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眼里,靠山都是拿来嫁的。这位我嫁不了,你也没法儿知道他是谁。反正脸皮是你自己扯破的,可别拿什么孝道压我,压也压不住。我只警告你一回,别再打我的主意。否则,您尽管猜猜后果。”方别霜的视线落到了他已经残废的双腿上,“我会尽快离开这个家,这对谁都好。”
她竟敢这样忤逆他。若非行动不便,方仕承真怕自己会压不住心头怒火,把巴掌甩到她的脸上去。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能容忍自己有这么大逆不道的子女!
可他真的想不通,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从清芬楼顺利脱身的。她的靠山一定深不可测。他不能再将她当作一个单纯听话的女儿来拿捏了……
看在她那位靠山的份上,他甚至得巴结着点。
方仕承的心情几度轮转,终于勉强平和下来。他笑道:“父亲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今天过来找你,是有别的要紧事得知会你一声。”
他叹惋道:“庭川似乎病得不轻。前些天,姚夫人进府来说,想请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妹两个去她那坐一坐。你母亲一是忙于照顾我,二是与别家的应酬太多,顾不上,就没来得及去。你若挂念他,择空去看看吧。”
方别霜心里咯噔一下,姚庭川病得这么严重?她竟一点没听到风声,怕是方仕承先前故意堵了旁人的嘴,不想让她知道。
方仕承说完走了,走之前还说了一些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大道理,企图挽回她一点儿孝心。
方别霜懒得与他周旋,心不在焉地回了屋,呆坐许久,都把要问螣馗贡品的那桩事给忘了。
她得去看看姚庭川。
不提别的,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
想到这,她刚要唤芙雁进来收拾东西,耳边一阵铃铛轻响,面前凭空落下了一只小木匣子。
与此同时,桌前的屏风上投下了一道少年身影。
方别霜惊喜地抱过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书信一封没少。
衔烛望着她的笑容,语气无波无澜道:“还给你了。”
“我刚还想问您呢,我好像还没来得及给您贡品……”方别霜心念一转,也许他打一开始就没真想要她的东西吧?只是逗她玩而已。
这位螣馗大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少年心性。
衔烛垂眸不语。
一听说姚庭川病了,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连那么看重的书信都不急着要了,失魂落魄地就要去找他。
姚庭川对她而言,这么特别,这么重要?
他从没见主人这么担心另一个人过。
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他。
好嫉妒,好嫉妒。
如果他也病了呢。她会这么担心吗?
方别霜透过绣竹绣兰的屏风望着他,心想他这面部轮廓瞧着挺正常的啊,没牛犄角、猪耳朵一类的怪东西,长得应该不会太吓人吧?
她正打量着,屏风后的少年忽然抬起眼:“我也病了。”
方别霜回过神,茫然问:“您,会生病?”
“嗯。”衔烛移开视线,“你是去找他,还是留下。”
第18章
“找谁?姚公子?”
“嗯。”
方别霜觉得他的话和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为什么要这么问啊?
还有,他一只鬼怎么会生病?
她没正面回答,而是状似关心地问:“您哪里不舒服?”
衔烛又沉默了,他不擅长撒谎。
他听得出来,主人的话音里只有质疑,没有担心。还有什么好试探的?
他握住自己胸前的铃铛,不想它受自己气息的波动震出响声。他后悔自己太好哄了,不该得了她的礼物,就那么开心的。
方别霜起身走到了屏风前:“大人?”
“方别霜,”隔着屏风,衔烛仰视着她的眼睛,固执道:“我不喜欢他。”
“姚庭川吗?”
“我不喜欢。你也不要喜欢他。”
因为有屏风在,方别霜看不见少年眼中浓到快要涌溢出来的委屈与不甘。
她只觉得他奇怪。
她蹙眉问:“为什么呢?”
衔烛垂下了眼睛。
她还要问,话未出口,屏风后的人影化为一道轻烟,消散不见了。
真是好奇怪的一只鬼……
他人都走了,方别霜没处问,索性不纠结了,把书信重新收好后就叫了芙雁进来,打算趁着时辰还早,赶紧去看Ɩ看姚庭川。
方仕承应该特地跟人交代过今天二小姐要出门,马夫见她们来了,没多问,即刻牵马套上车板,请她们上了车。
芙雁担忧道:“我一直当姚公子是半真半假地病着呢。难道是真病重了?”
她一个人说了半晌,不得回应,抬头一看,方别霜正愣着神。她晃晃她手臂:“小姐?”
方别霜回神:“你说什么?”
芙雁当她是在忧心姚庭川,宽慰道:“您别太担心了,姚公子毕竟年轻,一点风寒应该不要紧的。”
方别霜神思不属地点点头。
她还是想不通螣馗大人的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
天人亦有五衰,或许鬼有鬼病?
可是病了找她也没用呀,她能有什么办法?
他为什么会不喜欢姚庭川呢?
姚庭川得罪过他?不会吧,姚庭川这么老实的人,能做什么亏心事。
螣馗大人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太奇怪了。
到了姚府,门房进去通传不久,姚夫人赶来了。
一见着方别霜,姚夫人就激动地拉起了她的手:“霜霜你终于肯来了!”
她回头斥身后的李哥儿:“还愣着作什么,快去知会庭川啊!”
李哥儿喜得涕泪交加,忙不迭跑下去了。
方别霜明显感觉到姚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与以往相比变化很大。这般热情的笑脸,从前她只舍得露给方问雪看的。
李哥儿的反应也有点太夸张了。
方别霜全了该全的礼数,由姚夫人牵引着去了姚庭川所在的院落。
姚夫人边走边揩了揩泪花:“这一个月间府里来了好些大夫,都说庭川身体底子不弱,这点小病症不该把他折磨成这样的。可方子都换过两三回了,各种参汤补药也没断过,就是不见好,我真怕,我真怕……”
“怎么会呢,我上次见姚哥哥,他还骑马呢。”方别霜拍拍她的手背,“姨母别太忧虑了,许是请的大夫医术不够精进,回去我让父亲遣陈大夫来看看。陈大夫您是知道的,他老人家的医术是全姑苏城最好的,就是难请些。对了,这有两只百年人参,是父亲特地叫我送来给姚哥哥补身的,您请收下。”
芙雁将装有人参的箱盒捧给了姚夫人身边的婆子,姚夫人握着方别霜的手,百感交集,有些语无伦次道:“我从前,我真的……霜霜,庭川他最喜欢你了,你常过来陪他说说话好不好?”
正说着,旁边的假山石上突然窜出一只猫来,翘直了尾巴“喵呜喵呜”地往方别霜腿上蹭。方别霜皱眉往后躲了躲。
姚夫人抬脚轻踢了那猫一脚:“哪来的脏猫,扔出去!”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姚庭川院中,还未进门,方别霜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卧在病榻上的青年眼睛里有了光亮,他立刻支起身:“霜霜,咳咳,你来了。”
方别霜吃了一惊。
上回她见到姚庭川,瞧他只是有些虚弱,怎么半个多月不见,瘦了这么多?印堂发黑,两颊凹陷,肩膀都瘦削得挂不住衣服了。
可以确定他不可能是装病了。
婆子给她搬了椅子来,方别霜侧坐下来,问他怎么病成了这样。
姚庭川苦笑:“霜霜,我恐怕不能兑现诺言了。我撑不了几个月了,勉强娶了你,也是害你。”
姚夫人掩面出去了。
“别这么说……”方别霜真有点怕他这个样子,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你怎样我都嫁给你。”
姚庭川却将她本能反应表现出来的疏离都看在了眼里,叹息道:“其实我知道,你说想嫁我,为的始终不是我这个人。你对我,一向是无情的。”
方别霜想反驳:“你别胡想八想这些,我从小就决定了要嫁给你的。”
“咳,咳咳……”姚庭川拢了拢被子,“我不在乎的。你的性子生来就比旁人凉薄,我记得小时候,好多孩子围着一只被野狗咬死的猫崽子哭,唯有你无动于衷。你说,你不懂他们在哭什么。可那猫崽是你捡回去养的,你分明很喜欢的。那时我便知道,这世上,其实你谁都不在乎,谁都不喜欢。咳咳。你从小就想嫁给我,是因为你从小就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既然不得不嫁人,那由你自己挑,总比任父母安排的要好。”
方别霜无话可说,她都不记得什么野狗猫崽了。
“但你能挑中我,我很庆幸,至少你觉得我是合适的。我想,就算你的心是冰冻成的,我将来日日夜夜地暖着,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总会捂化的。可惜,我不成了。”姚庭川说着落了泪,“既然已经不是最适合你的人了,我不能害了你。”
“不会害我的。”方别霜意识到这话不太好,转而道,“你不会死的,我会让父亲找陈大夫来给你看诊。我还认识个很厉害的人,他那里有能解百毒的药水,我会求他救你。”
姚庭川失笑:“若真有那样好的东西,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悲啼之事了。”
“你信我。而且,”方别霜拧了拧手指,“父亲不会阻拦我嫁给你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成亲。”
姚庭川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尽能得安慰自己。他了解她,其实她根本不懂怎么与人同心共情,对他的境遇也没感到有多悲伤,这些安慰的话与口吻,都是她学着别人关心她时的样子绞尽脑汁模仿出来的。
她此刻一定累极了。
姚庭川借口说想睡一会儿,让人送她出去了。
方别霜觉得自己该多陪陪他的,但她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跟着婆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了脚步。
她回头看,姚庭川正倚着迎枕,脸色苍白地朝她笑。
她有些愧疚。
如他所言,她并不喜欢他。甚至在听到他说怕将来不能长寿会害了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能接受守寡,无儿无女地守节过一辈子挺好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这种好人,怎么会得罪螣馗呢。太奇怪了。
方别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下。
其实,螣馗大人会出现在她身边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啊。
她扶着门框,脚步微乱地回到了姚庭川面前。
姚庭川面露疑惑:“你……”
方别霜迷惘地抬起眸:“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缺心少肺,寡恩薄义。
姚庭川眉眼温润:“因为喜欢你啊。”
“所以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好,对吧?”方别霜皱了皱眉,一副努力理解的样子,“除了喜欢,他还能因为什么对我好呢?”
姚庭川笑容微顿:“谁?”
他预感不妙,方别霜很少露出这种试图理解他人的表情。
“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不喜欢你,要我也不要喜欢你。”
姚庭川直起身:“男人?”
“是。”
“咳咳咳——”
姚庭川猛咳起来。
姚夫人极力挽留方别霜吃过点心再走,方别霜以在外逗留太久父母会担忧为由推拒了,约定过两日再来。
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她没什么胃口吃饭,先交代了芙雁去找管家婆子以方仕承的名义请陈大夫给姚庭川看病去。
屋里就她一个人了。
方别霜站在屏风前,尝试呼唤:“螣馗大人?”
连唤几次都没有回答。
她坐下来,干脆直接问:“您真的病了吗?”
“急着找我,是想要我救他,对吧。”
方别霜四处张望,终于在窗帐前看到了少年背光而坐的身影。他屈膝支腮,姿态懒散。
微弱的夕阳光洒在他身后,又有窗帐飘荡遮掩,她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
方别霜敛眸不语。
衔烛偏了偏脸,冷冷道:“我不救。”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帮我。”方别霜没理他的话,自顾自发问,“为什么呢?”
说要她以奉养为代价,却什么也没要她的,根本不像是图她东西的样子。而且,她有什么值他图谋的?
为什么呢?
衔烛长睫一抖,视线僵在了与少女对视上的那一刻。
“您总不可能像姚庭川那样,说是因为喜欢我。但除了喜欢我,”她问,“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第19章
风停声息,时间仿若静止。
衔烛凝望着少女清亮的眼眸,缓慢地眨了眨眼。
怕她有所察觉,又怕她真的一无所觉。等她真问出口了,涌动在他们之间的悲哀才真正开始无处可藏。
方别霜遽然感到气氛变得压抑了。窗前倦懒不羁,斜坐长榻的少年分明姿势未变,周身却透出了一股冷峭孤绝的气质。
空气都被浸寒了。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语气似有几分随意:“你真的想知道吗?”
方别霜迟疑了,揪着袖口问:“我能知道吗?”
衔烛笑了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冷笑。
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记起前世的一切。
可她不会愿意的。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少女悄然后退了一步。他拉平了唇角,听她假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道:“不能的话,您当我没问过吧。”
又在怕他。
也不知道等素以无情无惧立身三界的霜刀仙子恢复记忆以后,再回想到今天对他胆颤心惊的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衔烛不想就此放过她。
要问的是她,不敢听的也是她。凭什么一切都由她的?
他弯起眼睛:“小阿霜,若我是因为喜欢你而对你好,你打算如何回报我?”
方别霜还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忽有一根玉带自少年手中飞出,如灵蛇般缠住了她的双手。
她惊得直往后躲,用力挣着:“您想做什么?!”
越挣玉带缠得越紧,她拼尽全力都挣不开分毫。牵引着玉带那端的少年却始终姿态慵懒,歪着头一松一放地玩着。
她成了任他捉弄的猎物。
衔烛略一收紧玉带,方别霜便跟着踉跄往前。他撑着下巴重复问:“如何回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