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
风把火焰吹得招摇。
星河默默流转。
有人大笑着碰杯饮酒,有人划拳一输再输,唉声叹气。有人在挽朋友的手臂跳舞,有人在切割架上的肉,一人大快朵颐。还有人已经在帐篷里呼呼地睡了。
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别霜陷在他冰冷的怀里,身体僵直不动,只感到窘迫的热。
第45章
很不适宜的误听。他的原话是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久,少年半埋着脸,情绪很克制,“……他们欺负你,我也欺负你。”
没有那么多为何需要追问。她不喜欢他,原因只有一个。他不好,不值得而已。
“嗯?”方别霜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方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有人举着火把上来了。
是罕古丽。
罕古丽拖拽着的半拳粗的麻绳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沙坪顶。麻绳捆着两只沉重的实木大箱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紧拥少女,趴在少女肩头的少年直视了过来。
空气像在刹那间冻结了。
冻成了稠状的铁水。
千斤万斤的重量从四围挤压而来,又被她吸进肺里,灌实了五脏。
一向大胆的异邦姑娘不慎跌倒了。火把滚落在地,两只大木箱子差点将她拖滚下去。
“还好吗?”一只柔白纤细的手朝她伸来。
那一瞬难以名状的恐怖感觉骤然消失了。
罕古丽得救般抬起头,看到泠泠如山雪化春水的少女,呼吸彻底通畅了。
她借方别霜的力站起来,余光触及少年那双艳魅卓绝致命吸引的红眸,腿肚子直抖,又一下软津津地坐回地上。
方别霜帮她把火把拾起插到沙子里,一边递去帕子,一边问:“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透过她,罕古丽看到那位周身有着奇异威压的少年正撑腮望着自己面前少女的背影。此刻他的目光轻软、柔润,甚至是潮湿脆弱的。与方才她之所见,全然不似同一人。
但她绝不信刚才的一切会是自己的错觉。
罕古丽头皮发麻,汗如雨下,面对眼眸乌黑沉静的少女,结结巴巴扯不出谎,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实话实说了:“我我,我想买走你的奴隶……所有的钱财,我都带来了……”
方别霜懵了一瞬,下意识回答:“我不卖。”
“好,好好好!不卖好!”罕古丽赶紧爬起来,拽起财宝箱就跑。
路上又跌两跤。
“你小心——”
热情奔放的异邦姑娘跑没影了。
方别霜在原地站了会儿。
“她想买我?”
方别霜转回身,少年背靠岩石,眼与脸都湿润着。
她走回来,不想提这个:“我们回去吧。”
衔烛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他凝睇她的眼睛,昏乱的头脑整理出两句话:“至少不要卖。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他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半覆在她的掌下,伤口嶙峋。
方别霜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答不该是“不卖”。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奴隶。
在她短暂的沉默里,少年双眸沁得更潮:“我会走的,不要卖我。”
“你听到了的,我拒绝了。”
“她拿来的东西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衔烛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说了。
一定有比他更好,她更喜欢的东西。
她为何不卖?
是他自己不够好。
方别霜拿开手,理了理他的衣袍:“你喝醉了,不清醒。不想回去,在这睡也没关系。睡吧。”
她把羊绒毯拎到他身上。
衔烛看着羊绒毯。
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有多好。明知他不怕冷,还是会努力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只因为她觉得他在难过。
身体与神魂一起疼起来。
不久前喝下去的那口酒发作了。
衔烛在她膝前躺下,仰视星空下比月亮更温柔,比月亮更遥远的少女。她一直离他很远、很远。除了注视他的时刻。
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近的时刻?也许从未来的某一瞬间起,再不会有了。
衔烛攥住她的袖子。蚕丝袖口随风撩拂着他的鼻尖。
“主人。”有些话,他想要她知道。可总是才唤出口,声音就莫名哽咽了。
他借袖子半挡她的视线。
方别霜只能隔袖看到他半只睫毛乱抖的眼睛。一颗颗流溢星光的泪从这半只眼睛里快速滚落湮灭了。
她想抽过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攥得更紧,让她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喉结压抑地滚动:“主人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欺负你,我也,欺负你。对不起。”
方别霜看他片刻,以为他只是在说那次吵架:“……那天我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少年摇头。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他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总是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我竟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我竟也问你要。”呼吸被眼泪所窒,他的话音便有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抽噎,听着难过极了,“所有人,都欺负你。”
“没有。”方别霜心想他醉得太狠了,说的话没头没尾,没有道理,“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怎么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同情她。凡世千苦百难,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她在其中根本排不上。
衔烛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靠近。方别霜弯下腰,想听他要说什么,却再次被他抱住。
起初抱得很轻、很小心,后来越抱越紧。
他抚摸她的后颈与长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又僵住了。她越僵硬,他的心便越疼。
“我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发震的胸膛递进来。
方别霜趴在其上,心如挂在塔尖,每次震动都有坠顶危险。她照实说:“好。”
她当然分得清好赖。
“我总让你不开心,每一日、每一时,都在问你要。这是不好。”衔烛一句一句地说,“多数人,和我一样,想要你的爱,想要你的好,不管你会不会开心,都一厢情愿地给你。看你给不出来,便不高兴。这是不好。这是欺负。”
方别霜怔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歪道理。
“你一个人,平安活至今日,很辛苦,”衔烛松开她的肩背,声线变得轻而抖,“对不起。”
她抬起身:“你醉糊涂了……”
然而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方别霜恍然意识到他今天总把她抱这么紧,原来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是要她安慰……是他想安慰她?
她凝视他的眼睛,和他伤损的脸、淡下去的唇色。
他安慰她?
她伸出指尖触上他的额头。
少年目光虚散地望来。她一碰上来,他的眼睫开始发颤、下颌轻轻挺起,身体本能地渴望她的触摸。但很快又被全部忍下。
湿湿凉凉的,有一层冷凝出的细汗。方别霜察觉出异样,晃晃他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少年不言。
“哪里不舒服?”
他偏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太疼了。他预想到再这样疼下去自己又会意识不清地向她索要。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少年彻底闭上眼,眼下阴翳愈浓。
所有外溢的情绪都被这层阴翳一点点地藏起了。他哑声道:“睡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篝火熄灭,人群各自散去。
空气变得寒冷。
那簇独属于少女的粉色火焰在某一刻停止了燃烧,形态如被冰冻般凝固在了最后的瞬间。
仍有暖意从它的焰心不断地烘散出来。
少年潮湿的睫毛停止了抖颤,紧拧的眉在一片汗湿中渐渐松开。
他抵靠她的膝头睡着了。
方别霜愣坐在原处。
她朝火焰伸手,唯一的光源便落进了她的手心。
风在天地间长而不绝地呜咽。
她心里涌出悲凉的预感。好像命运故意要在这一刻给予她格外敏锐的感触。
手中粉光虚化,她借这光,清晰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仍有不断往外渗的汗珠。
方别霜连通了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老家伙还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很吵。
方别霜任他吵着。
她擦擦少年的脸,摸到他的颈部也是一片湿凉。她顺着往下擦,拨开他的衣襟,长久地凝视着,不再擦了。
帕子红了一半,搁到一边,很快被离体自燃的神血燃烧殆尽。
方别霜面无波澜,镇定地剥去他的衣服,垂目看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他原本的计划改变了。
那他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伤愈合。有什么办法。
老虬龙不吱声了。
方别霜在黑洞洞的寂静中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幽深难言的痛苦。
谁说她好,她都可以无动于衷。她确实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怎么会是他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
把伤口隐去,难道为的不是欺瞒她,而是欺瞒他自己吗?
他难道就不为这些难好的伤着急吗?
有一抹微光从她的指缝泄了出来。
少女气息凝住。
她低下头。
是护心鳞在亮。
这光她见过。
她盯着护心鳞,心跳开始加速。慢慢地,她将右手覆上了少年伤痕累累的脸庞。
蓝白色的微弱莹光随之在血色中亮起。
接着渐渐收束,很快连同她指下的细口,一起消失不见。
方别霜的手指抖起来。
旋即下移摸到他的胸口。
莹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却久久未能消失。
她坚持着,忍不住低声地催促道:“好起来,好起来。”
光终于散去了。
少女茫然失措,对着那道没有愈合半分的深口圆睁了眼睛。
第46章
为什么没用。
明明护心鳞还亮着啊。
她颠三倒四地问老虬龙。
勉强了解完前因后果,老虬龙激动地喊:“你再试试,再试试!”
“试过了!一直在试,没有用。”她手上沾了血,从他的心口摸到他的腹间,一直摸,一直摸,可除了一些细小伤痕外,其余伤处始终收效甚微。
“别急别急,俺去查俺去问!”
寒风吹鼓起少女单薄的衣衫。
她瑟瑟地抖。长时间不眨眼,眼角被风刮得泛红。
既不知道那些伤为何会消失,也不知道这些伤为何就是不见好。她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呜。”
方别霜迷茫抬眸,看到少年眼下的睫毛阴翳在低频地扇动,紧闭的唇张开了一线。
她扭头去看粉色小焰,仍是静止状态。
没醒。
“啊,再摸摸他吧。”镜灵兔子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在她脑中响起。
方别霜收手四顾,却听它道:“我在你的念识中。”
“干什么?!”少女破了音,声音听着尖利,却轻易就被戈壁滩的风沙淹没了。
“请不要害怕。”镜灵兔子感知到了,大概是因为觉得谁都能随便进入她的念识,少女的情绪很崩溃。它略作停顿后道,“我似乎知道为何护心鳞的力量会重回神君体内。”
方别霜紧阖牙关,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要怕,不要怕。她可以随时把他们赶走的,他们也不会伤害她。
“什么办法?”
回答即将脱口时,镜灵兔子被老虬龙揪住了长耳。
老虬龙摸着下巴:“是不是还是那个答案?”
“哪个。”
“爱?”
“仙君慧极。”
“哼!”老虬龙捋捋胡须,能杀死螣馗的说来说去终究还是那点事,“你这么告诉她能顶什么用?她这人胆小如鼠不说,用情极吝,上次为难来为难去,几乎啥都没做成。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哪个不是她那天遗留下的祸事!”
少女在外问:“为什么不说了?”
“仙君多虑。”镜灵兔子把耳朵从老虬龙的手里甩出来,转而向少女传音道,“您听我细说解释。螣馗神族拥有他族永不可比拟的至高神格,为强大之最、纯粹之最,他们身躯的每一部分都被赋予了这种神格力量,即如螣馗本身,生即是生,死即是死,既碎便不能再全,所以一旦离体,再无法长回体内。不过,它们仍能受其主驱使,为其主所用。护心鳞是神君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永远连接着神君的心脏,感知着神君的情绪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