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最糟糕的情况。”她施了一礼,神情凝重上前几步,“我们并不知道外界究竟有多少人使用过魔蛊。”
就像当年的云州城主云晋一样。
贺家经营三百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没能抵御住换灵根的诱惑而踏上邪路,追随在贺家身后马首是瞻。
若是如此,他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贺都城的虫傀,还要提防着外界各地随时可能爆发的虫傀之乱。
那他们要面对的情况一下子就复杂了许多。
大殿中霎时寂静了下来,众人或多或少的都心底发沉。
角落里的苏群玉听的头都大了,冷不丁出声:“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找到那些人。”
如今贺家已然全军覆没,他们拿不到追随者的名单,这就永远是悬在他们、悬在整个修真界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随地都能将他们戳个头破血流。
“找不到源头就只能用笨办法。”晏青棠说,“派遣弟子驻守各城,一旦发现城中生出事端,第一时间控制住场面,以免伤亡扩大。”
这确实是现下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只不过如此一来,五宗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宗门召令很快传了下去,各宗只留下必要的长老弟子驻守宗门,以防被歹人端了老巢,其余能抽调出来的人手皆兵分两路,一部分前往附近城池驻守巡视,剩下的尽数被召来了北境,又分两批轮流协助北境百姓迁徙,或入贺都内城清剿虫傀。
好在晏青棠建起的传送大阵为他们提供了不少便利。
各宗人马借由传送阵踏过万里之遥,北境中人也随阵被分批疏散到各宗下辖地界,专门隔出了一方地域供他们暂居。
晏青棠看着每启动一次就要消耗巨量灵气的传送大阵,再一次感谢贺家主送来的小型灵脉。
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但灵脉长存。
没有什么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各宗宗主长老们优先处理完这最紧急的事,才腾出手来复盘,晏青棠等人毫不意外的被揪了过去。
众人收到消息时刚从虫傀战场上下来,浑身脏的都看不出人形,连掐净尘诀的机会都没给,就被拎到了驻地内。
容潋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两个脏脏包弟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单知道贺家与魔蛊有关,可现在事情的发展明显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使用’魔蛊的人搞来搞去却把自己变成怪物,这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可笑。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魔蛊还会有这种副作用,白白当了旁人的刀。
众人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目光落在了殿中的晏青棠等人身上。
却见晏青棠忽的祭出了一道转影符。
符纹被催动,虚空中霎时泛起了涟漪,有些昏暗的画面跃然其上,正中央赫然出现了贺长老和接头人的身影。
这正是晏青棠在贺家地牢里看见的那一幕。
转影符忠实地记录下了他们的一字一句,最后定格在贺绥连同二人消失的画面上。
“起初我一直以为‘尊主’便是贺绥,直到几日前夜探地牢时才发现,贺家背后另有其人。”晏青棠解释,“那人被他们称为‘尊主’,除了贺家之外,魔渊下也有那尊主的势力,只不过月前已经尽数被诛杀。”
“魔渊”这个熟悉的字眼瞬间触动了叶眠秋等人的记忆。
叶眠秋神情微动:“我们自魔渊中逃出来的那夜,不正是战乱之时吗?”
“是。”晏青棠脚下微动,站在了连亭身前,顺势道,“可我总觉得那一夜并非只是简单的‘魔族各部落为夺权而起争斗’。”
别人只当她是在认真分析事情,但连亭却是忍不住垂下了眼,目光柔和的看着她挡在自己身边的背影。
――他听懂了晏青棠的言外之意。
果然,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战斗狂人陆闻声的思索,他仔细回想着那夜的情景。
“我们自地牢之中逃出,便发现魔族与魔尸起了争端,观一路之打斗痕迹,从始至终魔族刀锋都很明确的是在针对魔尸,若抛开接头人所说的话……弟子反倒觉得,那似乎就是一场针对魔尸的清剿行动?”
苏群玉反正是没看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刀痕有什么门道,但陆闻声说了他就信,于是他诧异出声:“清剿魔尸?魔渊里还有这种好人?”
“说不定呢。”时岁摊手,“看来魔族内部也不是铁桶一片,起码是有两股势力在分庭抗争。从现有线索看,魔蛊的前身正是三百年前挑动佛宗之乱的蛊门余孽所喂养出来的‘邪蛊’,后不知是何人做了改动,以魔气代替怨气,但想来能驱动魔气的怕是只有魔族――这一股势力应当就是在魔渊之下豢养魔尸的贺家盟友。”
“那另一股势力呢?”向晚眨巴着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我们可以联手一起打虫傀吗?”
眼见着这群弟子再说下去了,魔渊之下就要遍地好人了,尤其是自家蠢徒儿说出来的孩子话――
魔族多残忍嗜杀,又怎么可能和人族联手?
沧渊宗长老当即喝止:“够了!魔族乃人族死敌,三百年前的仙魔战都忘了吗?”
――自然没忘。
那是人族最惨烈的浩劫,自那之后,人族对魔族的厌恶达到了顶峰,这丝情绪是由万千人族弟子的性命所堆积起来的,绝无化解可能。
就算是晏青棠,也永远记得当年天衔城前,青山宗的前辈们的流下的血。
可连亭不一样。
他本来是个人。
他在逃亡中坠下魔渊,要想在那般暴戾的魔气下活下去,就只能破釜沉舟,逼自己踏入魔道。
他成了魔,却也从未害过他们,反而将魔族约束的很好,在他入主魔渊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发生过魔族随意出渊吃人之事。
晏青棠不敢想连亭身份暴露之时,将会受到怎样的诘问。
她只是默默的后退了一步,站在了连亭的身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勾住了他的尾指。
晏青棠说:“既然提起了仙魔之战,那就不得不说一说这位‘尊主’的真正身份。”
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霎时被他这句话点燃。
“何意?”殷黎问,“小友知晓‘尊主’究竟是谁?”
晏青棠抬眼,眼底竟带了几分冷冽之色。
“不仅我知道,大概这世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就在晏青棠说出这话的前一刻,贺都城中蓦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自虚空中现出身形,避开了城中巡逻的弟子,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内城边上。
第93章 “你,你吃和尚吗?”
内城上空,极繁复的阵纹若隐若现,阻挡着其内虫傀的步伐。
――倒是真没想到这些五宗之人应对如此及时。
三百年来倒是有些长进,还要劳得他在跑这一趟。
尊主兜帽下的脸上牵出一抹冷笑,随着他的动作,腐烂的肉块簌簌掉落,隐约透出泛白的骨骼。
“这具身体用了三百年,终归是要坏掉了。”他叹了一声,但面上却没什么可惜的神色,早已腐成枯骨的手探出,蓦地印在了大阵之上。
禁阵被撼动的那一刻,殷黎蓦地吐出一口血,再也来不及追问“尊主”的身份,忍着脑海中的刺痛,竭力出声:“有人在破阵!”
这大阵是以她的力量为主所勾画而成,此刻阵法被攻击,她首当其冲的被波及,但殷黎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霎时闭目盘膝,遥遥沟通大阵,竭力稳住阵法的平稳。
几乎是在殷黎出声的同一时间,大殿中人皆察觉到了贺都城中乍起的浩大气息。
段长老蓦地站起了身子,握着那把黑剑的手紧了紧,眼底泛出了些微的冷意。
他毫不犹豫的当先冲出了驻地,容潋等人也紧随其后,瞬息之间早已跨出数丈,直奔贺都城内。
北境的冷风吹在晏青棠身上,她被这股忽然出现的气息所搅乱的心绪才渐渐归于平静,脚步不自觉的慢了几分。
“明禅。”晏青棠骤然停在了原地。
天空上压着厚重的阴云,干冷的空气冲入她的鼻尖,驻地附近的弟子早便听到动静随着容潋等人赶往了贺都城,于是这有些冷肃的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她和连亭,与下意识停下脚步回过头的明禅。
明禅的神情中还有些茫然,不知道晏青棠为何突然叫住他,呆呆的看着晏青棠上前几步,将连亭推到了自己身前。
“你带他去拿拂霄戟。”
明禅一愣:“……现在?”
他不清楚晏青棠为何忽然在此时提起拂霄戟,但短暂的惊诧过后,这么久以来累积下来的对彼此的信任,还是让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毕竟晏青棠从没有无的放矢过,拿了拂霄戟大不了就是他再挨一顿揍,反正他皮糙肉厚,回头去坑点叶眠秋的灵丹一吞,照样活蹦乱跳。
――佛宗的大孝徒明禅如是想。
“走走走,”他立时脚步一转,招呼着连亭,“去传送阵!”
连亭没动。
“太慢了。”
他这话落在明禅耳朵里,明禅听的满头雾水。
什么慢?
传送阵慢?
他呆愣的片刻中,连亭目光低垂,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自晏青棠叫住明禅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她的意思。
他的师姐很聪明,做起事来总是喜欢先人一步掌握先机。
可若他现在去往佛宗,留在北境的他们将会直面尊主,这其中风险不可谓不大。
连亭攥住了晏青棠微凉的手,召出了没名字。
极平常的玄铁剑,却因为握在他手中而被蕴养出了一丝灵识,见到晏青棠的那刻,就喜悦飞到了她的身边,轻轻颤鸣。
明禅蓦地睁大了眼。
如此普通却生出了灵识的剑,他这辈子就只见过一柄。
那柄剑曾在魔都之中为他们杀出一条路,又一路送他们爬出魔渊。
那时他不知道这剑是从何处而来,又为何愿意护送他们一程,直到此刻,看见“阿朝”取出了它――
他恍然间想起,小须弥境中初遇之时,连亭就是提着这样一柄其貌不扬的剑。
明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一堆疑问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连亭拢了拢晏青棠被风吹乱的发:“等我回来。”
下一刻,后衣领蓦地被他拎住,天旋地转间,北境寒冷的风便被抛在了身后,熟悉的梵香充斥在鼻尖。
他们就站在当初取走拂霄戟的那间大殿前。
明禅声音有些发飘:“踏,踏踏破虚空?”
他顿时感觉自己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看着连亭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般。
他们在魔渊里见到了连亭的剑,这便代表着他那时也在魔渊。
会出现在魔渊的渡劫境,怕是只有传说中的那位……魔尊连亭。
连亭并没有因身份的暴露产生过多的情绪,只是平静的抬眸,翻手间将殿外的禁制扯开了一道口子,拎着明禅悄无声息的踏入了殿中。
依旧是那张供案,朱红色的长戟被封禁在其上,察觉到不速之客的闯入,戟身立刻震颤起来,极浩荡的魔气与煞气迎面扑来,明禅面色惊变。
可他并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那些恐怖的力量被连亭尽数挡下,他几步上前,修长的五指扯开戟身上的梵文封印。
拂霄戟有主。
所以上一次他仅仅算是握住了它,借用了它的力量,但这一次他要做的却是彻底收服它。
浩瀚的魔气冲入戟身,拂霄戟灵察觉到连亭的意图,霎时奋起反抗。
那些冰冷煞气顺着连亭的五指冲入他的体内,企图侵入他的识海,反控住他,将他化作只知道杀戮的行尸。
于是周遭的一切飞速消融,赤红色的鲜血泼了满地,他踩着脚下的尸山血海,听着耳畔的嘶声诱鸣。
“……臣服于我……我将赐予你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连亭冷冷勾唇。
“孽障。”
大片大片的血色被他这一声震得崩碎,幻象褪去后,明禅一颗圆润的光头骤然出现在眼前。
见连亭睁开了眼,并没有被拂霄戟所控制,明禅这才松了口气。
他有些矛盾。
此刻,他眼前站着一个魔头,他总感觉自己应该做出一些行动。
明禅握紧拳头,暗下决心,蓦地冲上前去。
他探头。
“你,你吃和尚吗?”明禅抱着细皮嫩肉的自己,想到魔族爱吃人的陋习,有点害怕被吃,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炭烤和尚?红烧和尚?水煮和尚?”
正在和拂霄戟博弈的连亭:“?”
纵使知道明禅脑子一向有坑,但连亭还是被他这问题问得有点无语:“……不吃。”
“那就好,那就好。”明禅霎时放下心来。
他和往常一般凑到了连亭身边。
‘阿朝’是那个传说种脾气暴戾心狠手辣的魔尊这件事,听上去确实有点可怕。
可一旦想起魔渊深沉的夜色里,陪在他们身边的那柄剑――
明禅就觉得,传闻不可信。
毕竟他还年轻,而少年人最讲义气,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伴的。
而且晏青棠那个狗贼多半早就知道了连亭的身份,所以当初在贺家时才那般胆大包天的到处乱逛!
她都相信连亭,那他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禅摩挲着下巴:“老棠为什么叫你来拿拂霄戟?”
连亭沉眸。
“因为尊主,也为先发制人。”
“他藏不住了。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所有人都会提防他,”连亭说着话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力量灌入戟身中,“他若想拿回拂霄戟,便只能趁消息未传开之前先一步下手。”
明禅一怔。
他注意到了连亭话中很有意思的两个字。
“拿……回?”
心脏蓦地狂跳起来,有什么答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明禅下意识的褪下腕间的佛珠捻动,“嗒嗒嗒”的声响中,他稍稍平静下来。
他听见连亭说:“他之前遣了眼魔前来取拂霄戟,可惜功败垂成,如今他手下两大势力都尽数被剪除,佛宗实力又不算弱,其他臭鱼烂虾怕是连梵音寺的大门都踏不破,那下一次,必是他亲身前来。”
连亭目光落在了明禅身上。
所以――
拂霄戟不能继续留在佛宗,否则数月前佛宗的惨事还会再次重演。
况且那个人想拿回的东西,又怎能轻易还给他?
不如将这拂霄戟变成他们的东西。
明禅已经听傻了,他呆愣在原地心神恍惚,半晌才冒出来一句:“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