么人能有这等手段?”
晏青棠能看出他对这个事情的抵触,她也没去反驳,反而附和出声:“你说得对,又或许,这邪修所害远不止杜家。”
杜星原一愣:“何意?”
“白日时,老婆婆所言。”连亭也不显惊讶,明显是早就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一板一眼的复述道,“杜老爷平日里最是乐善好施,只可惜苍天不开眼,偏叫他也染了病。”
一个“也”字。
但这并不是让晏青棠产生怀疑的最终原因。
真正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这城中百姓。
任谁看见那么多具棺木不得惊异片刻,但她们太过冷静了,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晏青棠推测道:“除非,他们见过很多次这种场景。”
她话落目光重新转向远处那座城池。
他掩于群山之间,远远望去,依稀可看见城内零星灯火。
“我们得回城。”
好去验证一下他们的猜测。
……
一行三人趁着夜色重新摸回城中。
晏青棠神识一寸一寸的扫过,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三人顺着小径一路疾行。
已至深夜,城中多数人家已闭紧房门安然入睡,只偶尔能碰见三三两两的醉鬼,也都被他们小心地避了过去。
晏青棠七拐八绕半晌,终于在一处幽深的小巷前停住了脚步。
站在巷口外的那一刻,已经不需要晏青棠多言,杜星原自己就感觉到了粘稠的怨气。
――又是横死。
几人敛息,步入小巷之中。
入目竟是满街白幡。
小巷之中七八户人家大门紧闭,隐约可见泅散于破旧门扉上的干涸血迹,杂乱的蛛网侵占了墙角门边,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味,感受不到半点活人气息。
这里显然已经有许久未住过人。
“整条街的人都死了吗?”杜星原骇然。
晏青棠和连亭谁都没说话,抬手推开了大门。
破旧的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在深夜里宛若厉鬼哀鸣,簌簌灰尘落下,又被二人的护体灵光弹飞。
晏青棠和连亭先后步入院中,祭出一道火符,借着跳动的火光打量着这不大的小院。
随意丢在菜田里的锄头,草编的蚱蜢,淘洗了一半的米,灶上的冷菜都未盛起,过了这许多时日,已经长了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能看得出事情发生的很是突然,只顷刻之间,三口之家便陷入了活地狱。
晏青棠在院子里转了一遭,径直翻墙跃到隔壁家院子里。
冷白月光的照彻下,地面之上有斑驳的深痕,那是溶于泥土之中,无法洗去的鲜血。
屋门半掩着,其内一片漆黑,像是亟待他们自投罗网的巨嘴一般,晏青棠抬手一挥,灵气撞开屋门,踏步而入。
桌椅凌乱的倒在地上,斑驳的血痕遍布墙面,晏青棠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濒死的人挣扎着,拼命的想要抓住一根浮木,以至于在墙面上留下道道指痕。
她面色越来越难看,待将整条巷子转遍,整个人都阴沉的仿佛滴出水来。
晏青棠摸出任务牌,指腹摩擦着那道浅绿色的标识,冷笑出声。
观这巷中人家不下十户,算下来已有数十人遇难,加上杜家之人,被害者近百之数。
好一个“不太紧急”。
涉及这么多人命,他明明可以将事情仔细解释清楚,直接将玉帖递到长老们手中,可他却偏偏写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带着他那破绿标识,丢到了任务堂里。
要知道任务堂中每天接收四方来帖,任务繁杂,若是迟迟没人看见这任务,接下它,便要一直等人死下去?
这云州城主将人命当成什么了?
她平日里乐乐呵呵的,难得有如此动怒之时,吓得杜星原不敢吱声,满肚子疑问憋在心里。
气氛一下子寂静下来,角落里响起的悉悉索索声就格外的明显,杜星原面色一变,下意识的拔剑,连亭却忽的抬手,直按在*了他的剑柄之上,拦住了他。
他目光转向杜星原,微微摇了摇头。
三人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停在了巷子尽头。连亭剑鞘挑翻挡在面前的杂物,入目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是初春,但夜间格外寒凉,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冻的瑟瑟发抖。
身形暴露的那刻,那小少年面色刷瞬间变得惨白,他挥舞着手臂,尽力往角落里缩着身子,声嘶力竭的呐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晏青棠眯了眯眼,骤然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别怕,哥哥姐姐们不是坏人。”
她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平易近人,加之刻意温和下来的语气,竟真的安抚住了他。
晏青棠回身冲连亭招了招手,连亭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自芥子戒中掏出些糕点。
“饿了吧。”她将糕点递出去,温和道,“吃些东西。”
这糕点是从青山宗带出来的,其中蕴含着些微灵气,哄着那小少年吃了两块后,灵气的滋润下,他苍白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连呼吸都平稳了几分。
见他紧张的状态稍有缓解,晏青棠尝试着询问:“你能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晏青棠话落,他刚有所放松的身子顿时一僵,面上的恐惧再次浮现出来。晏青棠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她掏了半天兜,两手空空。
灵石这种东西很显然在这云州城中不流通,可她身上也实在是也没有金银之物。
她偏头问杜星原:“你有钱吗?”
杜星原:“?”
他一脸痴呆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连亭勉为其难的为他解释:“金银。”
杜星原这才恍然大悟。
若是说灵石那他一块没有,但金银财宝他却有不少。
主要在宗门里也没有花金银的机会,不然以剑修闲来无事要么花钱重铸配剑,要么打一架赔的倾家荡产的死德性,他哪儿能剩的下半个子。
杜星原扒拉着自己的芥子戒,半晌掏出来一个钱袋子,在晏青棠的示意下塞进了那小少年手中。
晏青棠道:“此地血气重,夜晚也寒凉,你拿着这些钱寻个客栈,好好休息。”
少年怔了一下,手足无措的捧着钱袋子,眼眶有些发红,默了半晌后忽然道,“那个人疯了。”
这似乎不找边际的话却让晏青棠三人俱是一愣。
“谁?”
“赵哥哥。”他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恐惧的牙齿都在打颤,“赵哥哥是个好人,我吃不上饭时,他总会接济我,但那一天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很多人都来不及逃跑,就被他杀掉了。”
又是这个说辞,无论是杜星原的兄长,还是这个赵哥哥,都在一瞬间性情大变,屠杀家人近邻不在少数。
晏青棠心中忽的升起一股诡异的即视感。
“你有没有觉得这听起来有些熟悉?”
连亭也确实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他敛目沉思片刻:“我们是不是见过这样的人?”
他这话唤醒了晏青棠的记忆,她的手倏而握紧,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黑市!”
黑市那个人不就是猛然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六亲不认见人就伤?
晏青棠只觉得有张看不见的大网向她拢来,她克制不住的将目光转向连亭。
魔气侵体。
连亭这个魔尊是否知晓自己的手下在做这种事?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可想再多,规则的束缚下她都无法问出口,甚至明知道此事和魔界有关,她连让连亭回避一下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又立刻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事情上。
晏青棠询问:“那你可还见过其他忽然发疯之人?”
那少年闻声竟真的点了点头。
“在云州狱外。”
也正是如此,在看到和狱外那人一样情况的赵哥哥时,他才能提前反应过来,保住了一条命。
晏青棠摩挲着下巴。
云州狱吗?
第43章 缘分妙不可言
送走那小孩后,晏青棠思虑片刻,才道:“杜道友,此事比我们想的要棘手许多,我们能力有限,恐怕需要向宗门求援。”
涉及到魔气皆不是小事,凭他们几个小辈恐怕处理不及,可云州城地处偏远,若要传信回青山宗,等宗门来人至少要三四日时间。
但碧波宗不一样,他是距云州城最近的宗门,来此两日足矣,故而依照现在的情况,去请碧波宗的援助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也没忘记掏出玉筒,将这里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总结,传给了容潋和段长老。
晏青棠目光凝重:“事发紧急,你我当联手共渡危机,我同我师弟继续查探,也请杜道友即刻传信求援。”
云州城常年闭城,修真界众人对此城都不算熟悉,就算是杜星原传信给碧波宗,也总要熟悉城中情况的人去迎一下。
三人暂且商定,杜星原立刻出城,晏青棠二人则是摸到了云州狱外,隔着不远的距离,晏青棠就感受到了其中横生的怨气。
“有些麻烦了。”她蹙眉深思,“气息在狱中,我们可能要进去查看。”
此时天光大亮,朝阳驱散了一片黑暗,晨起讨生活的人来往如织,时不时还能听见小贩的叫卖。
“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
晏青棠摸着肚子懊悔道:“早知如此,就向杜星原多借些金银了。”
他们下山的急,来不及准备东西,自然也没有大比那次富裕。现如今穷困潦倒的二人却只能蹲在墙根边啃连亭芥子戒里的的干巴糕点。
晏青棠噎的直翻白眼,勉强垫了垫肚子,二人便开始商议如何混进狱中。
她托着下巴沉思,余光忽然瞧见了巡逻的衙役们,晏青棠眼珠一转,冒出来一个馊主意。
“师弟。”她拽着连亭的袖子,诱惑道,“不如我们去坑蒙拐骗吧?”
连亭:“?”
晏青棠没注意连亭面上淡淡的无语,她的目光扫过一圈,开始琢磨着要不要随机找个幸运路人抢下劫,可又过不了良心这关。她唾弃着自己这忽然长出来的良心,将主意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她对连亭道:“不如我们打架斗殴吧!”
晏青棠说干就干,十分入乡随俗的很去扯连亭的头发挠他脸,连亭被迫去抓她的手,师姐弟二人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衙役们过来时,晏青棠还生怕火候不够,随机挑选了一个幸运儿,给了他一个大比兜。
被打的衙役:“?”
他们好不容易按住这两个当街滋事之人,衙役捂着自己肿起来的脸,气的半死:“是城中死的人太多的缘故吗?总感觉最近人心有些浮躁,总遇上人当街打斗!”
为云州城犯罪率贡献了自己一份力量的晏青棠和连亭顺利的被扭送进了狱中。
踏进云州狱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阴森怨气就激的晏青棠一个激灵,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气。
按照那小孩所言,云州狱外发生的事要比小巷中早上许久,但此地怨气却如此浓郁,多半是近日又有人死在里面。
她心中一凛,目光扫过一圈,果然发现这偌大的牢中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衙役被打了一巴掌,自然脾气算不得好,凶巴巴的将二人推进了牢中与那几人作伴,而后关上牢门并锁死。
他警告道:“你们给我老实点!”
狱中重新恢复寂静,晏青棠自顾自的观察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背对着她们缩在角落里,头也不抬的另外几人身上。
她尝试打招呼,看能不能套出点有用的东西:“大家上午好?”
这声音一出,那几个人果然有了动作,晏青棠眼看着他们嗖的一下弹了起来,动作整齐划一的扭过了头,其中有一人一蹦三尺高,十分震惊:“晏青棠?阿朝?”
晏青棠并连亭:“?”
几张熟悉的大脸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二人吓了一大跳。
“苏群玉叶眠秋陆闻声明禅?”她惊愕极了。
一时之间,六个人大眼瞪小眼。
三个月前,他们一起在玄剑宗的后山里蹲大牢,三个月后,又重逢在这牢狱之中。
这谁看了不说一声缘分妙不可言。
晏青棠一阵无语。
“所以另外几个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