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问他。
“衔烛?”
衔烛眨下眼,垂低了双眸。他看她抱在臂肘上的手,再次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了她的手心。
方别霜看他递来,抓了抓:“你想什么呢?”
她没有甩开,还抓得这样紧。
衔烛心里已感到满足。
他眼睛里有了浅浅的笑,映着水色,真挚纯然:“待在主人身边,在哪里都很开心。一直和你待在这里,会一直开心。”
沉默这么久,就只是在想如何回答她那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么?
方别霜改了抱臂的姿势,也靠上船篷。
船随水流左右轻摇,摇得人心跟着曳动。她实在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容易开心。
短短十六年岁月,她已对人生兴致缺缺了。
少年不断挨近她。船很小,他们本就已经挨得很近了,他肩膀又那么宽,修长劲瘦的两腿半屈着都放不下,这下挤得更厉害。他一说话,方别霜能嗅到他唇齿间潮凉的气息。他说:“主人可以靠着我的。我比较软。”
方别霜看眼他占据大半船板的身体。一头又浓又长的白发肆意铺陈,有些甚至落到了水中。他天生净体,凡尘俗物皆沾不得他身,他便全不在乎,行止坐卧一切随心。
方别霜思绪一滞。
她盯向他漂亮的眼睛。
少年任她注视,手臂轻撑在她身后,将身子贴向她。
方别霜只凝睇他浓卷的睫毛。
盯了几个瞬息。
少年红眸轻阖,辉光流转。他被她盯得有些羞了,解释道:“没有想冒渎主人,主人把我当作什么都可以。垫着我,会比垫着船篷舒服些。”
他睫毛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从不落灰。
方别霜收了视线,唇角轻抿。
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
“主人。”
方别霜收回神,再次看他,他表情已有点委屈了。
少年又胡思乱想了。
她略直起背,解释的话连着拒绝的话:“我知道。不了吧。”
虽然是有点困乏,但她还没那么想睡,更没困到需要靠进谁的怀里的地步。
衔烛以指尖抚摩着她的掌纹与指纹,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方别霜继续赏景。
月往西去,天边夜色在变得稀薄。
手心发软又发痒。
少年要把她每一寸掌纹都记住似的,一遍一遍,抚不够了。
方别霜微蜷五指。她慢慢觉察到,一句“我知道”,是没办法消解掉他的疑虑的。
夜风把少年白茸的长发吹落到了她的臂弯。
她拾起握住,摸了摸。柔韧顺泽,手感很好。
她沿发丝看向少年俯来的脸,他仍在认真地抚弄她的手。靡艳的脸上难掩天真,清如水的眸里却难抑失落。
她平淡道:“我不太困。你若困了,可以靠我身上。”
少年瞳光轻动,抬睫映下了她的倒影。
方别霜扭回脸,补充道:“你不总靠。”
衔烛知道,这是主人对他的赏赉与恩宠。她是喜欢小蛇的。她总是这样纵容它,疼宠它。
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他有这样的能力,也该有这样的资格。他想说,没说出口。
她要小蛇,不要他。
也没必要说出口了。
以后,她与他都不必再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方别霜再度看向前方。
前方却被少年倾来的身影遮了一遮。
肩膀发紧,是他扶着她的胳膊靠了上来。
怀里渐渐盈满。他将脸趴进了她的颈窝。
这次他依然没卸力气,重量并未落至她身。
只给了她满捧的拥抱。
方别霜僵直着背,等了半晌。
他什么都没说。
只轻拂在她颈间的冷息,偶有微渺的颤意。
而她在自己的默许中,接受了这个拥抱。
第41章
水面的月影在某一刻被曦光Ɩ代替了。
乌篷船摇着桨,划开一尾一尾的涟漪,还在不断往前行。
黎明寂寂,两岸柳枝相迎。
船板上,白发交缠着青丝。少年拥揽着少女,靡丽的脸贴着她的额鬓。
水汽氤氲,日光温柔。
一道突兀的婴孩啼哭彻底撕破了天际遮日的云。
开门阖窗,燃柴泼水,一系列窸窸窣窣的生活气息填满了这个本就普通的清晨。
方别霜意识渐醒,发现自己的脸正枕着少年的肩膀。后腰是他的手臂,两腿则叠放在了他的腰侧。
整个人不知是何时窝进他怀里的。
她还未坐直身,便看到一对年轻夫妻跑上桥来,为着锅碗瓢盆争吵。一老人抱着哇哇哭嚎的婴孩赶来,哄也不及,拉架也不及。
岸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原本轻盈明朗的心境像是突然被泼进来一汪黏腻发黑的油污。越挣扎,沾的油污越黏。
随船头破出桥面,岸上人的视线朝他们投了过来。
不能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方别霜包握左手,刚摸到护心鳞,身前少年略收手臂,轻扣了她的后背,依偎着再次将她拥紧了。
转瞬间,身下摇晃的小舟成了平稳柔软的床榻。
熟悉的纱帐遮住了从窗棂处透进来的阳光。
少年还赖在她的颈间。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黏糊道:“不想离开你。”
场景变化得太快,方别霜恍恍惚惚的,犹感身在梦中。
她下意识安抚地摸了摸少年宽阔的脊背。片刻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样太过亲昵了。
芙雁领人端着洗脸水和早食进来了。
见方别霜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芙雁边收拾边问:“小姐起这么早?怎么不喊我。”
洒扫的婆子们出去后,芙雁跟她说起了打首饰的事:“刚才夫人差人把银子送到银楼去了,听管家婆子说,送了足有千两,没一会儿那婆子又带回来这么厚厚一沓子的图纸。真吓人。我说怎么昨儿不见动静,还以为她是要跟老爷商量呢。唉,咱挑的样式哪值得起那个价?”
言外之意,吴氏肯定是要以给她打添妆的由头为方问雪打新首饰。
方别霜梳拢着头发,任芙雁替自己簪来绒花,抬眸看向镜子。镜子里少年正坐在窗边,捧腮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白得透光,光一照,耳垂与鼻梁都透出了玉质般的血粉色。
“……大小姐有的真的够多了。”说完,芙雁又叹气,“不过吧,她是要嫁进高门的,确实不能薄了嫁妆。”
“嗯。”方别霜捋着头发道,“凭心说,这都无可厚非。别计较了。”
“好,不管啦不管啦!等过了明年,小姐你就有自己的家了,咱多攒体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方别霜骤然收回视线,凝固般地落在了桌面。
自己的家。
桌上堆满了盒盒罐罐的胭脂水粉。
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
她的家,她的日子……
她想到刚在河水之畔听到的婴啼。尖锐聒耳,足以刺穿她所有关于月亮,船,夜晚的想象。
人生本该如此吧。
明年她会成为姚方氏,后年她会抱起一个同样嚎哭不止的婴孩,守在后宅里,为她或他绣衣服绣鞋子,看着他们长大,等着自己变老,如此过完安稳的一生。
她早长大了,早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她一直很坚定。
方别霜放下发丝,抬眉回望镜子。
窗边却已没了少年的身影。
不等她想他是去了哪里,老虬龙的声音竟出现在了屋中。
“方别霜,方别霜!”
方别霜回头四望。怎么他来了都没人知会她。
还没寻见老虬龙,芙雁突然拍她肩膀,拿着缠了断发的玉簪给她看:“您先别动呀,这不疼嘛。”
她没听见?
“大惊小怪什么,俺在跟你隔空传音!”
老虬龙又叫了一句。
方别霜皱起眉。原来如此。
老虬龙的作风实在太讨厌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贸然使法术向她传音,还一副命令口吻。
“你在心里掐这个诀就能跟俺说话了。”老虬龙没好气地教她个诀语,“会了没?”
方别霜不想搭理,梳弄好头发,直接坐到桌前用饭了。
“你说话呀!”老虬龙气得跳脚,“你以为俺很想跟你说话啊?”
难道她就想?少女还是不理。
老虬龙抓狂地揪住自己头上的两角,深吸气,逼自己好声好语道:“俺求你了,理理俺吧,俺真的求你了!”
“有话直说。”少女清冷疏离的声音传了过去。
老虬龙低哼一声,嘟嘟囔囔地问:“你上次说你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你有办法用护心鳞给小神君治伤?”
方别霜慢搅着碗里的粥。
又不说话。
老虬龙更加泄气,语气跟着情绪一道变得低迷了:“俺请你救救他吧。”
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方别霜的脑海里闪过那粒落在少年长睫上的轻灰,心跳窒了一瞬。
他果然很不好。
她的感觉没有错。
他肯定很不好。他那么干净的人,法力那么高超的人,睫毛上竟然会沾灰。
还变得嗜睡。一睡,能睡到分不清白天黑夜。
额纹也不见了。
“俺求你救他!”老虬龙以为她又故意不理人,气急道,“这已经是……”
“我不知道怎么救。”少女语气平静,“你总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明知道我只是个凡人。”
这次轮到老虬龙沉默了。
芙雁见她对着一碗粥失了神,提醒道:“小姐,您最近怎么老发呆,再不吃要凉啦。”
方别霜眨动两下眼睛:“我没胃口。”
她推开碗勺,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芙雁一惊,连忙跟上:“诶,您要去哪啊?”
“我去找师婆。”
“找她,找她作什么?”
……
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老虬龙吓一跳,扭头一看,刚还与他隔空说话的少女,竟亭亭立在了他门前。
她走进来,垂视着慢慢站起来的老虬龙:“你说吧。”
“你,你怎么过来了,”老虬龙满脸惊讶,见她神情不改,抱臂不悦道,“……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你说的你有办法吗?”
本以为少女会同往常一样跟他呛声,没想到她只沉默片刻,开口问:“他那些伤究竟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因为没有护心鳞,才一直好不了。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疼下去。这些你总知道。”
她一副冷静姿态,老虬龙拉不下脸和她吵了。
他重新坐回去,压着情绪道:“伤的来处,当然和你有关。其他的,你猜的没错。”
“他会死吗。”
老虬龙一言不发,很久后道:“不会的,他死了你也会死,他怎么可能让你死。原因你不要问,问了俺也不能说。”
方别霜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他是又去山湖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老虬龙拿鼻孔瞥她:“哼。你竟然还会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我以为你巴不得他走了永远不回来。”
“是。这难道不好。难道你希望他永远赖着我?”
老虬龙撇撇嘴,无话可说。
方别霜走到他面前:“我要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身上所有伤。这你有办法吧。”
“有啊。你呢?你看到了能怎样?你有办法救他吗?哼!你这坏女人,肯定会嫌弃他,扭头就跑!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把真实样子露给你看,时刻掩藏伤口,要耗费多少神息你知道吗?”
怕她嫌弃他,所以一直藏着?
“不知道。”方别霜面色坦然,“我不聪明,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指望我猜得出什么?你要想让我知道,请你直接说。”
她越是坦直,越是气人。总想寻个由头讽刺她的老虬龙又碰了壁,憋屈道:“你又不在乎!说了有啥意思。”
方别霜不语。
过会儿,他问:“你要看他的伤干啥?”
“总要看得到,才能给他治吧。”
“……你是真心实意要救他吗。”
“我从来都不想他受伤。”
“伤他最多的就是你!”
“算了!气死俺了,一见你俺肺都疼,你还非要跑到俺面前来气俺!”老虬龙站起身,来回运息压制怒气。压制不住,抬起两脚踹烂了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