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好景。
她认真地看衔烛。
少年一直垂眉看那几串糖物,看得认真。
“都是给你吃的。”她向对面道,“你喜欢吃,多少我都买给你。”
衔烛摸摸裹糖衣的糯米纸。很漂亮的礼物。
舍不得。
他一颗一颗地取下,还是吃了。
剔透红果,玉雕指,艳色唇。风吹白纱,在他肩上撩动。
一幅动静皆宜的美人图。
方别霜喝尽杯中茶水,问:“甜吗?”
“嗯。”
“开心吗?”
衔烛咬碎薄薄脆脆的糖衣,点头:“嗯。”
眼眸微微地弯。
行人路过,进来,起坐,离开。店旗招摇。
不见得每个人都是高兴的。但就算有人满身愁意,也不至于一眼望去就把人感染得替他生出一心悲凉。
方别霜看着衔烛,尽管他在笑,也觉悲伤。
他是一幅伤景。
河岸泥泞,扎总角的孩子蹲聚在一起玩泥巴。拍着小手,蹦蹦跳跳,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方别霜朝外坐在亭子的长石栏上,看渔人撑船撒网、收网。鹈鹕飞掠来,飞掠去,捉了一嘴大大小小的鱼。
她闲谈般地说起来:“我好小的时候,娘亲带我和芙雁出来玩过。她很溺爱我,比吴容心待方问雪还要好。小时候我每一天都开心,都幸福。”
衔烛面朝内,挨在她身侧,与她相错而坐。
他偏首凝望她的侧脸。
零碎秋光在少女眸中粼粼潋滟。她漆黑的眸,此刻像一面被微风轻吹拂着的清潭。
“她临走前,嘱咐我要平安地活下去。我其实不记得她是哪一天走的了,没有人帮我记着。芙雁比我还小,哭得比我还凶,也不记得。我记得这句话。我算做到了吧。”
“做到了,做得很好。”
“其实我活厌了。”
空气好像有一刹那的停滞。方别霜没有理会少年发寒的目光。
她仰头看鹈鹕掀起水花衔着肥鱼骄傲地飞回船头。水花在飘于阳光下的那个瞬间变得晶莹而璀璨。下一瞬哗啦落回去,又杳无踪迹,只剩逐渐平静的涟漪。
她笑道:“不过这是之前。我现在,对活下去这件事很抱期待。每一天,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见喜欢的人。我之前没有想过可以这样活。或者想了,又不敢。”
衔烛道:“你会永远开心幸福下去。”
她转回头。
微风中,视线相触。她望他雪净的红瞳,自然道:“卿卿,衔烛。我现在开心幸福,是因为你。”
又有水花被掀起。落下去,荡起涟漪。
渔人高兴地喂能干的小鹈鹕吃了好几条小鱼。
衔烛敛起眸,转而看亭内静而不动的石桌。
神情平常。
手背一暖。
少女柔软的手掌放了上来。
她一碰他,他还是会发僵。她握起,指尖轻摩过他的掌心。
她仍然直望他的眼睛:“想到有你在,你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不说,我看见你,就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都敢面对。我因为这个觉得幸福。”
“并不是赖享你保护的意思。”她摸着自己的心意,徐徐说与他听,“我不怕你比我厉害,也不怕自己没有能力。我们之间,这些并不重要。我在你面前什么样子,都可以。没有条律,没有必须,自由无顾忌。所以没有什么事不能面对,不能接受。唯有在你身边,我有这份放松的底气。”
令人贪恋的温度,正停在他的掌纹。
衔烛看着石桌,心却在随她的指尖游动。好想她能将温度烙下,给他留下永不能磨灭的烙痕。然而她总那么温和、轻盈。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
“并非因为我。你本来勇敢,勇气生来有之。这些年,对自己需要的想要的,尽管会害怕,你从没有退缩过。没有我,你也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因为是你自己才幸福的。”
“功劳都在我?”
“为自己,分何功劳苦劳。”
方别霜一时无言。
他真正地了解、理解她。
人世间,多的是各扫门前雪。理解他人并不容易,得他人理解更为难得。
他了解她了解到这份上,对她何止是蛇宠对主人的依赖而已。她之前却不曾看透,偏说是他分不清人与人、人与宠的爱。
他说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他知道自己有多好吗?
方别霜探身凑近他,目光更软地注视他。她握着他的虎口,尝试将自己的温度渡给他:“没有你,我哪一日能去想这些从不曾想或是从不敢想的未来。我哪一日能真的放松下来。没有你,我今天都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开心,实实在在是因为你。一见你,我心生欢喜。”
说完这些,她还想继续说。
一切出自真心的话,都不会被自尊心和羞耻心轻易地蒙蔽。她敢说,她更想要他听见。
然而在她这段短暂的停顿里,僵在她怀中的手臂渐绷了力道。
似乎在克制着身体将之抽回的意图。
少年将视线转得更远,忽然开口道:“我想睡一睡了。”
方别霜流到喉口的话一滞。
“什么?”
衔烛滚滚喉结,仍不看她,却轻松地笑:“也许逛得久,累得厉害。”
“不必理会我的,睡一睡就好了。”他肩膀抵上旁侧的亭柱,眼睛眨得弱而慢,声音低下去,“一会儿就好了。”
“衔烛……”
方别霜赶紧起身,指尖将要碰上他的脸了,他竟就闭了双目。
她手指颤停空中。
树梢风声干脆。河岸飞鸟扇翅,孩童欢笑。
炽烈的秋光像一捧欲燃于手的好花,风拂来,明媚欢快地笑。
眼前,少年静靠亭边,薄纱覆面,眉目舒和。飞尘亦不舍得将他搅扰,萦萦绕绕不肯近身。
一幅静止的美人图。
图中美人的肩上,大片秋光漫洒,灿烂披覆,至极的美好。
如梦似幻,一碰即散。
钝痛,□□,淹溺。之于心脏,之于肺腑。
方别霜捂着胸口。
他肯定很疼很疼,才会没征兆地睡着。这么疼,也不肯往她身上靠一靠吗?
方别霜抑不住哭意,才要扭过脸,朦胧视线中,却多出一方锦帕。
小和尚不知是何时跟来的。
他老神在在地忧叹一句:“方二姑娘,不要苛责自己。”
方别霜没有接帕子,直盯着亭外,语气冷静道:“是我伤了他的心。”
他摇头:“不是的。”
“就是我。我误解他,撵他,欺负他,我对他一点都不好。”
说到一半,少女声音抖起来,“换做是我,我都不能原谅。”
她根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她没有办法回馈他,治愈他,让他开心幸福。她享有了他给的这一切,回给他的只有忍不完的痛苦。她没有爱他的能力。
“不能原谅自己,正是你对他的爱。”
小和尚慨然道声佛号,收起锦帕,眼神含悲地望她,“只是,你仍然错解了他。”
“错解?如果我能给他想要的,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方别霜面对身前无声沉眠的少年,“他还会这么失落这么绝望吗?他这么痛苦难道不是因为我?”
“如果有个人害得你绝望,害得你身体摧残,神魂破碎,痛苦无尽,生不能,死不得,你是爱她,还是恨她?”
“当然是恨。”
“他恨你吗?”
少女咬腮,忍泪不言。
小和尚在旁侧一栏盘腿坐下,盘捻佛珠,徐声道:“他不恨你,因为根本不是你害的。你本身就不曾做错过什么,即便有,你有你的局限和无奈,他比任何人都要理解。所以他对你从无一丝怨怪,更不要说恨。相反,他绝望痛苦,是因为爱你太过。”
“爱你太过,以至于恨上了自己。不能容忍自己伤你、拖累你,给你造成任何负担。感觉不到自己之于你的任何意义,便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认可。”
“……三言两句,道不尽他爱你程度之深的万分其一。”小和尚顿了顿,“总之,他的痛苦不是你造成的,他绝不想你为了他而否定自己苛责自己。”
方别霜怔怔凝思。
她抬眸:“你过来和我说这些,是不是有办法了?你想提示我怎么做?”
“办法,那倒没有。”小和尚叹口气,捧着脸无奈道,“天道难违吧。但我私心的确不想看神君落此结局。所以,所以嘛,”
他坐直身:“我打算把神君对自己的种种厌恶、恨意和虐杀,都告诉你。”
“其实,你怎么会不爱他呢,当初你们的情契可是在瞬息间结成的。只是,让你一个凡人,在这也不能知道,那也不能知晓的情况下摸着黑爱他,对你难道公平?神君料想得到对你种种方面的尊重,连探你念识都不肯,却把这点落下了。他没有想过,你对他真的会有爱和欲,而爱欲,是你会想要像他了解你一样,了解他。”
第58章
沉浮的水。
交缠的气息。
黏腻、潮热、柔软的给予和抚慰。
这一切包裹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痛楚的躯体与神魂都深陷其中。痛苦不再尖锐。
好舒服。
唇被慰藉地吮咬,舌被诱哄地吸舔。是极爱惜的方式和力道。他在被她爱惜地亲吻。
血肉发痒,肌骨发热,伤口也在被她爱怜地触碰。她在拥抱他。
好喜欢,好渴望。好想得到满足,好想要更多。
他要爱。他要好多好多,令他不能呼吸的爱。
衔烛轻喘,低哼,无意识地接受、索取。
吻与拥抱,都在一步步加深,似乎真的能够绵绵无尽。
她在爱他吗。吻得好温柔,抱得好紧。
好幸福,好痛苦,好想哭。
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她在捧他的脸,摸他的眼睛。他将脸小心地贴紧。爱我,爱我。她的声音随气息撩来:“衔烛。”
衔烛微微睁开眼。
窄室昏灯,皂香水汽。眼前是凝望他的少女。
一切好像重回了那个被主人浸于仙露之中,被她问明不明白的夜晚。
不同的是,此刻她也在水中。
伏坐于他身前。
“卿卿。”少女满目怜惜,轻擦他湿粉的眼角,衔烛看她双唇张合,吐出轻软的声音,“怎么哭了。还疼吗?”
好温柔,好美。
衔烛深深望着,不声不响。
真实的,不是梦。
那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又被她浸在浴桶中。为什么她也在,还亲醒了他。为什么这次的亲吻和往常完全不同,没有强势的掠取,没有被吃咬的痛,只有令他无法不沉醉的怜爱。
腰间移来一只纤柔的手掌。
衔烛呼吸堪堪顿住,少女又将手上移了一些,在他腹上轻揉。
太轻,太柔,太软。令人紧绷,又令人松懈。太过分……
最柔软最易攻击之处,被她这样轻易地触碰。
衔烛泡在水里的身体微微地颤栗起来。眸光都涣散了,张唇喘息着抑制索取的欲望。
“主,主人。”他低哼着唤她。
乖乖仰望向她的目光中,有他自己无法意识到的乞求意味。
可怜,无助,迷茫。
是要求她停下,还是要求她给得再多一点?
他才唤出来,唇再次被吻住。
他反应得慢,齿关没能在第一间内启开。
她不催,抚摸着他的脸颊、头皮,蜻蜓点水般含吻他的上唇。太温柔了,他很快沦陷。她舌尖舔碰了几下他的尖牙,好像极喜欢,又舔吻几下,然后才将暖热的呼吸和涎液一并送入他冷冽的口腔中。
她好像知道如何能令他更难矜持、更沉溺其中,从而表现出更激烈的反应。小舌勾缠压抵住他无措的舌头后,便摊开舌面对着他的上颚一下又一下地吸裹□□。
更激烈的颤栗冲刷了他更多的感知。
与此同时,她落在他腹上的手并未收回,而是一并地揉,比方才更确定地揉。
于是这场沦陷,波及了他的全身全心。
一切都比他未醒时感受到的那个吻给的还要多。更多的给予、慰藉、疼惜。
仿佛饱含爱意。
衔烛抓了她的手臂。
欲要抱紧,又不敢。他轻轻地抓着,感觉到自己所有的强撑都在这个吻里溃败地瓦解着。
少女还不大熟练换气,把他吻得喉间咽动,低低哼喘时,却因力有不逮而停了。
不上不下,更为难捱。衔烛强忍住,喉结微滚,迫切地含吞下了她留下的味道。
就这样结束了吧。
可是紧接着,更绵密的吻落上了他的唇角。
轻轻重重,牵往颊边、颌下,乃至耳畔。没能预料,就没能准备,他一下难以禁受地仰起了颈。她趁此从水中拨出手,扶着他的后脑,含住他的耳垂,咬一下,啄一下,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