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将他桎梏在此地的阳谋。
他走不脱。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下被杀死,而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化神境七十二道天雷渐次落下,晏青棠仰躺在满地碎石中,已经没了起身的力气,只是麻木的感受着破损的躯壳一遍一遍的被修补。
眼珠子魔也好不到哪去,他从原本的骂骂咧咧逐渐闭上了嘴,默不作声的对抗着压下来的雷霆,尽量保存力气。
因为他知道劫云散开的那刻,就是他的死期。
――梵音寺的冲杀声已经停了。
渡空老和尚腾出了手,接下来要作何不言而喻。
他余光落在躺平认劈的晏青棠身上,莫名觉得这一切其实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最后一道雷光落下之时,他已经感受到了不远处那浩大而悲悯的佛光,他暗自咬牙,歹毒的念头不受控制的萦绕在心间。
他忽的祭出一枚奇长的令牌,阴森邪气瞬间涌动开来,远处紧张观望着的时岁面色忽的一变。
“小心!”他喝道。
可晏青棠已经没力气躲避了。
菩提果的药效逐渐散失,她恢复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只凭着一口气死撑着。所以在令牌爆开的那一瞬间,她只是平静的想――
看吧,真的死半路了。
令牌爆开的威能直接将时岁等人震翻在地,周遭空间瞬间被扭曲撕裂,露出一个幽深黑暗的空洞,恐怖的吸力拉扯着她,带着她坠了下去。
梵音山上只留下雷劫过后的一地狼籍。
晏青棠、眼珠子魔都消失不见。
以及……连亭。
他毫不犹豫的逆着冲击波跃入了空洞之中,地上只留下了那柄朱红色的长戟,兀自散发着阴戾煞气。
……
……
晏青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仿佛从天堂落入了地狱,空气中的灵气被挤压的毫无生存之地,浓郁到几乎化作实体的魔气冲击而来,晏青棠的眼前蓦地出现了万仞崖壁。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哪里。
魔渊。
令牌撕开了空间,带着她跨越了千山万水,直入魔渊。
身体快速坠落着,周遭魔气毫不客气的侵入她的躯壳,本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又一次的感受到了痛楚,可晏青棠被雷劈的虚脱,加之此刻灵府内灵气凝滞,无法催动,根本御不得剑,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逃脱。
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然而。
上方无尽的黑暗中却忽的伸出了一只手,温暖干燥的掌心抚上她的后腰,将她箍进了怀里。
晏青棠听见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有些快,但却沉稳有力,她诧异抬眸,便撞进了一片琥珀色里。
“阿棠。”连亭喃喃。
低不可闻的声音被坠落的风吹散,连亭用力的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抵挡着蜂拥而来的魔气。
这些对于修士致命的气息却毫无滞涩的融入了他的躯体,填补着他空荡的经脉。仅有的灵气被逼退到了角落里,再不见踪迹。
晏青棠没注意到,他的眸底漫上了深沉的墨色。
他温热的躯体也渐渐褪去了温度,像是一块冷玉,就连呼吸声也变得轻不可闻。
万丈魔渊终于到了底,晏青棠踉跄着落了地。
眼前是流动的黑色魔雾,挡住了人的视线,脚下是淤泥一般的触感,每动一下,就有黏腻的、腥臭的粘液拉扯着她的脚底。
她听见了眼珠子魔的声音。
“没有人能救你了。”
眼珠子魔拨开雾气,缓步上前。
他明显变得虚弱了许多,唇角是未擦净的血渍,甚至脚步都有些虚浮。
这应该是“代价”。
晏青棠依稀记得那奇长的令牌上有眼珠子魔浓郁的气息,极有可能和她的不知春一样,是常年带在身边温养的……本命法器。
自爆本命法器撕开空间,这对他的损伤不可谓不大。
估计这也是他直到最后一刻,确认渡空大师真的赶了过来,走投无路之下,才使用他的原因。
眼珠子魔啐了一声。
他修行千余载,头一次吃如此大的亏,还是被两只小虫子算计,简直是奇耻大辱,丢人丢到了整个魔渊,不杀他们难平他心中之愤。
眼珠子魔杀意毕现,狠厉的笑了起来。
他一掌按下,死亡的气息迎面扑来,晏青棠咬牙,握剑的手正要抽剑出鞘。
却未曾想到庞大的威压自身侧而起,轻易的将眼珠子魔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晏青棠心头一跳。
第62章 魔尊今天恢复记忆了
魔渊之下终年雾气环绕,天光皆被遮蔽,日与夜的界限并不分明,似乎永远都陷在浓稠阴寂的黑暗里,万仞崖壁矗立,狂躁的风吹过嶙峋的怪石,发出尖锐的、幽咽的声音,恍若厉鬼哭嚎。
令人心悸的威压乘风而起,似乎刻意绕过了她,并没有叫她感到分毫不适,但却让前一刻还嚣张的扬言要杀了他们的眼珠子魔瞬间匍匐在地。
她几乎能听到他的骨骼被碾碎的崩裂声,就连整张脸都充血变形,想哀嚎却连声音都被堵在了嘴里,彷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发不出半点悲鸣。
晏青棠怔愣的站在原地,心脏蓦地狂跳起来,她极缓极缓的偏过头。
原本暴戾无序,只会四处冲撞的魔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归属之地,温顺的伏于连亭身下,争先恐后的涌进他的身躯。
少年人瘦削的身形蓦地拉长,原本稍有些青涩的面容长开,眉目深邃凌厉,他微微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珠子魔,冷声问:“你要杀了谁?”
他的声音也褪去了少年时的那丝稚气,有些低沉喑哑,语气并不激烈,却叫眼珠子魔惊骇欲绝。
他的脑海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才有如此威势。
连……亭。
那个横空出世,以人身修魔,年纪轻轻便臻至渡劫后期的魔尊连亭。
即便他私下里并不服气连亭这个狗崽子骑在他的头上,更是恨不得要了连亭的性命。但不可否认,真的面对连亭的这一刻,他依旧不敢表露出半分不臣之心,下意识的俯首跪拜。
那是长久以来铭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大口大口的呕着血,以头触地,挤出破碎的声音。
“尊……上。”
连亭沉眸。
他似乎是在质问,也像是在向谁解释:“我可从未让你去过佛宗。”
骨骼碎裂的剧痛让眼珠子魔面色惨白,直冒冷汗,可他却不敢发出任何呼痛声。
“是属下自作主张,想……夺回拂霄戟赠予尊上。”他喘着粗气,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说出来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怕是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连亭末语。
他看见这个丑东西,就总会想起梵音山上劈落的道道雷霆,想起那满目的血色,克制不住的杀意在心中蔓延开来,他的眸色更冷了几分,周身气息也愈发凛冽。
这一刻,眼珠子魔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想逃,可为了将晏青棠带来魔渊,也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连本命法器都已经碎成了渣,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抵抗连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魔气成刃,毫不犹豫的绞向他的身躯。
连亭转过身,有意无意的迈出一步,挡住了身后炸开的血雾,没叫晏青棠看见那脏兮兮的场面。
他半张脸都隐没在漆黑的雾气中,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
他在看她。
依旧是熟悉的琥珀色,却又多了些上位者才有的矜贵冷厉,这是属于魔尊连亭的目光。
他不再是青山宗的弟子阿朝,也不再是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弟。
此刻,晏青棠狼狈至极,全靠撑着剑才不至于跌倒在地,魔渊寒凉的风拂过她的发丝,吹得她遍体生寒。
一如她的心。
晏青棠蓦地想起来自己奴役连亭的一生。
锅是要给他背的,书也是要让他帮着抄的,被长老骂也是要叫着他一起同甘苦的,甚至出趟门造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也是要塞在他芥子戒里的。
晏青棠露出一个和善的假笑。
她虽然看着还活着,但其实马上就要死了。
她在心中发出尖锐爆鸣。
“系统!”晏青棠恨不得原地坐着飞剑螺旋升天,她在脑海中左冲右突几乎暴走,疯狂呼叫着系统,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忽然恢复记忆了?!怎么这么快!按道理来说不是还有一年吗!!!”
系统:“……”
狗系统多少对工作有些消极怠工,它短暂的发出了六个点,然后就又没了声息。
死的不能再死。
晏青棠:“!”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
让连亭离开青山宗回到魔渊确实是她的梦想,但前提是她没有和他一起到魔渊!更可怕的是正好赶上了连亭恢复记忆!
晏青棠觉得自己大抵要完,逃过了眼珠子魔的毒手,就要面对连亭的辣手摧花。
反正今天必是她的死期。
她忍不住痛哭流涕。
时岁和明禅那两个狗大户的一千万还没赚到手,也没有好好的和师父告个别,她还想最后再吃一口青山宗脚下那家面馆的蟹黄面。
晏青棠觉得自己还不能放弃,她暴富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怎么也得咸鱼摆尾,挣扎几下。
于是她边抽泣便边寻思自己能在连亭这种渡劫后期的大佬手中过上几招,但随即她就想起自己现在根本动不了灵力,恐怕连他一招都接不下来。
连亭动动手指,七天后晏青棠就可以回家和师父告别了。
毕竟头七。
纵使晏青棠心中给自己唱衰,但行动上却没落下,她脊背绷直,握着不知春的手微微用力,是随时都能出剑的姿态。
她警惕的目光落在连亭的身上。
连亭却并没出手,从头到尾就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她,描摹着她的容颜。
她苍白的脸颊被鲜血染红,被天雷劈的破破烂烂的外衫也沾染上了泥泞,可即便是狼狈至此,一双眼却依旧干净。
他忽然想起了在幻域之中,污浊不堪的地牢下,她也是这样站在他的眼前,仿佛污泥里生出的花。
他忽的抬步,靠近晏青棠。
晏青棠下意识的退了几步,她本就伤重,仓促之下更是左脚绊右脚,腿一软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栽倒在地。
可她自己又稳住了身形。
雾气的掩盖下,她没看见连亭伸出的、欲搀扶她的手,孤零零的凝滞在了半空之中。
她只是绷紧了神经,甚至手中的不知春已微微出鞘。
连亭看着那若隐若现的锋利剑刃,忽的开口:“你怕我。”
随着他的话音,晏青棠眼看着连亭脚下一动,甚至都未给她反应之机,须臾之间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是……缩地成寸,踏破虚空。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压在不知春的鞘上,已出鞘的那截剑被他轻易地按了回去。他一步步的将晏青棠逼退,直至背靠在崖壁上再无退路。
他头一次如此强势,堵在她的面前不肯退让,冰冷的石头抵着晏青棠的身躯,硌的她有些难受,可却逃脱不得。
他微微俯身,清浅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烫出了一片薄红。
连亭目光垂落,心中哼笑了一声,面上却是一派正经之色。
他低声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骨节修长的手蓦地抬起,轻巧的按在她后脖颈上,晏青棠眼前一晕,意识不受控制的沉寂。
他顺势将她揽进了怀中,微凉的指尖捻了捻她被染红了的耳垂,无奈的叹息:“短时间内只依靠外力破境化神,当真拿自己的仙途不当回事。”
昏过去前,晏青棠最后听见了他的声音。
“真是胡闹。”
崖壁下的鬼哭声、魔渊凛冽的寒风、凶狠暴戾的魔气全部离她远去,她整个人都陷在了温暖的怀抱中,像是回到了青山上。
晏青棠下意识的想靠近那暖融融的温度,头一摆,迎面撞上了一堵墙。
连亭猝不及防被当胸一撞,他这个被袭击的人还没怎么样,撞他的人就已经委委屈屈的哼了一声,额头迅速泛红。
他眼中漫上一丝笑,无奈的拢紧了手臂,一步踏出便已至千里之外。
漆黑的渊底亮起了光,那是匍匐在魔渊里的一座城,无数颗夜明珠镶嵌在城墙上,照的这方地域亮如白昼。连亭并没打算露面,只是带着晏青棠悄无声息的穿过吵嚷的市井,越过巡卫的魔兵,直入魔宫。
人间价值连城的珠宝在这里只是殿宇的装饰,连墙壁都是用整块的黑曜石雕琢而成,是奢华到晏青棠看到都想抠一块墙皮带走的程度。
昏昏沉沉之际,晏青棠隐约嗅到了好闻的熏香,又像是落入了柔软的云里,浑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她舒服的翻了个身,依稀听见了连亭的声音,但并不真切。
他似乎在说:“……岳山霁,滚过来。”
这声音融进虚空,不知去往何方。
……
……
意识再恢复时,映入眼帘的先是帐顶的轻纱。
她还好好活着,也没被关进地牢之类的地方,反而在一座宫殿之中,连身下的被褥都是柔软的云锦。
身上破烂的外衫已被褪去,换成了件水蓝色的纱衣,晏青棠动了动身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霎时被牵动,无比酸爽的滋味直冲天灵盖。
她顿时腿一蹬,开始躺平。
她现在的状况太糟了,不光是体内凝滞的灵气,连经脉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破破烂烂的仿佛一堵四面漏风的墙,看上去是个化神境,但若要真动起手来,恐怕连个筑基都打不过。
但转念一想,常人修行都是循序渐进,灵气会被反复锤炼,直到彻底被掌控,经脉也会被逐渐开拓,直到能容纳与境界相匹配的灵气。
而晏青棠靠着一颗破境丹和两枚菩提果,一口气从元婴初期直抵化神。灵气虽被纳入了体内,却和她不熟,根本不听使唤,经脉也还未开拓到能承受化神境灵力的程度,被灵气冲碎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一次是伤到了根基。
这种程度的损伤,搞不好这辈子再也无法修行。
晏青棠叹了口气。
她也没多大的失落,毕竟在梵音寺中站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的后果。更何况在来这之前,她就是个凡人,如今这样不过也是回归了原本而已。
晏青棠呆呆的躺了一会,觉得自己好了点,才又尝试着撑起身子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