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强撑,便撑不住。不知数到第几下,他沉沉睡了。
轻搭在少女小臂上的手渐渐卸了力。
方别霜保持这个姿势很久。
被一个没温度的人盈满怀抱,本是很奇怪的感觉。
偏偏他本是她用心养了多日的宠物。这样趴在她怀里,和以蛇身盘在她腹前时一样乖觉可亲,她便一样地不能抗拒。
确定他熟睡后,她抚落他睫毛上沾的一点轻灰,摸了摸他的脸。
她并不真的很想睡。
昏昏月色中,少女看着护心鳞,再次拢起了眉。
翌日,从天亮到天黑,方别霜守在溪汀阁里,哪也没去。
少年竟从昨晚一直沉睡到今夜。
熟睡中,他还总想赖着她,最少也要揪了她的袖子放在口鼻前嗅着睡。
方别霜觉得不对劲。他睡得太久了。刚捡他那阵,他总是很有活力,甩着尾巴爬上爬下,几乎不睡觉。
会是因为那天的重伤吗?
一点都没好转吗?
他把伤藏得太好了,凭她肉眼根本无法看出。
除了她掐的那几道……
方别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犹豫一会儿,起身束帐,点亮灯盏。
她坐到床边,手落到他颈下,顺他的衣领,剥了他的外袍。
少年无意识地攥了她的衣角。
方别霜顿了顿。
他攥得松松的,偏脸埋过来,脸挨着她的腿边。
仍然未醒。
方别霜无声注视他,半褪了他的里衣。
块垒厚薄有度,一副羊脂玉般完美无瑕的身体。
白腻的胸膛上却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也是她那天抓出来的。
方别霜凝眸看着。
为什么只有那天的伤他没藏。
有意的吗?
有意让她看见的吗?
少女探指轻触。
一片柔软的冷白中,少年破损的皮肉翻着清透的红,既抓眼,又抓心。
真漂亮。
方别霜头脑“嗡”地一声。她在想什么。
指腹下的胸膛有了异样的起伏。
衣角骤然发紧。
方别霜立刻收回手,却听到一声低唤:“主人。”
又被揪住了袖子。
“主人……”
方别霜咬住腮内肉,淡定抬眸,对上了少年欲色深深,睡意朦胧的血瞳。
昏黄的灯下,他的眼尾唇角泛着鲜艳柔亮的色泽。
她有预感少年要吐出些不堪入耳的欲求,手往他脸边落去,打算把他拍醒。
还未落下,下一刻,少年主动将脸蹭进了她的掌心。
迷离瑰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映着幽微的烛火。
和她怔滞的脸。
“衔烛爱你。”他这样望了她很久,好像意识还在痛苦的睡梦中挣扎,每一个字都要生生地从中剖出来,才能变成话音,脱出喉口,“……我想回笼池。”
方别霜心口发闷,痛感似成实质,从他支离破碎的眸光中倾涌而出,顺着他们交汇的视线缠绕进来,绞住了她的心肝脾肺、五感六识。
她动动手指,抚他透着微红的脸颊:“那是哪儿?”
“我的家。”他乖顺地回答,“主人给我的家。”
你与我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有一股强烈而不适的预感,伴随着深深的恐惧,在这问题浮出她脑海的刹那间蒸腾上来,烈火烧柴般烘烤着她。
方别霜没有问出口。
“你……”
她斟酌到一半,少年极缓地眨眨眼,漂浮的眸光重新汇聚了,却比刚才更黯淡。
已恢复往常清润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今夜好长啊,主人。睡这么久,天还不亮。”
方别霜默然凝视他的眼睛。
她的掌心与他的脸颊已经互相熨帖成了一样的温度。
她低低地问:“你是不是很疼。”
衔烛拿腕骨揉着眼睛,屈起膝,缓缓坐起来。
长发披淋在身,衬得他气质更加柔和。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你一直在睡。”
少年弯眸笑着:“我真能睡。”
他看眼自己光裸的肩头,无奈地望她:“主人不打算帮我穿回去么。”
方别霜将目光移向那几道伤,又移开。
她盯着床边迷蒙的灯影,心情跟着变得迷蒙而愁苦。拇指要被她按在掌心里抠烂了。她微声道:“对不起。”
空气安静了许久。
簌簌轻响一阵,少年自己拢起了衣服。
方别霜正要瞥去余光,眼下忽然被少年仰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她惊了一惊,却见少年交臂趴着,小兽物般朝她仰起脸,脸上有清浅的笑:“我是你的呀。主人怎么对我都对。”
他碰碰她的手,要她握他的手指,垂下眉眼时,乖得像只玉雕人偶:“就是,不要不理我。”
方别霜有口难言。
撕扯掉蒙在自己心上的那层厚裹布是一件极羞耻极艰难的事。她不愿意撕开。小小一个角也不行。
可是。
她是不是真的不对。
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会因为看到他身上的伤感到自愧。
她的心太矛盾了。矛盾得她又一次说不出话。
“可以不理我的。”少年揉她的手指,从莹润的指甲揉到指际,力道很轻很软,同他的语调一样,“怎样都可以。”
那么轻,那么软。
经脉的这头连着她的指腹,那头连着她的心。
她的心感受到了那种轻软的揉抚。
方别霜抽出手,把护心鳞往他手里塞:“为什么你的伤一直不好。因为没有护心鳞吗?它肯定可以长回去的,真的有办法。”
衔烛单手撑脸,目光温软地望她。
“衔烛固执的小主人。”
他接了护心鳞。
方别霜松口气,鼓励他:“至少它一定能治你的伤,我……怎么会有孔?!”
少年再次轻抚那块白璧般的蛇鳞,圆孔正中又多出根从中穿过的红绳。
他把护心鳞放到她膝上。
她霎时反应过来。
少年懒声道:“我不要了。”
方别霜拿起要还给他,红绳却在这瞬间缠上她的手腕,自发地收紧,很快连同鳞片一起消失在了她的肉眼之中。
少年仰视着她:“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也绝不能有人伤到你。你要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第40章
方别霜急忙撸手腕,想将其撸下来,可除非她包握五指,否则连它的存在都感知不到,谈何取下。
“该出去玩了,主人。”衔烛拉拉她的袖子。
“你,你。”方别霜无措地看他,呼吸轻抖,“你要怎么办。”
“一片鳞而已。”少年不在意地眨眼,“螣馗是此间最强大的神。死不了的。”
方别霜浑浑噩噩的:“神?”
衔烛轻扣住她的虎口,拇指在她腕部上下来回地揉抚,刚被她搓出的红痕一点点淡化了。他提醒:“主人,天黑透了。”
方别霜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晃。
方别霜如约带他出了府。
刚一落地,却几乎是迎面碰上了走街串巷敲铜钵唱长调的打更人。
她被迫与少年挤进了一条窄长的小巷。
更鼓声越来越近,然后擦着他们的耳畔路过了。方别霜紧贴巷璧,看打更人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被墙角平直的口子吞没。夜鸟咕咕,更鼓声还未远去。
窄巷内,墙与月比高。少年挺括的影拢在她身,像遮月的云翳。
脸轻贴她的鬓发,呼吸会拂动她的发丝。
细密轻微的痒。
方别霜五指尚未松开,光洁莹润的护心鳞贴在她掌心,是与少年身体一般无二的温度。好像在握他的心脏。
她混乱的脑中里蹦出一个叫耳鬓厮磨的词。
少年稍一偏脸,脑袋靠上了她的肩膀。那种细密轻微的痒骤然被打破,沉沉地落在她的肩上,成了另一种难以忽视的麻。
他声音轻轻的:“主人的心跳,撞到我心里去了。”
方别霜气息微颤,视线无声越过他的肩膀,直视明月。
她轻推他,往外挪步:“我们出去吧。”
衔烛跟在她身后。
影子与她的影子半交叠。
某一刻,他停了脚步,指尖寻到她的袖口,扯了扯。
“主人。”
方别霜被迫止步。
月如清霜,她垂眸看着地面,看到身后人的鼻梁影融进了她的脸侧。有几根凉玉般的长指触了触她的掌际。
他的声音果然是拂着她的耳廓传来的:“想被主人牵着走。”
方别霜别了别脖子。他的影子仍陷在她的影子里,分不开。
他的指关小心地触上了她的掌心,在她没有回应的这一瞬里。
他不太明显地央求:“今夜没有别人。”
明月之下,只有他们两人的影。
方别霜略侧眸看他。
少年华光微莹的长袍上覆着几缕白发。即使身在暗巷,他的周身也在发着清光。
她心一松,攥了他的手指。
他冰冷的指背霎时紧贴住了她微热的手心。
指腹与指腹相磨。
相异的体温,却是同样的柔软。
长手的蛇。
方别霜拉着他,踩着脚下两人的影子,头一刻不回地走向了夜间寂冷的街道。
两人的脚步声盖过了一切。
哪有蛇会长手。会说话,会做梦,会伤心。她能把他只当作蛇看待吗。
她能怪他误解她的话吗。
也许她真的错了。
白日挤得见头不见尾的长街,夜里就只剩下两边黑深的洞。连结两端的青石板地上,月色清凉。
偶尔吹来一阵风,把少女的袖子吹得鼓动起来。
方别霜抬颈望月,看到广阔的,深篮色的天。
后半夜,他们坐上乌篷船,顺着城中水流,从一户户人家门前悠游而过。
水光映天,两月相照,船桨无人自划。水面那轮月亮一次又一次地破碎重聚。
方别霜想到许许多多关于月亮,船,夜晚的诗词歌赋。都是些切实而文雅的联想,但莫名让她没有深想下去的欲望。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些小时候才会好奇的问题。她随意地问:“上面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哪里?”
“月亮上啊。”
衔烛沉默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方别霜立刻摇头:“我随口乱问的。有或没有,有什么要紧。”
她瞥他一眼,重新看向润动着的水面:“你不觉得无聊么。”
少年斜倚船篷,红瞳投向她。
她早松了他的手,此刻抱臂坐着,静静地看水。
衔烛茫然地随她去看水。
水纹推着水纹,一荡一荡地晃。舒卷来,缱绻去。很好看。
他又朝前看,朝天看。
前面有弯弯的拱桥,桥影映水,像只大大的盈泪的眼。他们慢慢地游过了这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天上明月半残,从这边的屋檐,挂上了更远的屋檐。
都很好看。
他不明白这里怎会让她觉得无聊。
他轻轻凑至她面前,攥紧她的袖子,真切地道:“我也可以很好玩,不让主人无聊。主人想玩什么?”
方别霜抬起头,少年眼神纯稚。
她愣了愣:“不是……”
他错解她的意思了,她只是问他无不无聊而已。
“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么,我们可以走的。主人随时能去任何地方。”
“我很喜欢这里。”方别霜脱口打断他。
少年的神情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她意识到他又想岔了。他恐怕以为她不高兴的点既然不在于这个地方,便是在于他。
可她没有不高兴。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想别过脸,又知道他会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想更多。她忍了忍,不自在地道:“我现在挺开心的。你,你活六千岁,能取乐的事很多吧。坐在这里,不觉得无聊么。”
“哗啦哗啦”,桨声连绵。
有水珠蹦上船来,点湿了少女的裙摆。
他们由船载着,又穿过了一只空洞而湿润的眼睛。
原来是问他的。
衔烛心里重新泛起迷茫。
为什么要问他。
方别霜从他眸中读出这抹迷茫,有点不明所以:“你在想什么?”
该怎么回答她。
他破壳至今,并没有六千岁。
衔烛望着自己的腿。
他挺喜欢玩尾巴的。这算取乐吗?
他一条蛇而已。
开不开心,有什么要紧。对她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