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本就如此,悲欢离不尽,常月总有缺。
南书玉跪在父母身后,早已泪流满面,她不辩解,也不说话,不管父母说什么,父母生她生,父母死她死,绝不独活,至于父母为她所求活路,那她就到地府里再跟父母解释。
马上就要够到她想要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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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南书玉死在年亲王府的消息时,已是隔日,檀允珩刚打算休沐一段时日,黄尚书已告老,不在朝中任职,闲来无事,便来照看司昭府,换她轻巧。
裳蓁和堇卿过来司昭府偏院给她和陆简昭简单收拾一番,陆简昭陪她一同过来,今逢司昭府不忙,二人和黄老在偏院里闲坐片刻。
黄昶亲手为二人斟茶,“你二人待会儿回宫之后,跟圣上说,让他把小吟知送我府上,让我这个老人不孤单,谁让他把我女儿女婿都接宫里住的,弄得我天天晚上在家和思云大眼瞪小眼的。”
黄思云是檀允珩知云嫂嫂的哥哥,‘云’是嫂嫂母亲的名中字。
黄昶一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一脸骄傲的,除了绝不成婚这一条,没什么不好的,但他喜好孩子,他女儿有了孩子,自然该他这个当姥爷的照看啊,哪能一直是爷爷照看的。
圣上上完朝,还看孩子,多累,他得替人分担分担。
黄昶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顺便告诉圣上,他若不肯,趁他上朝,我可进宫硬抢了,女儿女婿,就连我儿子都忙的脚不沾地的,我缺人陪得很。”
檀允珩舒舒服服走在圈椅上,看着陆简昭将放在桌沿处的茶盏端起跟黄老的茶盏轻轻一碰,道:“原话带到。”
话音尚未落地,常幸神思静常过来,将两封叠的四方公正的信件习惯□□由小司昭。
信上内容,在院中的几人都大致能猜到,是南书玉的遗信。
第一封上写着:
罪女父母惯常不知罪女想要什么,无论是他们硬塞让罪女嚼碎吞下,还是别的,不可否认,罪女是他们所生所养,活在一片繁华地,成就如今。
罪女最想要的是行医自由,快意人间,昨双亲执立即死刑,为罪女求下活路,今当小司昭大人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然自由离世,常伴父母左右。
活来路常伴有痛,死去路自由如风。
第二封就是年亲王南凡卿,为女求情时用的招数,清楚写着谁中了何毒,密密麻麻的一张四方宣纸,不是年亲王府的暗卫,就是跟年亲王同党的大臣,全在无声无息中中慢毒。
年亲王以自家小女知晓我朝中毒之人为由,换取了南书玉平安,其实南书玉并不知情,是昨夜她翻找家中,才找出的,宣纸泛黄,字迹新鲜,最后一位是前不久的坐那大人。
有毒易制解,年亲王府中药毒,每样都留有一些送去太医院做解药,当时小楼国国主死去,南祈派人驻守,楼琼月和楼琼华似是早料到,将小楼皇室里制毒解毒的方子药毒悉数尽毁。
自古有毒有解,无毒难解,此问题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年亲王也怕跟他同党的人出事,都是慢毒。
收拾完东西,檀允珩和陆简昭便启程回宫长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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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月,朝中奸佞亦然处尽,就连八公主府上养的大臣,也一并处置后快,至于八公主自然留着一命,四皇子无照不得入宫,母子二人就被圈养在八公主府上,无事不得外出。
自打令和皇后离世,南嘉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收拾完朝中烂摊子,便退位让贤,南允珏继位后,改年号为嘉令,黄知云乃中宫嘉和,后宫照旧唯独一人。
一直到檀允珩生产这日,孩子不怎么折腾她,很快落地。
天边朝阳初曦,婴啼哭声起。
消息从长春宫偏殿,传到主殿不过几步路,却让人无可奈何,女婴啼哭,众人含泪。
南嘉景去世的消息传到檀允珩和陆简昭耳朵里时,檀允珩产后刚换了衣衫床褥阖眼静躺,陆简昭择坐在床沿处陪着她。
是黄知云进来通传的。
黄知云先朝妹夫看了眼,手指着床榻上休息的妹妹,口型说道:“睡着了吗”?陆简昭虽有些疑惑,明明珩儿所生是众人期盼的女儿,嫂嫂怎得脸色无笑,他摇摇头,黄知云探了口气,将一纸不曾拆封的遗信放在妹妹枕边。
“珩儿,娘过世了,临终前,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珩儿你,希望珩儿别因娘过世而纠结,人生老病死终有时,娘千万叮嘱,珩儿要好生修养,她会在天上为小绮凝祈愿的。”
黄知云阖门出去后,檀云珩一直平躺着,不曾睁眼,长睫湿润,眼角落泪,声音虚弱,“念吧,我想听。”
陆简昭骤闻噩耗,他抑着自身没‘嗖’一下起身的冲动,珩儿已然够难过了,他便不能再难过,他要替珩儿撑着。
他坐在床头处,将写着‘爱女亲启’四字的信封拆出,右手便去抻在珩儿里侧下巴处,源源不断的热泪润湿他的手心,是不知为何,却又无可奈何的。
信上写:
“遗信落在珩儿手中时,娘亦然去了,打阿敬过世,娘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我的珩儿。
珩儿虽并非娘亲生,也是娘自襁褓养大的,为娘寻乐,承欢身侧珩儿的喜怒哀乐好似弦音流转,刻在娘亲心里,我的珩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阿敬离世后,娘身子便有轻微不适,未能陪珩儿走过漫长一生,是娘的错。
珩儿莫怪娘瞒你瞒得紧,亦无需后悔什么,珩儿甚好,日日孝敬,不曾缺席,是娘有意隐瞒,原本住在公主府上的大夫,告诉过娘,娘的病症顶多撑到珩儿怀胎八月,早在入宫前,娘便写了这封信,弃了药汤,装作身子无碍,有珩儿还有女婿,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同陪娘走完最后的光阴,娘还想陪着珩儿生产,可惜不能够了,娘会争取活久一些的。
没关系的,珩儿,娘会一直陪着我的珩儿到地老天荒的。
我的珩儿要一直往前走,别替娘难过,娘也有阿敬陪着。”
陆简昭念完一张,泪水打落在次纸张上,喉咙里一阵酸楚,静声缓了好大一口气,接着道:
“娘一直觉着,珩儿是谁都无关紧要,养在娘这儿,便一直是娘的孩子,因有珩儿之地才是我们完整的家,光阴虚载,有女承度,天有欣慰。”
顺着陆简昭右手指缝流走的泪花落在檀允珩换好的衣襟上,沾湿一大片。
无声有泪,掷地有音。
良久,日移晌午,阳存温情,南嘉风双手负着,身后跟着位侍女,待他走到长欢殿外,亲手接过身后女手中孝衣,推门而入。
依左相望,他的珩儿哭累睡着了,小陆视线一直凝在珩儿身上,珩儿刚生产完,身子虚弱得紧,正需好生休养才是,逢小景过世,珩儿心痛不易,是要多辛苦小陆照看些,以备珩儿有什么闪失。
南嘉风身后的门轻轻被站在外头的侍女阖上,殿里剩下三人,陆简昭起身迎礼之势被他扣下,他步步轻挪,步步沉重。
他从来没思忖过是否让儿媳来诉珩儿,小景过世一事,试想天下无女愿错过母亲葬仪,珩儿和小景之间母女情深,珩儿势必不想如此的。
是以南嘉风没瞒着,珩儿难以接受是一时的,若因此不着丧服,不知母亲死去,便是一世自谴。
小景临终前,屏退所有人,只留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告知实情,其实小景身子一直安好,直到小黎过世,珩儿有孕,小景的身子每况愈下,住在宫中,生怕珩儿看出端倪,不曾医治。
也是治不好的,还不如不治,让珩儿安心养胎。
记得也是一个十月天,秋阳金黄,珩儿襁褓入公主府,病势汹汹,身子一直不曾见好,小景生了出城求神佛心思,也照做了,大昭寺住持看她心诚,赠予她棵绒树。
‘虔心求得一世安,母女连心复生生。
长夜圆满欢声笑,为妙为爱无怨悔’。
小景还说了,上次小黎过世,未说完的一句,“然住持跟我说,世上万事皆有因果,善念结善果,上苍注定我同珩儿有未修完的母女缘分,心诚起,女心落,前心陨。”
攻打北冥时,南嘉风深有不义之举,挽救百姓,挽救妻妹,挑了天下命脉,害得珩儿自出生即颠沛,害得小陆失了爹娘,得失自古相辅相成。
小景心诚,珩儿活哉,母女缘分,珩儿有女落地之时,便是小景过世之日,母女缘续之来生。
于现世,珩儿于他何尝不是万分折磨。
小景仅告诉他一人,临死前嘱托他,一定一定不得告诉珩儿真相,珩儿受不住的,就让这件事随着她的死烟消云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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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允珩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之后殿里白烛晃的她眼睛疼,身上孝衣是陆简昭给她换上的,鬓边白花,长春宫主殿哭声一片,偏殿清寂,只有陆简昭静静坐在床沿陪她。
近处,陆简昭见她醒来,起身张罗殿外的侍女给送进了一些清淡的膳食,一整日不曾进食。
陆简昭手中端起粥膳,送到嘴边吹了几下,他喂,檀允珩便吃,她也不说话,他也不问什么,殿中调羹和白瓷碗碰撞声混着殿外宫院中的嬉笑声,调音着弦,轻奏如耳。
不一会儿,粥膳见底,陆简昭将瓷碗就近放在圆杌上,见怀中人不愿躺下,替她往上拢了拢被边,搂着她。
隔着一道门,一段路,檀允珩还不能出去,太医叮嘱,要想送殡去皇陵,是不能够的,也得过了今日,衣着厚实,去主殿祭拜。
母亲遗愿,让她养好身子,好好活着,她会照做的。
隔着一层朦胧,檀允珩望着那扇门,“那便遥祝娘和父亲彼此芳年相遇,满意同心同梦。”
“同珩儿一样。”
与此同时,陆简昭紧紧攥着她的手,“也同小陆一样。”
芳年长好长欢夜,满意同心同梦人。
第120章 番外1
一载后, 令元太上皇于凤鸳宫因病过世,出殡这日,檀允珩和陆简昭以及她的哥哥嫂嫂, 孝衫白衣,站在皇陵外, 身前是先帝与先后之墓,身后是几人母亲和母亲。
短短几载, 光阴流水朝逝, 亲人先后离世,去岁, 南嘉景过世当日,恰逢檀允珩生产完, 连着三日,她除了次日前去拜祭过,母亲出殡那日站在窗里, 隔着窗扇一点点望着母亲的棺椁消失在长春宫外, 无法挪一步。
月余后, 她才和陆简昭过来祭拜。
额前白孝, 鬓后簪花,一袭孝衣, 在满是春意的陵园里,随风款款,似故人回缓,有人轻唤。
月中有盈缺, 亲人长辞。
不远处小绮凝刚学会走, 身上带着孝走得晃晃悠悠,走不动干脆往地上一趴, 爬着走,身边刘嬷嬷常常跟着她,小绮凝时不时吐话不利落,却清脆响亮,笑便笑,要便要。
古有新人笑,旧人坟前欢,这样也好,檀允珩噙泪长叹一声,将视线自个女儿身上转回,盯着舅舅的墓名,“哥哥,珩儿看小吟知颇有贤能天赋,舅舅的话,做不得数的。”
南嘉风过世前,语重心长将她还有哥哥,叫到身边,告诉她二人。
“虽然允珏登基,吟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只要小绮凝愿意,这个皇位便只能是我们绮凝的,何况小陆出身将门,已位昭平,我们珩儿和小陆养的女儿总是不差的。”
在其位,司其职,但凡坐上龙椅,权利化为民布,开源善善流,以天下为己任,总会有得有失,南允珏在位不到两载,已有深切体会。
舅舅替他将朝中奸佞除尽,官居重位的都是为南祈百姓谋福的清官,刑部张大人,户部沈大人,还有吏部徐大人等,各个都是南祈朝栋梁,不分男女,有勇有谋,天下齐平。
清官不可贪清名,皇帝不可侥心平,如今的南祈还需他和妻妹,妹夫还有满朝文武齐心,至于他的儿子,南吟知是否是太子,又是否来日即位依然不重要了,正如舅舅和他之前探讨,无论他和珩儿谁的孩子继位,都会为南祈所思所量,帝王宝座从来冰寒彻骨,太平盛世享和乐,盛世又能几回许。
“且让俩孩子往后如何自行择之。”
檀允珩本意只愿绮凝自由些,天高任鸟飞,她和陆简昭决意生个孩子时,便是如此想,绮凝在她和他的庇护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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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载后春过,孝期已过,檀允珩和陆简昭一同休沐,坐在郡主府金玉满堂院中晒太阳,如今常幸能者出众,已然能坐阵司昭府,檀允珩的闲暇日子比以往多了起来,刘嬷嬷将孩童带在院中玩耍。
二人一人一把摇椅惬意躺着沐阳。
陆简昭右手放在檀允珩脑后给她枕着,左手放在两把躺椅中间,牵着她的手,“不久前,珩儿遣了四个丫鬟,出远门游历为夫打下的山河,为夫倒想问问,珩人喜欢自由,可曾想过何时踏山河,游历四季。”
他头挪了一下,看着阖眼假寐的珩儿,长睫微微一颤,唇边轻盈勾笑,“怎么,陪我住在郡主府,委屈我们小昭了?”
这话误会大了,陆简昭左手指腹在她手背轻轻点了一下,“不啊,小昭开心的很。”
先帝孝期三载一过,檀允珩便遣散了随她多年的四个丫鬟,四人爱自由,做梦都想游历我朝大好山川,丧期内就连宫人都不得散出宫,何况她的丫鬟,等丧期一过,她便给四人备下足够的盘缠,送她们出府,去寻一处属于她们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