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早在方仕承和吴氏离开时就已识趣退至门外,给他们留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青年难忍焦虑,但仍尽量放低了声:“霜霜,我宁肯听实话。那夜陪你看河灯的男子,是谁?”
方别霜掀起眸,看着他:“谁?”
有一瞬,青年被她乌沉眼眸投出的坦直目光所震,脸涨红了,眼神微闪。他不该这样质疑她……
可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晚只是眼花而已。
他愁想多日,今日又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平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
索性话已问出口了,不如问到底。
“一个个子极高,穿赤袍带帷帽的男人。长相,长相很不一般。”
少女目光未变,看他半晌,过会儿才慢慢道:“为何没听芙雁提过。那日她先找到我的。”
姚庭川张口无言。的确,何止是芙雁,就连当时站他旁边的李哥儿都说没看见……
“姚哥哥,你近两个月,病得太狠,瞧着大不如从前精神了。”少女轻叹了一声,“多思伤神。你珍重自己。”
“或许是我伤病未能痊愈……”姚庭川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眼正堂摆设,“不过!方府今年似乎频发异事,虽师母已请了和尚师婆住进内院,但那两位毕竟不是名山名派之辈,或有不能周到之处也未可说。方才,我向老师举荐了几位僧尼老道,一会儿若能征得老师同意,这个月便能将他们请来府上做法事祈福。”
“嗯。我也很感念你的这份心意。”
“还有,”姚庭川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捋着红络,朝她递去,“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方别霜垂眸静看,没伸手:“谢姚哥哥的好意。但亲事未定,私相授受毕竟不好。你抱恙多日,留在身上保养自身吧。我有些累,想回院歇息了。你路上小心。”
话毕,少女低颈绕过他,踏出了小门。
青年转身看她走进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脚步提起,却碍于内宅门槛,再不能追上一步。
走过长廊,一路回至寝房,方别霜自倒茶水饮下,将芙雁支使了出去。
冷茶入喉,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
她一边坐下,一边搁下茶盏。
手指被残茶浸得生冷。
太不对劲了。
姚庭川那日看见过衔烛?
谁都没看见,除了他?
一定是衔烛故意的。
姚庭川的记忆也很奇怪。
似乎,并不像芙雁等人是从中秋那日才被改换的记忆,而是早在七夕就开始了。否则他不会把问题遗留今天才来问。
仔细一想,他的性格、行事作风,也的确是从七夕之后变的。事发之前,有一次他还直接闯入溪汀阁,非要立马来跟她提亲。
会跟衔烛有关吗?
但那说不通为何衔烛还会被“姚庭川”击伤。
她心里霎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对,不对。
有她不知道的第三个人在捣鬼。
且这个人一定与她有所关联。
会是谁?
事情好像远比她所看见的要复杂。
方别霜闭目静心,试着连通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然而连念数次诀语,都没能成功。
方别霜猜测他大概正跟衔烛在一处,不方便与她传音。
问小和尚应该也一样。
她直接出门去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她一把推开,四面环顾,发现两人都不在。
她在门口定定站着。
站了很久,才往回走。
都去哪了。
都去了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回了溪汀阁。
一日三餐食尽,早上穿上衣服,晚上褪下裳裙,就该拢帘睡觉了。
不绣花,不看书,只坐在床边想心事,一天也会很快地过去。
方别霜靠卧床头,迟迟没有放下帘子。
直至灯烛熬干了最后一滴泪,少女的意识在一声声的更漏里变得模糊浑浊,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
五更天的锣声又将她唤醒。
手臂枕得有些麻了,她撑着想坐起来。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轻按了下她的左肩。
随麻意涌进心脏,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玉石相击:“还很早。”
方别霜睁目望去。
他撑脸坐在床边,高大身影半隐在微凉的天色中。
看不清眉眼。
唯有披身白发流溢着柔和光泽。
惴惴一夜的心,忽然在此刻沉定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仍然坐了起来。
衔烛收回手。
她感觉他应该在眨眼。睫毛扇动时,覆于其上的微光会暗暗流转,有生动之感。
少年缓缓开口:“好累。”
再没别的话,也再没别的动作。
方别霜等了一会儿,问:“你每次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衔烛又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沉冷,凝固。
淡淡的死寂。
空气已被他周身散发出的疲惫浸透。
方别霜本犹豫是否要通过他直接问清自己心里的疑惑,但他话这样少,显然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她,大概问也无益。
她看着他拢垂在膝上的长发:“不休息吗?”
少年抬目,睫上微光轻凝。
他看她很久。
很久后才垂下眸。
下一刻,身体一言不发地朝她靠了过来。
如玉山倾倒。
然而真正倒靠到她前肩上时,却很轻很轻,没有重量。
微凉的口鼻贴碰着她的衣料。
唯有呼吸之重他真的舍得泄于她身。
“我又烦你了。”
少年声音又轻又慢,拂过她的心口。
好像有什么如五指握沙,正无可阻止地从他身体里流逝而去。
方别霜攥了攥他满捧的白发。
也轻声回他:“没事的。”
第48章
少年一头柔顺白发贴着她的脸庞。
渐渐一动不动。
方别霜侧目看去,少年长睫紧阖,浓影垂垂。
已经睡着了。
她保持这个动作,没有轻动。
还是联系不上老虬龙。
方别霜默默抚摩护心鳞。
护心鳞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当然,也能带她找到要找的任何人。
她犹豫地咬唇,右手上移,碰了碰衔烛的脸。
触感凉柔。
她进而拨开他茸茸的长发,将手掌贴上他的耳朵。
熟睡中的少年没有防备,也没有意识,脑袋直接往她手心耷去。
身体跟着滑倒。
方别霜惊了一下,呼吸屏起,躬身去抱他的手臂。
然而他太轻了,始终不肯将重量施给她,以至于侧倒向床的瞬间像一汪月光在往下倾泻。
起先抱不得,最终也留不住。
她终于没敢用力,依他躺到了。
少年沉睡的脸枕着她的手。
白发在空中滞后一瞬才飘然覆上,成了拢光的轻纱。
方别霜凝视一二刻,继续捂他的耳朵。捂了这只,又捂那只。
最后捧起了他的脸。
原先那些细碎红艳的伤已被护心鳞治愈。
皮肤白净柔软,毫无瑕疵,卷翘眼睫根根分明。
漂亮少年任她捧在手心里摆弄,像只精致的玉雕人偶。
栩栩如生。
乖巧,易碎。
方别霜这样捧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
一时没有放手。
她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捂他耳朵了。
哦,护心鳞。
方别霜看看左手。
她想去找老虬龙,又担心自己对护心鳞说的话会被他听去。可是捂住他的耳朵也没用的吧?
很蠢笨的想法。
她没有放手。
她看他睡着的样子,心里有别样的情绪在流淌。
淌过心底时,心尖泛起痒。毛茸茸的,像小草叶上的绒毛在因风扰动。
是一种摸不出,却能分明感觉到的痒。
方别霜拇指一抚,轻揩过他的脸颊。细腻,软凉。
真实的。
稍一用力,会留下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痕迹。
她知道他漂亮、好看。她一直知道。
但他好像,远不止如此。
方别霜还是没有放手。
他何以生得这么漂亮?
每一根毛发都像被精心雕琢过。可漂亮到这种程度,岂是人力雕琢能得的。
还有这一颗不知怎样养成的心。
方别霜有点捉摸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她又抚他透出微粉的眼睛。指腹擦着睫毛,从下至填着弧度慢划而过,一路抚至发际。一下,又一下。
之前她很喜欢赏玩小白蛇。喜欢揉捏它的尾巴,抚按它的脑袋……点碰它的眼周和下巴。她总这样弄它。
但她确定自己此刻的行为,没有赏玩他的意思。
一点都没有。
人是不能被赏玩的。
那她在做什么?
方别霜想到上上夜他离开前,也这样摸着她的眼睛。
大概是一样的轻柔。
他那时在想什么?
她轻轻松开手,脱离她的指尖后,少年后脑靠回枕上,下颌自然往下颔。
床褥凹陷。
——一旦离开她的触碰,他的躯体便再次有了重量。
方别霜看着这个熟睡中的美人。
挨近了看。看他的唇鼻、眉眼头发。
她俯下身。
身体贴住他。
手臂抱着他的肩膀。
于黑夜静谧中,她感受到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体温。
少女轻咬拇指,侧脸压着他的心脏。
黑眸对着虚无的黑暗,一眨不眨。
不一样的心跳。
她想到那夜被他紧抱住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有些怀恋。
护心鳞亮起光芒。
光芒汇入了少年的心脏。
无数院落静寂。
片刻后,少女穿上鞋,轻拉开抽屉,拿上火折子,顶风出了门。
月影昏暗,将她的影子照停在别院的门板上。
她叩了叩:“开门。”
睡在屋里的小和尚浑身激灵了下。
他坐起身,竖起耳朵,本试图装睡,门缝处却亮起一丝光线。
借着火折子的光,方别霜透过门缝,隐约看见里屋的墙面上有一线瘦小的影。应该是小和尚。
“小师傅,老虬龙不在吗?”
“不,不在。”
“我有些事想问他,但总找不到他人。可以问你么?”
小和尚抓抓耳朵:“小神君不在您身边吗?”
“他还,”方别霜忽然止口。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为何突然提衔烛?
如果问衔烛能问出结果,她何必半夜来此。
她没被他的话牵住鼻子,“小师傅,你不能说吗?可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啊,这个。”小和尚使劲挠挠头。她的心思也太敏锐了。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小神君怎么没跟在她身边,让她单独出来了。不过她能多想一步也好,算他提醒过她了,神君不好糊弄,兴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身后。再就是,有些话,她问不了神君,问他又能有何用?
总之,别来问他。
他打个呵欠:“我太困了,您即使有话,也该天亮再来。您请回吧!”
说完他故意弄出翻身的动静,闷头盖上了被子。
方别霜握着火折子,看那一线影倒了下去。
她也想白天的时候来找他,但其一白天人群走动来走动去,更容易惊醒衔烛;其二若衔烛不在,他也通常不在,她根本找不到人。
原本还能找到老虬龙的,现在老虬龙直接与她失去了联系。
很多问题她问都无处问。
方别霜盖灭火折子,踩着草木缭乱的影走回去。
每踩一下,内心的不安都要变得强烈几分。
她先前好像想得太简单了。
老虬龙每次都在瞒着衔烛与她联系。那他突然消失,是被衔烛发现了?
小和尚似乎深知内情,甚至对她的诸多疑问都心知肚明。
但他对此讳莫如深。
这也是衔烛的授意?
最近衔烛一走,小和尚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一定同在一处,且有意避着老虬龙。
他们在做什么?
究竟什么事让他无法信任最忠心的老虬龙,还怕老虬龙泄露给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