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很远,也没有卖糖葫芦、糖山药、糖人的小贩。
当然不会有。
河岸垂柳秃黄。
小神君朝外坐在亭子的边栏上。
水潮哗哗,没有渔船,没有鹈鹕。鹭鸟孤零零的,立在水边啄羽。
两弯月亮,一个冷漠,一个流泪地对望。
某个瞬间,小和尚感觉头一重,脚一轻,空间斗转了。
地面映出他的影子。
“化魂井结成了吗。”
小和尚凛然抬头。
月色水波中,依然是少年独坐亭栏的背影。
赤袍的颜色与日俱褪,如今已几成雪白。
果然隐匿得再严实,也会被他发现。
他嗫嚅地“嗯”了声:“两方人,各结了一口。”
“你也等很久了吧。”
小和尚抿紧了唇。
三日后是重阳。
九九归真,极阳之日。
“姚庭川”会来向方别霜提亲。
他们为这一日筹谋了许多。
“神君,”小和尚几经犹豫,还是提口气朝他靠近了两步,“您不改变主意吗?真的不改吗?”
他不是已经得到他最渴望最想要的了吗?
他不是只要方别霜的爱吗?
方别霜一定已经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心意,一定努力使他相信了。
他不是已经信了吗?
少年侧头。
铃铛脆响。
风也温柔,水也温柔。风将他绸缎般柔泽的白发吹起,水上波光将他艳魅的脸映得清美绝俗。
发后一对凌厉的血瞳,却深冷似寒渊重冰。
被生撕魂魄的痛感,记忆犹新。
小和尚攥拳咬牙,强绷着脚步,没往后退回去,与此同时,拉紧了全身皮肉,准备随时接受神君的盛怒发落。
没有什么瞒得过神君。
尽管他有意藏去了大半关键点,但他对方别霜说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也是不被神君允许告知的。除却担心无用之言只会平添她的烦恼而无任何益处外,神君也顾忌会有不知哪一个点、哪一处细节,将她从前的记忆牵扯出来。
她前世死得惨烈,若非借情契与他神魂一息相连,早已魂飞魄散。这种彻骨断肠的痛楚,绝非如今一个凡人的她能够轻易承受的。
“哼。”
少年笑得平淡。
小和尚绷得脚背都要抽筋了,痛楚也未临身。他紧张地打量小神君无波无澜的表情。
神君又在看月亮。
淡墨般层层叠叠的云里,挂着一钩新月。
他微微仰着头,任单薄月华披身照拂。
“上面真的有嫦娥仙子么。”
平缓的语气,莫名的天真。
“没,没啊。”小和尚下意识地回答他,“奔月是人间讹传的神话,真实情况您可以去看看的!再者以您的神力即使不挪半步,神识也可达千万里之外……”
神君摇头。
小和尚闭了嘴。
“也许有一日,主人会带我去的。她爱我呀。”
衔烛顿了顿。
有些恍惚。
美好,幸福的迷境。
之所以这样美好,是因为她,真的很好很好。她是个很好的人。
他愿意陷进去。
被她爱着,好幸福。真的好幸福。
少年对着那钩冷月,笑起来。
与之相比,清醒剥离的痛,其实没那么难以承受。
他一生求而不得,也算在此有了圆满。
这是她给的,最好的礼物。
她这么好的人。
她这样好的人,当配永远的自由,永远的强大,永远的得偿所愿。
他爱她,所以要为她实现这一切。
要把他最好最好的东西,全部留给她。
不好的,她讨厌的,全部替她抹除。
衔烛弯弯眼睛,温和笑道:“一切计划,不作更改。”
“这些天,也谢谢你了。”
第60章
离开的时候,要带上哪些东西呢?
金银钱票,珠翠首饰,还是一些可作纪念的小玩意。
方别霜把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了放置贴身衣物的箱子底下。这箱子素常只由芙雁一人整理。
信是留给芙雁的。
她抬头环顾这小小的溪汀阁,看小丫鬟刚擦过的衣柜、博古架、妆镜台……台上摆放着半月前她和芙雁一起去银楼订做的头Ɩ面首饰。首饰是早上银楼才差人送来的。
满目琳琅,带不走。
带不走的,终究都不是她的。
一身干净地走吧。
喜子兴冲冲地过来传话,说姚庭川带着聘礼来了。
芙雁将她扶起,难掩紧张激动:“来得还怪早的,咱要不过去看看吧。”
方别霜扭身看向窗台。
白袍白发的漂亮少年沐浴在曦光下,乖乖地坐着。
正对着她慢慢地眨眼。
方别霜笑了下:“等我回来吧。”
正在窗下擦花瓶的小丫鬟“啊”地抬头,见小姐冲自己温柔地笑,赶紧移眸看向水盆里的各色秋菊:“您要回来自己插?”
少女已被人簇拥着出了门。
没人回答她。
小丫鬟把花瓶放下了。
走在院子里,仰□□外看,能看到不少纸鸢。江南过重阳,有放纸鸢以放晦气的习俗。
芙雁和她说话:“咱回来也放放风筝吧,那几只老鹰风筝好些日子没见过天了。”
到了前厅,芙雁陪她候在屏风后,悄悄看姚庭川走进门来,向姗姗来迟的方仕承与吴氏拱手行礼。
媒婆在旁侧落座,说得口干舌燥时才停嘴喝茶。
吴氏接过话头,马马虎虎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轮到方仕承开口了。
芙雁咬着绢帕,想听又不敢听,怕好事会在方仕承这里出岔子。
刚担心到这,身侧那抹淡青身影一动,忽然往屏风前迈了去。
芙雁一惊,小姐怎么不躲好!
她低声喊:“小——”
“父亲,我有话想跟姚公子说。”
满座愣住,看向屏风前的少女。
神情各异。
哪有姑娘家遇人提亲竟直接出面要求与男方私谈的?
简直毫无规矩……
方仕承脸上写满了不悦,正要怒声斥责她的不矜持,少女却平静地偏过身,直接向僵立堂中的姚庭川道:“我们去厅外说吧。”
她转身走了。
堂内死寂。
姚庭川迅速反应过后,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面面相觑,颇觉尴尬。媒婆打哈哈笑道:“各位瞧,咱们姚公子多体贴的郎君!令爱出一言,他便出一行,天作之合不过如此!这好事一成啊,定是能羡煞旁人的一对!”
厅外摆着数丛艳菊。
下人都守在廊下。
天阴了,云把太阳遮得很严实。
方别霜停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才转过身来。
下雨了。
檐下雨滴成串,叮啷叮啷响。
小丫鬟关上窗子,看眼盆里的花。马上要到晌午了,怎么还不见小姐回来?
难道事有不顺吗?
前头也不见有消息传来,真教人心焦。
身畔叮铃一声,是脆铃的响动。
小丫鬟收神四顾。
什么也没有。
衔烛走出门。
狂风猎猎。
凡人肉眼所见的沉寂乌云之下,万丈紫光已布满苍穹。道道虬结成脉,状似筋肉相连。
而筋脉汇集之处,是山口般巨大而幽深的圆洞。
圆洞周围闪电缠绕,怒雷滚滚。
深恐如苍穹之眼。
化魂井。
衔烛朝那个方向走去。
黑雾瞬间自四面八方弥漫涌来,将天光遮蔽,将他围拢。
视线完全暗下来的那刻,黑雾涌动着,逐渐分化为一个个狰狞的愤怒面孔。
他脚步未有丝毫停顿。
“你要去哪里!”
黑雾连声怒问。
它们每一个,都是死在他螣馗神力之下的仙魔亡魂。
不论是仙是魔,天生灵胎还是后天渡劫成仙者,那般潦草地灰飞烟灭于他掌下,千万年修为顷刻化为乌有,没有人能够甘心。
没有人!
翡狸也只是他们的其中之一而已。
天不让它们这些怨气散去,它们就可以永远存在。即使无形无神,也能化雾将他缠下。
要他死!
少年仍然缓步往前。
从容,无情,甚至视线未多落于它们一分一刻。
黑雾愈发恼恨激愤,在数丈之外绕着他尖叫怒吼。
却不敢真的近他一毫。
“蠢,蠢蠢蠢!愚蠢至极的螣馗,愚蠢至极的螣馗!”
黑雾怒极而恼,大笑而骂:“你百般计划,为的不就是把自己一身力量都献予那个不识好歹的恶毒女人吗?”
“哈哈哈!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引来数万天兵魔将,就为了自投化魂井,蠢得可怜,蠢得让人心惊!”
骂声四荡,招摇嚣张。
白袍在其中飞扬,少年依然优游自如。
“你以为她会领情吗?你以为她会对你感恩戴德吗?蠢神!她不会!她重生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这一次也一样!她完全不会再记得你!哈哈哈!你在她眼里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吗?你知道吗?哈哈哈哈!这世上可不止我们觉得你蠢!她觉得你蠢死了,蠢极了!她牲畜般圈养了你,从一开始就只想得到你的力量而已,你竟然对她比狗还忠诚!哈哈,狗都做不到为想吃它肉的人主动跃鼎作烹食的地步啊!你看看,你蠢得多可怜!”
少年甚至将要走出结界了。
这些质问怒骂,都没能将他的脚步拦下半步。
黑雾变得焦急。
它们开始四窜乱飞,逐渐朝他靠近。模糊扭曲的五官一刻数变,厉声地吼叫着、尖啸着。
不能让他的计划成功!
他必须死,螣馗神力也必须跟着死!
都要死,都要死!
必须拖出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把那个女人杀了!
天沉得厉害,却始终下不起雨。
方别霜抬头望望,朝对面愣神已久的姚庭川道:“我想说的就这些。到这一步了却忽然变卦,我知道你一定心中有气……我不想瞒你,不想你将来白白担心,我已经亏欠你许多了。这亲事,你退了吧。”
青年张口僵立着,木雕般反应艰难。
他应该需要些时间消化。
方别霜又等了一二刻,终于侧步要走:“他还在等我。我走了。”
青年犹如全身过电般清醒了。
他激动地挡到她面前:“他是妖精,他会要你的命,你不能跟他走!”
他抖着唇阻拦道,“霜霜我并不是不能接受你悔婚并不是不能接受你爱上别人,但,但那是妖怪,你会死!你不能被妖怪蛊惑!”
少女停步,沉静地抬起眸。
她认真地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担心我,多谢你,我心里一直感激你。我也知道不论我怎么说,你都很难相信我的话。换作数月前的我,我也会觉得荒唐的,怎么会有人……但你也该知道,你拦不了我。”
她今日只为告知,并无商量之意。
就算他执意提亲,真的定下亲事,明天她也会消失在姑苏城。或许永不回来。
多余解释,无须再作。
她绕过他,继续往回走。
这次姚庭川没有再阻拦。
天光被云层遮得越来越暗。
走出几步,慢慢地,她再次停下。
心里密密麻麻,爬上一片怪异之感。
她伸手抬头。
一滴雨也没有摸到。
可是不远处的长廊底下,已经雨水如注了。
何时下的雨?
下人们打起伞,纷纷朝这边跑来。
芙雁跑在最前头。
方别霜站住脚,眼睁睁地看她打着伞,与自己错身而过。
风吹得脊背发凉。
她回过头。
院中央,她刚才所站的位置,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她。
“她”已被淋湿了头发。
而姚庭川,还是那个木讷的姚庭川。
她绝不会是下了雨不知道躲的人。
谁弄的假人?!
她扭身四顾,紧张地攥了护心鳞,面前却倏地晃来一道人影。
他脸上有极夸张的笑。
嘴几乎要咧破耳根,原先一双清目瞪得极大,痴痴地、用力地盯她。
是“姚庭川”。
方别霜不住地后退。
姚庭川的身体,又被那个陌生的东西占据了!
她攥紧护心鳞,眼前的青年,却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声。
他笑起来:“这结界,刚才就已通过那个蠢材下在了你身上,你去哪,结界就跟会到哪。我也会跟你跟到哪。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说到一半,他就得意不已了,控制不住地大笑:“方别霜,我的主人,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