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却大汗淋漓地将目光移向她。
方别霜奇怪地往身侧看,却撞上少年红色眼眸。
他这样看着她许久,眸光深沉,涩然。直至她要开口的前一刻,少年才垂睫扣紧她的虎口,转身道:“继续带我走吧。”
“恩人恩人!”
方别霜不解,揪了下他的手指:“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想要去没人怕你的地方。他不怕你啊。”
衔烛稍稍松了她的手。
他逼迫自己在心里默默重复她的话,从铺天盖地的委屈里镇定情绪。
她在乎他的。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总之,她记了他的愿望。
他说他想不避人地站在她身边,她记住了。为此来到这里。她来这,原来不止是为看风景,还为了他的愿望。
几分真,几分假?
她那么不爱笑。他怎么哄都哄不笑。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个人,却能轻易地让她笑出来。她刚才难忍的笑一定是真的。
衔烛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烦。很烦很烦很烦。太烦了。
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没头没脑,琐碎零落。没有道理,没有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倒是很可笑。
巴图尔很聪明,看出恩人原来只听这位女郎的话,开始对着方别霜一顿请求,说希望能邀请他们去一趟他父母商队的驻扎之所,请他们喝碗葡萄酒,以聊表感恩。
方别霜拉拉少年:“你想不想去?”
这里的太阳也慢慢落山了。不久前还颇为灼热的风竟变得干冷起来。
他们跟随牵骆驼的男孩,不紧不慢地寻路,终于遥遥看到一团团的火堆,找到了他口中的商队。
商队中人远远看到三两人影,妇幼悄然躲进帐篷,青壮戒备地拿起了弓弩短匕,直到看见男孩跑来的熟悉身影,众人才渐次放松。
几个长辈围着男孩笑骂他闯完祸跑去了哪里,何至于为与父母赌气逗留到天黑才回来,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巴图尔无所谓地吹起牛来,吹到一半,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身后的恩人介绍给他们。
听说他竟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不小心跌进了流沙里,众人惊而色变,旋即对护送男孩回来的方别霜少年男女弯腰拜谢,感激不已。
方别霜本还忐忑这些人是否会被衔烛的容貌吓到,没想到众人只是围着他们夸赞他们人美心善,对于衔烛的眸色发色,似乎只是觉得罕见难得、夺目美丽,不觉得可怕。
对于巴图尔所说的仙法神力,这些人并不相信。在他们眼中,巴图尔从呱呱落地时就会吹牛,说的话听听就好。不过人家能将他们的孩子在天黑前安然护送回来,怎么都该认真感激一番。
没多久巴图尔的父母、哥哥姐姐们听到消息回来了,了解完事情缘由,几人先是拎起巴图尔轮流一顿揍,接着便令人杀羊宰牛隆重款待他的恩人们。
夜里热闹的宴会开始了。
方别霜被拉着在火堆前坐下,听他们拉胡琴,看他们转圈跳舞。
巴图尔为他们抱来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这里的夜晚格外冷。
衔烛撑腮坐着,一言不发。
方别霜为氛围所感,心情愉悦地接过巴图尔姐姐罕古丽递来的酒杯,微笑着道谢。
美丽的异邦姑娘飞速看一眼她身侧英英玉姿却始终神思不属的少年,向她打趣着夸赞道:“你的夫君实在太好看了。他是中原人?”
方别霜噎住,笑容僵硬:“他,我……”
怎么解释?
少女很快镇静地想,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会离开,他们是谁、之间是何关系,其实没有生硬解释的必要。像刚才被打听来处,她随口乱编,并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求证。
没人真的在意这些,萍水相逢而已。
在她长久而犹豫的停顿里,旁边忽地传出少年没有起伏的声音:“她是我的主人。”
罕古丽惊讶地看向少女。
少女没有反驳。
罕古丽又多看一眼少年,高兴地跑走了。
广袤辽阔的沙漠上,驼铃叮当,胡笳与歌声不断。星空璀璨,天地相接,仿佛触手可及。
热闹依然热闹,方别霜觉得有些冷了。
她裹了裹膝上的羊绒毯。
一簇仅她可见的粉色小火焰“啵”地一声在她手边绽亮,无限暖意自焰心往她周身盈来。
方别霜盯着火焰,从容问:“你不开心么。”
少年眨眼。
“有点累。”衔烛捧着脸,看着无趣的火堆,微微弯眸,“走很远的路,所以累了。”
方别霜喝了两口葡萄酒。这酒烈度不低,但香气馥郁,滑入口腔浸得五官百感都是清醇甘冽的果香味。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异邦人。她却有胆子贪杯。
“你不可怕。”她想,有些话直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胆小。”
先前屡次被他吓哭。
衔烛抬眸望她,眸中光焰轻跃。
少女吃着肉,喝着酒,隔着火堆笑看巴图尔被他的父母揪住辫子教训。
衔烛也看了一会儿。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却在热闹中愈发浓烈。
“我想和主人单独待着。”
方别霜转过头。
光影在少年脸上明明灭灭,晦暗无声。
见她看过来,他低下眉眼。
颈上铃铛随风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动。
方别霜猜想也许他并不喜欢和人相处,所以从刚才开始,一直不开心。
为何不说?
她以为他遇到不怕他的人,是会高兴的。
她拿下毯子,拎起酒壶酒盏,站起了身。
衔烛意外地掀起眸。
他们一路走到不远处空荡矮小的沙坪顶上。
离开篝火后,也离开了热闹。曲乐声变得朦胧轻渺,夜空的宁静反被听得清晰。
方别霜随便铺两下毯子,坐下来,倒酒推盏,看迢迢银汉。
很美。
和她以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条星河。
她又喝几口酒,身子渐暖。
这里太广阔,显得人太渺小。少女心里有了空荡的忧愁。她隐约明白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要对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月亮写诗。
人生短暂,而寂寞常有。
“六千年。”她摆弄着酒杯,“你都在睡觉吗?”
否则怎么……
衔烛隔了片刻,才轻“嗯”一声。
酒盏一指长。方别霜捻着杯脚,一下一下转着杯身:“都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她又说:“如果我是你。我想不到我还能有什么烦恼。”
底下弹胡琴的姑娘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曲。
少女随意说着,倒酒、呷酒。
衔烛望着她,不怎么说话。
方别霜想象不到六千年是怎样长的一段岁月,更想象不到鬼神究竟会全知全能到何种地步。她意识到她认为可惜的六千年,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不值一提。
也许他看她,与她看蝼蚁并无二致。
她绝不愿做他人眼中的蝼蚁,可是她与自己眼中眼界狭小、无能为力的蝼蚁,有何区别。
酒喝完了,她搁下酒盏,低头看时,星光如盐。
那只被她坐下后随手推到对面去的酒盏也已不知何时空了。
方别霜再抬头,却隔风对上少年潮湿涣散的视线。
红瞳润亮,胜过世间所有宝石。
绸缎般的白发在夜风中轻扬。
她心里骤然一空。
肤如瓷质的少年轻缓地垂下眼睑。有湿意从他眼尾无声地漫去了,如玉兰花瓣上凝落的一滴露。
方别霜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少年眨眼,没有张口,只轻摇头。
她蹲下,碰碰他肩膀:“为什么难过?”
她原以为他也会很开心。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在为什么而难过?
衔烛抬起头,朝她弯眼睛笑。想开口否认,喉间却哽塞着,便仍只能摇头。
他感到头脑晕眩,确认自己应该是醉了。饮下凡俗食物,量多量少都会作用于身,但他没想到会醉,原以为只会有些疼。
他听说,人在醉时的情绪是冲动而无理的。所以自己此刻的思绪与感受都不可信。
他知道的,一旦他表现得痛苦,不论他向她渴求什么,她大概都会尽量履行承诺逼迫自己去做,尽管与她自己的意志相违背。譬如那天他被情欲逼疯,求着她触碰,她几番拒绝,最终还是没有彻底丢下他。
这一切与爱无关,只因她本身是个很好的人。
他要克制,不要在不清醒的时候贪恋这些虚妄的爱。
方别霜也从他泛红的脸颊与略显虚晃的视线中猜出了他的醉意。
她有点难以相信。一口两口的酒而已,她一个人喝大半壶都没事。他怎么……
还有点手足无措。
她有想过自己会喝醉,但并不担心,反正有他在。他醉了,她却不确定该怎么办。要回去吗?
衔烛认真地看眼前一个、两个、三个主人。
他寻到她的肩膀,下巴轻轻地靠上去。
他只要这一个。真正的,唯一的。
少年拥靠着她,虽再无进一步的逾矩之举,但忘了像往常一样控力。少女没蹲稳,他一拥,身体便倾陷进他怀里。
她扒着他的胸膛,开口道:“我们就此回去吧。”
“不要。”他声音有些哑。
“你这样不回去不行。”
虽然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行。反正,她觉得不安全。
“不要。我不要,拖累你。”
衔烛眉心拧起,极力克制。本就失焦的视线却仍一再模糊。
他实在,很不好。很不好……她喜欢这里,不能因为他而离开。她看到一些人会开心,不能因为他而远离。他太贪心,太自私了。
为何做不到让人无法取代自己?为何不能再好看一点、再有趣一点。为何无法让她喜欢他?
为何啊。
“你哪有拖累我?”方别霜感觉肩上衣料湿凉,预感不好,追问着,“你为什么难过?”
衔烛摇头。他真的好烦,好讨厌。太烦太讨厌了。
她本来很开心的。
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到刚刚她对夜空的自语,她的惶恐与害怕,忍不住紧紧地抱她。
搂得太严实了。为喘口气方别霜不得不伸直头颈。她抓住他腰际的衣袍,尽力安抚道:“不走,不走,我不会丢下你走的,你安心啊。”
少年没一点声。
方别霜真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想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猜错,他应该是不喜欢外人。可是她不已经带他离开篝火堆了吗?
或许,没猜错,也没猜对。
他总是难过的。醉酒使他如那夜半梦半醒时一样,藏不住情绪了。
为何难过?
……原因,难道他没有告诉过她。
难道他是第一日这样。
方别霜再次想起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天,掐紧了手心。
他知道告诉了也没用。
“主人。”少年尾音有些潮黏。
方别霜听到了,揽住他的腰,想以此作为回应。
她该安慰他。
她张开口。
该……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感觉这是很危急的时刻。她紧张地思索、催促地急想。真正张开口,却只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主人,”他轻声打断她。
方别霜只重复到第二个“不走”。她猜测是她拙劣的演技让她漏了陷,他不想再听了。她有点难受,有点羞愧。她不正常,没有人会把这么简单的事弄糟。
少年又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了轻微的抖意。方别霜感觉到了,但没有办法。
他呼吸潮凉,将脸深埋在她的颈侧。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与其乱动,不如无动于衷。
少年抱着她、赖着她。声音那么轻,只有一句。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天生要强,偏失了仙法神力,无一人庇佑,独身捱过十六个如履薄冰的春秋。
喜怒哀乐,没有人理解,又人人怨她性子生来冷淡。
一个活得这样艰难的人,连自己的情绪都苛刻到不能包容的人。对别人,却总是竭力体会,逼自己去理解、安慰。关心他想去的地方,关心他开心与否。明明自己想围着篝火坐的,还是依着他,领他来了这片苍凉之地。
有谁真心地对她好过。
她还只有十六岁。
这样孤独的生活,她已过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