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抬起头,宽大的黑色罩袍下是一张惨白的脸,其上深红色的斑点极为刺目,大片大片的蔓延到衣袍之下。
贺尧风挣扎着爬起身,此时他才迟来的感觉到一阵剧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极为诡异刺鼻的气味便随之冲入鼻间。
他有些反胃,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忍恶心疼痛匍匐在地。
却有一双手蓦地扶住了他完好的半边肩。
那双手有些肿胀,腕间有一道极为深刻的伤痕,看上去隐有腐烂之相,随着他的动作扑簌扑簌的掉下些许肉块。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尊主神色阴沉,紧盯着他肩臂上鲜血淋漓的断口。
“你的手臂……你的身体――她居然敢伤你!”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上去恨不得将晏青棠撕成碎片,以解心头之恨。
贺尧风也恨的咬牙切齿。
脱出了死亡的威胁之后,他渐渐的也冷静下来。
――不过是手断了而已,他今日既逃出生天,一定还会有办法接上!
他努力安慰自己,同时也心惊于晏青棠居然能这般轻易的破开他的防御,斩断他的手臂。
明明他和她是同等境界。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咎到晏青棠独一无二的双生灵根身上。
贺尧风一时也顾不得鼻间那股诡异的气味,扑倒在尊主脚下。
“晏青棠那个贱人暗算于我,害我丢了一臂,”他仰起头,眼底是刻骨的怨毒,“您答应过我,晏青棠的灵根会是我的――请尊主看在我贺家供养了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下,助我剜其灵根,碎其尸骨,以报今日之仇!”
他一定要亲手折断晏青棠的四肢,也叫她体验一下他今日之痛!
尊主盯着贺尧风的脸,因为怒气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缓缓平静下来,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贺尧风一眼,开口:“好。”
敢伤他的身体,自然应当付出代价。
尊主隐于兜帽之下的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随着他这抹笑,遥远的北境,贺都内城中。
乌云蔽月。
精美的雕梁画栋忽然震颤起来,对峙中的众人惊愕垂头,眼见着大地坍塌,脚下瞬间悬空,露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极为熟悉的阴寒气息蔓延开来,苏群玉霎时头皮发麻。
“魔尸!”
这哪里是坑洞,这分明是关押魔尸的巨大牢笼。
活人的生气让魔尸们疯狂,发出诡异的嗬哧嗬哧的声响,他们踩着前人的肩膀头颅,一点一点的爬出囚笼。
魔尸上涌。
三百年间贺家害了多少人?
答案是……不计其数。
这些魔尸平日被封在地底之下,如今重见天日,宛如过境蝗虫般席卷而来,不分敌我的开始撕咬所有活人。
五宗之人宛若落入汪洋中的蚂蚁。
晏青棠避开身前抓来的锋利的尖爪,眼见着越来越多的魔尸侵袭而来,眉头不禁蹙起。
她和连亭跃身而起,高高立于树梢之上。
晏青棠垂眸,但见原本繁华的贺家此刻却是一片尸影憧憧。
这里是人间,却又像是活地狱。
她曾听过魔渊之下凛冽阴风撞在崖壁间的嶙峋怪石上,发出的尖锐、幽咽的声音,那时只觉得像极了厉鬼哭泣,不负它的浑名。
可直到今日,听见嗬哧嗬哧的异响,看见脚下万尸游荡,毫无意识、不分敌我互相啃噬的场景,晏青棠才恍然明白。
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
鬼哭渊。
第90章 感谢贺家主打赏的一个灵脉
这个传说里的世外之境,昔日繁荣昌盛的贺家,一夕间便沦为了炼狱。
耳边哭嚎之音声声不绝,连涌入鼻间的风都带了一股腐朽的气味,厚重的乌云压顶,天地间再不见一丝光亮,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攒动着的黑影。
这些魔尸数量繁多,且无知无觉,就算缺胳膊断腿,只剩半截身子照样能爬起来到处乱窜啃人。
他们中大部分都是由普通人转化而来,对五宗弟子而言攻击力并不算强,可一旦叫任何一只冲出内城,那对外城百姓就是灭顶之灾。
云州城中百人丧葬、满巷空室、血腥气数月不散的惨案将再次发生。
故而,他们必须要极仔细的清理掉每一点威胁,确保这些尸体彻底动弹不得,再次死去。
这无疑极耗时耗神。
晏青棠眉目间也沉了几分,她脚下轻轻一点,纵身跃下树梢,天地灵气追逐在她的身后,行动间带出一道御火符。
甫一落地,周遭魔尸迅速被她的气息吸引,前赴后继的朝她扑过来。
迎面拂来的腐臭的气味中,晏青棠不动如山,御火符被她催动,指尖向前轻点,霎时间,赤红色的火龙随着她的动作冲撞向前,焚去道道尸影。
不知春顺势出鞘,剑气撂翻四周的漏网之鱼,身后连亭紧接着出手,掌心下压,直接将那些魔尸碾成了齑粉,散入虚空。
清理完这方地域,确保无一遗落,二人这才迅速向着容潋等人的方向赶过去。
这里更是尸潮的重灾区,五宗之人已经彻底陷在了尸海里,除了时不时炸开的仙光,根本寻不见他们的踪影。
苏群玉置身其中,猝不及防和一个尸体脸对脸,险些被对方的血盆大口非礼。
他脸一下子就绿了,鬼叫一声,一符贴在了对方脑门上,霎时便有长风汇聚成索,把那魔尸的头给拧了下来。
无头尸身撞在了向晚身上,她害怕极了,哭的梨花带雨的一锤子将他锤飞,不小心砸死了一片。
这又哭又叫的鬼动静引得明禅频频侧目,护身的佛光一不小心又现了原形,尖锐的长刺将周边魔尸扎成了糖葫芦,还险些将他师父圆空长老捅了个对穿。
圆空长老:“……”
他一拳锤在了明禅头上,把这个逆徒锤出去了二里地,刚好摔在了赶回来的晏青棠和连亭身前。
明禅苦着一张脸把自己从砸出来的人形坑洞中拔出来,再抬头时突然看见了被连亭半揽在怀里的晏青棠。
他呆呆的眨了眨眼。
虽然现在情况很紧急、很混乱、很糟糕,但明禅还是忍不住愣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连一边扑上来的魔尸都不管了,任由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佛光上,崩碎了一口牙。
“呃。”他可疑的停顿了一下。
晏青棠:“……”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这个姿势过于暧。昧了些,不禁老脸一红。
那丝红晕隐藏在了深沉的夜色中,没叫明禅看见。晏青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结巴了几息,脑子忽然一抽。
她麻利的扒开连亭的手,自顾自的跳到了地上,三下五除二将明禅塞进了连亭怀里:“你不要羡慕,你也可以有。”
明禅一呆:“……啊?”
连亭:“?”
他脸色隐隐泛黑,嫌弃的将明禅一脚踢飞。
可怜的明禅跟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最后不小心落到了叶眠秋巨大化的丹炉里。
正拎着丹炉暴力砸人的叶眠秋忽然觉得手中的炉子一沉,有些震惊的看着从天而降的明禅。
“我没有拿人炼丹的爱好,”她为难的皱起了眉头,“你要不去问问江云淮,看他有没有这个打算?”
明禅:“……什么?”
你们丹修除了拿丹炉砸人,拿丹炉煲汤,还有拿丹炉炼人的吗?
这是什么五毒俱全的一群修士!
可怕!
明禅真信了叶眠秋的鬼话,顿时大惊失色,手脚并用的从炉子里爬了出来,跑的跟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赶过来的晏青棠:“……”
明禅大笨蛋。
她笑的肚子疼,也没耽误了手中挥剑。
不知春剑身一颤,剑光疾起,夜潮生厚重的剑气碾在了扑过来的魔尸身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崩裂声,重压之下,这些尸体很快便失去了活动能力,瘫倒在地。
晏青棠立刻乘胜追击,一一补刀,挥出的剑气却诡异的停滞在了虚空之中,紧接着就被打散在原地。
她神色一动,蓦地仰起头,正瞧见黑沉的夜色深处,矗立着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晏青棠挑了挑眉:“谁在哪装神弄鬼!”
赤红色的火龙再次炸开,跳跃的火光下,晏青棠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见晏青棠愣在了原地,叶眠秋也下意识地随着晏青棠的视线望去,随即也是一怔。
“贺西风?”她声音不自觉的大了几分。
他们与贺西风打过不少交道,印象里他也是贺家嫡系,是贺绥的第十七子。
但此刻,那张熟悉的脸庞上血色散尽,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惨白的色泽,一双眼被染成了最漆黑的深色,不见一丝眼白。
他动了动唇,诡异的声音自喉间溢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叶眠秋错愕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贺西风也变成魔尸了?
可是以贺西风的身份,他在贺家也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受供方,肯定不会被当做供体剜去灵根,又怎么会变成化成“魔尸”?
叶眠秋眉心蹙起,只觉得方理出些头绪的的事情霎时又成了一团乱麻,有极为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
她的身侧,晏青棠沉眸,试探性的出剑。
画凌烟挽在她的剑尖,骤然飘起的一缕轻烟便悄然潜入黑暗之中,飘飘荡荡的落向贺西风的面门。
贺西风阴森森的勾了勾唇,扯开了一抹}人的弧度,骤然踏步躲开了晏青棠的剑。
他脚下的步伐轻盈诡谲,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无踪步法,踏步而起的瞬间,他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晏青棠近前。
那一瞬间,晏青棠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杀意。
她面色凝重的抬剑,开天山已经压在了剑尖,却转而又换成了一剑晚来风。
――还不能杀他,得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晚来风起,粘稠的、仿若沼泽的空气绊住了贺西风的脚步,虽只有一息,却足以晏青棠疾退两步,高喝:“晚晚!”
向晚会意,祭出缚仙绳,控制着它仿若灵活的蛇一般绕过人群。
这绳子平常在他们手里就是防丢神器,刮个大风起个大浪的时候把众人绑在一起,不至于被打散,混的跟普通麻绳一个待遇。
但它却绝不只是一根麻绳。
向晚远远掐诀,绳身华光骤起,精准的捆缚在了贺西风身上,缚住了他的身体,甚至连他体内灵气都被死死的压制住,再也无法调动。
这才是“缚仙绳”真正的威力。
晏青棠抬步靠近他,缓缓蹲下了身子。
直到看见贺西风之前,他们遇到的所有魔尸都是毫无意识、只凭借着本能横冲直撞,哪怕是当初的杜星原,他出剑时也是乱七八糟的不成章法。
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会躲闪、会使用术法的魔尸。
晏青棠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连亭的话。
‘魔蛊不会出来。刚移植的灵根极度脆弱,要靠吸取魔蛊的力量才能存活,待到灵根稳定之时,蛊虫也就差不多被灵根吸干,随之消亡。’
这些话盘绕在她的脑海里,晏青棠沉吟片刻,指尖虚点在贺西风额间,浑厚的灵气渡入他的身体之中,一路顺着经脉撞进灵府内。
她曾在地牢之中抓住过几个贺家弟子,见到了他们灵府之中,氤氲着一团暗光的灵根。
可此刻探入贺西风灵府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连聚起的灵气都险些被吓得散开。
――他已经没有灵根了。
原本灵根的位置,被一只巨大无比的虫子所占据,臃肿的虫身盘踞了他大半个灵府,细细密密的触须自虫身上绽开,扎入了他的身躯之中,绞缠住他的经脉,一路向上,吃空了他的识海。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艳丽花纹,晏青棠几乎不敢确认这是……魔蛊。
那细细密密的触须甚至向她探进去的灵气扎过来,顷刻间便将那缕灵气吞噬一空。
晏青棠毛骨悚然的迅速后退。
贺西风确实不是人了,但他也不是魔尸,而是一个被魔蛊杀死,又被侵入识海之中,所控制住的……傀儡。
几乎是下意识的,晏青棠迅速将神识铺展开来,笼罩全场。
她看见了越来越多的贺家人失去生机,眼瞳变得漆黑,听见了各宗弟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这还没完没了了!”
直面一名贺家长老的倒霉蛋苏群玉头都大了,狼狈的被锤飞,身上防御符碎了一地。
他活蹦乱跳的爬起身,麻利的躲在陆闻声身后抱大腿,声音崩溃。
“魔尸才刚杀的差不多了,就新冒出来这些鬼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啊!”
晏青棠神色凝重,含了灵力的声音响起:“或许该叫他们……虫傀。”
所以――
那所谓的“灵根虚弱,需要依靠魔蛊的力量成长”原来就是个幌子,魔蛊也根本不会消亡。
它们或许是陷入了沉眠,也或许是特意收起了自己的气息,只待着有朝一日重新复生,夺走宿体之躯。
贺家人以为“置换灵根”是一条登仙路,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捷径,为此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可却不知正是他们亲手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终归是害人害己,报应加身。
观贺西风的模样,这些虫傀应该保留着自身的境界灵力,记得剑招术法,甚至还有一定战斗能力,显然比魔尸棘手多。
更让人心惊的是,有多少魔尸,就该有多少虫傀,以及……贺绥。
――他换过灵根吗?
贺绥自然换过。
体内剧烈的痛苦叫他几乎站不稳身子,只能弓腰匍匐在地。
到了他这个境界,魔蛊自然不能像操控贺西风一样,轻易且迅速的控制住他。
所以贺绥能感受到自己的灵根一点点被吞噬,灵府也被侵占,甚至连识海也被“一口一口”的吃掉。
这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贺绥痛的七窍流血,数度尝试着毁去魔蛊,可被他引动的灵气撞在魔蛊身上,却尽收被蛊虫吞噬殆尽。
他甚至连自爆也做不到,魔蛊和他的灵根早便长在了一起,化作了他的大道根基,他有本事让灵力沸腾,魔蛊就有能力让它平息。
直到此刻,贺绥才意识到自己被“尊主”骗了。
整个贺家都被他给骗了。
他咳出一口血,眼前逐渐发黑,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贺连……”
连亭一脚踩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没说完的话都摁进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