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霜抠起了袖子上的绣纹,不想说这些:“无关紧要。”
“这很重要的。”衔烛撑着脸,悬握幕离,忽然燃起一团神火,将之燃尽了。
“你干嘛?!”
“这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衔烛淡淡地看着她,“主人是自由的。主人的所行所住,不该为任何东西所牵动。”
第37章
方别霜懒得跟他计较。反正她也不想再下去了,幕离没就没吧。
衔烛臂肘撑在窗槛上:“主人可以告诉衔烛,为什么会想来这么。”
“我知道且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这里近,好玩的东西多。”
“主人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方别霜有点不耐烦了。
芙雁兴冲冲推开门板进来:“小姐!刚叫人买的糖炒栗子,烫乎着呢。还有溪鹿楼的点心,哦对这是两包肉脯。你先吃着,我去前头茶铺打壶新茶来。”
芙雁搁下东西摆好,拎着茶壶就要下去,忽地扭头问:“过会儿咱去银楼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头面首饰吧,回去跟夫人说了,让她送钱来打。肯定是指望不上她给现成的。老爷嘛……唉,我去了啊。”
茶几上摆满了吃食,方别霜又被衔烛挤到了角落。
车厢狭小,仅她可见的方寸之地被他占了大半。少年衣袍委地,部分长发落到了她怀里。
他瞧着她问:“什么时候,和谁呢。”
方别霜更不想说话了。
她拂开他的衣袖发丝,捧过冒热气的开口栗子,拣起一个剥开吃了。
有点烫,有点噎人。
甜到发腻。
没记忆中的好吃。吃完两个她就不想吃了。
正要放回去,却触及少年黏来的目光。方别霜捏着油纸袋随意问了下:“你吃不吃。”
衔烛看了一会儿,问:“可以喂我吗?”
方别霜眼神一凝。
“喂我,好不好。”他再问,“主人。”
方别霜扯开他的手臂,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要贴着我。”
少年被拂落的手无意识攥了攥她的衣袖。
他沉默地看眼栗子。
方别霜不太自在,略抬了下肩膀躲避他:“你这样让我怎么剥。”
衔烛不靠着她了。
他挤在边上,垂目看她粉润的指腹捏开栗子壳,剥出金黄圆滚的栗子仁。
栗子仁被她细白的手指拈着,拾送到了他面前。
少年黯淡的红瞳漾起一丝薄光。
他看向她的眼。她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方别霜随便问问:“不吃吗。”
话才落下,白发红瞳的靡艳少年倾身靠来,探颈含下了栗子。
唇润而软,舌尖湿而红。
指尖一凉一柔,她心脏跟着一麻。
方别霜盯着自己覆了水泽的手指。
抬目时,恰看到少年喉结滚动。
她蹙眉:“你直接咽了?”
衔烛懵懂地摸了摸颈,点头:“嗯。”
“你不怕噎着?”
衔烛犹豫了下,轻摇头。
方别霜想到什么:“人吃东西要咀嚼的。尝出什么味道没有?”
少年垂睫,片刻道:“淡淡的。”
他难道从没正经吃过东西?
是不会吗?
她养他那几个月,一直以为他每天都会自己出去捉虫鱼鸟雀果腹,便不怎么喂他。偶尔喂他点鸽子蛋、鹌鹑蛋,他都是一口吞下。
他只会这么吃?
方别霜擦了手,重新拾颗栗子,剥到一半,膝上一沉,少年又轻挨过来。
他臂肘轻撑在她膝盖上,单手支腮,眼睛仰视她剥栗子的动作。
长袍长发铺散得到处都是。
方别霜敛眸,剥出新的一颗,慢递到他唇边,教他:“用牙咬住,含着咬碎。”
衔烛张开齿关,唇碰上她的指腹。
又一阵轻麻。
方别霜刻意忍着,没收回手。
少年征询地望她一眼,伸舌试探地含咬栗子。
湿凉软滑的舌,再次舔湿她的手。
麻意愈盛。
方别霜皱起眉。
下一瞬却倏地一怔。
她双眸弯了一下:“你……”
衔烛迷蒙地眨眼。
唇间还衔着那颗滚圆的栗子仁。上面的尖牙把栗子卡住了。
他探舌想卷下,又担心会连着咽下,喉结几滚,望她的眼神变得忧虑而迷茫:“主人。”
方别霜已经收起笑,撇开了视线。
他又唤一声,口吻更软。
方别霜移眸看他,看了片刻。
她面无表情,左手托起他一边下颌。
衔烛眸光微动,下巴往她手心送了送。
分外惯熟的动作。
方别霜与他对视一眼。
幼蛇不明所以,红瞳无辜,流溢着对她全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掌中少年的肌肤软凉细腻。
直至此刻,她忽而对“他是衔烛”这件事,有了格外深切的认识和感触。
方别霜替他取下栗子,着意打量了眼少年唇下那对干净雪锐的小尖牙。
栗子上裹满了他的涎水。
她冒出一个突然很想知道的问题:“你多大了?”
少女温热的手心贴着少年颌关处纤薄的皮肉。
他不受控地吞咽唾液,每一下都在她的掌中无所遁形。
同样被她感知得清楚的,还有膝盖上他略略收紧的长指。
衔烛垂着眼。
方别霜轻挪手指,把栗子往他腮内推了推,指腹不可避免地从他的牙尖与舌面擦碰而过。
他眼睫颤动,冰冷口腔内感觉到那抹属于主人的温暖很快退离了。
他又望向她,含糊地道:“六千岁。”
六千岁。
该是个很有资历的大妖精了。白蛇青蛇也不过千八百岁。
怎么他的原身还是条幼蛇。此刻正常状态下的蛇牙也很小。
性情还总那么的……
装的吗?
方别霜把手指上沾的黏冷唾液揩他脸上,收了手,继续道:“咬碎。”
衔烛听话照做。
才咬碎,咽喉一滚,又吞了。
“看来我没买错,是李记的糖炒栗子无疑了!好些天没见你笑了。”芙雁“唰”地拉开帘子,拎茶进来了。
方别霜立刻抱着油纸包坐直身,扭头朝外看。
芙雁跟着往外看两眼,叹气说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芙雁一回来,少年又紧赖在了她身畔。
车厢太小。
小得根本挤不下第三个人。
挤到方别霜快听不清芙雁在说什么了。
她背贴车壁躲着少年,接过芙雁递来的热茶时,闻到鼻端处盈来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甜腻味道。
她看眼茶汤。
这气味甚至盖过了茶气。
她拿起帕子,掩饰性地擦擦唇,这股甜香果然更清晰了。
方别霜看向自己的手。余光里少年再次伏趴到了她肩上,手臂半搂住了她的腰。那张软润的唇就在她脸侧。
……是他涎水的气味。
喝了茶,芙雁劝她现在就去银楼看看,免得越等路越挤。
方别霜绞绞帕子,暗暗地擦手。
几根手指被擦得发了红。
在芙雁眼不得见,耳不得闻的空间里,她的耳廓正被少年的冷息轻拂着。
他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欣然:“我尝到了。是甜吗?”
方别霜看也不看他,只回答芙雁:“嗯。”
“那咱戴上幕离走吧!”
“衔烛喜欢这个味道。”少年好像很欢喜,轻蹭了下她的脸。
方别霜不好擅动,抿唇维持着表情的平静。
芙雁四处翻找,找不到幕离。
“银楼离这不远吧,幕离……”方别霜想说别管幕离了,她想赶紧下马车。说到一半,腹前竟凭空多了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正是那只幕离。
完好无损。
少年抚玩着幕离上的轻纱。
他声音轻轻的,目光也极轻柔,似一汪清潭上粼粼的曦光:“不变蛇,这样带我出去,好不好。”
“找半天在这呀!”芙雁一瞧见,移开茶几,撩帘要扶方别霜下去,“咱走吧。”
方别霜就势将少年轻推开,抬头起身,由她拉着快步往外走。
才走两步,袖子已被身后人拽得皱皱巴巴了。
少年声音更轻:“主人。”
不必回头,她也猜得出他此刻的神情。
她停了脚步。
芙雁催促:“小姐,走呀。”
少年还在不甘地攥她袖口,语气里有明显的央求意味:“骗一骗我。”
方别霜想起了昨晚少年一丝光亮也无的眼睛。
还有刚才他仰头看她时,依然空白干净的额心。
算了,她自己答应的。
方别霜扯扯手臂,重新抬起脸:“知道了,走吧。”
芙雁奇怪地看向她未动分毫的脚步。
街道熙熙攘攘。
下了马车,戴上幕离的那刻,方别霜才发现这并不是原先的幕离。
这薄纱竟挡不了她的视线。
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秋日的阳光不似春光柔软,干燥、灼烈,是可在一呼一吸间搓捻到的粗粝。落在少年红异的瞳中,却变得潋滟、绵润。像湖水,像柳梢融化的风。
方别霜清楚地看到他浓密的睫影在眼下微动,遮住了他眼底的深色。
她摸摸幕离,薄纱分明还在,她却看不到。
成透明的了。
“好开阔。”衔烛没有看她,他略抬起头,更多阳光落进了他漂亮的眼睛里,“好喜欢。”
这么多人,谈何开阔。方别霜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走在人群里,昂首而行,随心看向这个世界。
竟有一种类似于第一次出门的新奇感。
无数陌生的面孔都展露在她面前。舒展的,斑驳的,崭新的,沧桑的。
楼前有迎风猎猎的酒旗,摊架上有簌簌作响的风筝,铁铺里有偶尔迸裂出的刺目火花。伞铺、灯店,卖药的、算命的。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
她无所顾忌地看。
芙雁挽着她的胳膊,指向了不远处的银楼。
仅她一人可见的少年走在她身旁,他的发丝被风吹拂到了她的脸上。一抹柔韧缥缈的白。
方别霜朦胧地回想起一个遥远的早晨或下午。
反正一个温柔的春天。
有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芙雁,带着她们两个小孩子,慢悠悠地走在这望不尽的人群里。
走在这条有酒家、伞铺、灯店、风筝摊……能看到挑着骆驼担的摊贩从这头吆喝到那头的长街上。
她已记不清她们为何会在那一天瞒着满府人出现在这里了。
只记得这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吃的。
好像她用一生去逛,都逛不完这条沸腾的街道。
这一天之后不久,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娘亲,死在了温柔的春天里。
她想不起来那是具体哪一天了。
第38章
方别霜没在银楼停留太久。
她挑了套金质的凤冠头面、几对金银锁、项圈手镯。做工虽都称不上绝顶精巧,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实在。
一听说这些货都是要送到方府的,掌柜一愣,抬头把方别霜从头打量到了脚。
一个女儿家独自出来为自己置办嫁妆已是十分稀奇,这女孩儿竟还是方县令府上的二小Ɩ姐,这事儿足够满城人闲话半个月了。
方夫人可还没死呢。她这么干,多落主母的面子?
不过掌柜回想一番,确实没怎么见过吴氏带这位二小姐出门。每年吴氏都来他这打首饰,偶尔才会挑出几样,让他们照方问雪的尺寸多打一件。
这事儿不新鲜,天底下哪个嫡母继母能做得到不骗疼自个儿的骨肉。新鲜的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原是个行事如此乖戾的主。
方别霜立在堂中,感到自己又被旁人挑菜般打量,满身不适,转头就走。
芙雁从掌柜手上一把抽走图纸,挽着她出了楼。
出去后,芙雁有些后悔:“咱今天不打招呼出府,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