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生大喜,亲自率领一千敢死队涉水,冒死逼近晋船,以血肉之躯堵住他们的射击孔,拖住其行进速度;余下秦军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在上游快速拉起铁锁和浮栅,另有两队重骑兵手持盾牌,在接近岸边的浅水中形成了一堵厚厚的盾牌墙。
晋军无法继续向前,也无法靠岸登陆,只能在水里扑腾,等到他们力竭,立刻就会被湍急的渭水重新冲回到狭窄的隘口,姚崇虎率领大部队从后赶来,正好瓮中捉鳖!
傅玄生算计得一点都没错,此刻的艟艨舰中晋军的膀子都要摇废了。
这其中也包括艟艨舰的设计者,此人虽生了满脸胡子,与其他卒子相比却仍是个细皮嫩肉的玉面郎君。
此时此刻,这位玉面郎牙关咬紧,额头上青筋暴跳,面容十分狰狞,白皙的皮肤以肉见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很显然,他的体力要比其他人略逊好几筹,已经摇得谷欠仙谷欠死。
“我说谢逢春,你……你设计这玩意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能,不能再多费点心思,将它设计得省力些”
说话之人乃是卢镝,饶他比谢候强壮了不少,此刻也累得呼哧气喘。
谢候的牙齿都快要咬出了血,闻言怒道:“你以为,以十人之力抵得二十人很容易老子……老子已经很费心了!”
秦军通过桨橹判断,每艘小舰里至少会有二十人,而事实上,实际的人数只有十人,有些略短些的舰里只有七八人。
“你现在说话愈发不成体统了!”卢镝也摇得咬起了牙,“哎!说真的,今日要是真死在这,你能甘心后不后悔从军”
谢候“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甘心个屁!你们个个都成家生子,老子还是个童男子呐!”
卢镝哈哈大笑,将身上最后那点力气都笑没了。索性松开桨,一边揉着膀子一边道:“不行了,这回真摇不动了,撤吧。”
谢候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船板上,闭目叹息道:“等这场仗打完,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成婚,谁都不能拦我!……成婚,我要狠狠地成婚!……”
卢镝偏头看他憋的那样,笑得肚子一抽一抽。
……
晋军挣扎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体力不支,桨板接连停止滑动。
艟艨舰失去助力,很快顺流东下它们来时犹如水中巨怪,一路劈波斩浪,似乎势不可挡,去时则如一只只滑溜溜的水耗子,漂得没有一丝浪花。
犹如一场闹剧。
傅玄生忍不住仰天大笑:“李勖啊李勖,你也不过如此!你这可真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吧,葬送你的不是黄土塬的风沙,而是你最熟悉的船和水!”
第142章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咱们主公,溯渭水这步棋太险,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主公向来爱惜兵力,怎么可能会将主力全部都押在这一条线上。”
孟晖说着话,一刀砍了潼关最后一个秦卒,带着队伍登上谯楼,将绣着“李”字的巨幅牙旗插在最高处。
丁仲文受命与他一道留守潼关,他检点秦人留下的精良弓弩和大批辎重,看得两眼放光,笑着接话道:
“孙子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穷也。’主公要咱们时常揣摩这句话,我今天算是又学到了一招。若是傅玄生没走,咱们的渭水军将直入长安,那便是一只正兵;可是这厮没沉住气,他走了,那么渭水军就成了奇兵,咱们剩下这些人才是正兵。这便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奇正相生,变化无穷。咱们主公的谋略,够秦人再学一百年!”
孟晖点头道:“蒲版津亦是如此,姚崇虎若是不去,咱们就去;他若是去了,咱们就走别的道。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令其疲于奔命,士气未战而先衰,这便是制敌而不制于敌。姚崇虎这一宿,不知道要恍然大悟几次啊,哈哈哈!”
两人开怀大笑,远眺潼关内外,山峦雄伟,秋色锦绣,九曲黄河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渐渐地亮了起来,风陵渡口的野柿子累累压枝,像一只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一个时辰前,姚崇虎与傅玄生还在合力剿杀渭水中的“李师主力”。
这只队伍的作战风格符合姚崇虎理想中汉人军队的作风:胆小怯懦,临阵畏敌。他们既不敢弃船登陆,又找不到突围的方法,只能一窝蜂地挤在狭窄的隘口仗着渭水湍急和艟艨舰坚固的优势,暂时龟缩在其中躲避。
秦军在岸上高声叫阵,晋军不予理睬,船队在水中结成堡垒,一枝枝冷箭顺着射击孔嗖嗖地往出冒,准头还都不错,近前的秦军一批接一批地往下倒。
一枝鸣n箭破空而来,在姚崇虎的毡帽旁发出锐利的哨声,被他一把抓住,咬牙切齿地折成两半。
他的情绪在这一夜之间大起大落,已经受不了一点撩拨,这枝不知死活的小箭犹如在干草堆上跳舞的火星子才擦着一点边,就已经彻底引燃了姚大司马的腾腾怒火。
姚崇虎腮边的横肉抽动几下,怒喝了一声“驾”,竟然不畏深水,拍马奔入湍流之中。他在距离晋船十几丈远处勒马,抡起臂膀,将手中的狼牙棒猛掷而出。
那狼牙棒重逾百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准确地砸到了最外围的艟艨舰上。千钧之力当头而下,狭窄的小舟立时被砸瘪,水流红了一片。
姚崇虎鼓目大笑,高声道:“结浮桥,给我将他们砸成肉饼!碎一船者赏千钱,谁要是碎了李勖的船只,赏黄金千两,封爵万户!”
话音一落,秦军争前恐后涉水架设浮桥,很快便贯通了南北两岸。
当秦卒抱着巨石和狼牙棒跑上浮桥时,晋人的船队终于有了动静。
外围的船只纷纷调整方向,结成了一个大圆环,里侧随之而动,很快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同心圆。这些同心圆开始不断地向外扩张,即将靠近岸边时又忽然回缩。反复几次,将秦军看得一愣一愣,不明白汉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姚崇虎不敢相信李勖的主力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心里一直都犯着嘀咕,怀疑李勖会有什么后招,见此异动急令底下人停手
南人擅长水战,与陆上作战一样,阵列五花八门,讲究甚多,他疑心李勖是要故意引秦军上浮桥,之后再发起攻击。
皱眉看了半天,那同心圆开开合合,看到他双眼发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姚崇虎耐心耗尽,刚要命人砸船,看着晋人排列整齐的密集船只,心里面忽然灵光一闪,大笑道:“算了,咱们也省些力气,你们都把石头撂下,给我往他们的船上泼油!”
渭水下游很快充斥了刺鼻的桐油味道,晋军艟艨舰的牛皮外衣油光锃亮,只欠一点火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姚崇虎正要下令点火,晋军最中部的那艘艟艨舰忽然伸出一只小旗,朝着他打起了旗语。有人大声朝外喊话:“慢着!姚大司马饶命,我们投降!”
姚崇虎嘴角一咧,摆手示意火箭卒暂停,自己从箭筒里摸出一只鸟龙铁脊箭,左手握紧了弓。
“投降可以,教李勖出来,面缚舆榇到我面前,我自会受降。”
姚崇虎并不相信李勖会真降,即便真降,他也不会留着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只要李勖一出现,他就会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晋军磨蹭了一会儿,中间那只艟艨舰从顶部打开,一只银光闪闪的脑袋犹犹豫豫地冒了出来。
连同姚崇虎在内,所有的秦军都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银色的兜鏖。交战将近一年,他们都想看看那个叫李勖的汉人将军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一个头有别人两个大。
――坊间传闻,李勖之所以狡诈多端,是因为他脑袋里比旁人多长了一颗脑瓜仁。
令秦军失望的是,李勖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就不肯再往外冒了。
只听他大言不惭道:“姚大司马,教你的弓箭手退后!战死是死若投降也是死我将为国死战!”声音颇为清朗,听起来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倒有点像是个清隽读书郎。
姚成虎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言论,一时气得有点想笑,心里面也不由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勖。此人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生死关头却是个孬种,令人大失所望。
姚崇虎将弓箭隐在身后,冷笑道:“如你所愿,若老实投降,饶你不死!”
“真的吗你可不许骗我。”李勖立马接了这么一句,语气像是在与他撒娇,银色兜鏖谨慎地往上抬了三寸,露出来的一点面孔似乎皮色甚白。
秦军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窃而笑,姚崇虎磨着牙,语气也像是哄着他府中那个爱耍小性的娇妾,“真的自然是真的你快出来吧!”
“口说无凭,万一你反悔了,岂不可惜了我一颗大好头颅”李勖这个娇一撒起来竟然没完没了,“这样吧,你若是能在三军阵前发誓不伤我的性命,我就出来投降。”
姚崇虎心里面已经抡起狼牙棒将他擀成了肉饼,一股邪火越蹿越高越发想要将他一箭穿喉。
“好,我姚崇虎在三军阵前发誓,绝不会伤你的性命,这回你能放心出来了吧”姚崇虎将这辈子的耐心都掏出来对付李勖。
不想对方却给脸不要脸,继续讨价还价道:“大司马没有诚意,我不敢信。你得这么说,‘我姚崇虎对着长生天发誓,绝不伤害对面之人的性命,否则,我姚崇虎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父鳏母寡,妻子偷人,儿子天阉,来世托生成渭河里的大王八!”
“竖子放屁!”姚崇虎火冒三丈,“他妈的你给脸不要脸,给我放火!”
“慢着慢着!大司马息怒!”李勖的声都变了,听起来哆哆嗦嗦的“我出来,我、我这就出来,千万别放火!”
银色兜鏖在秦军齐刷刷的注视下一点点升起,上面一撮红缨被河风吹得飘飘荡荡。
姚崇虎恶狠狠地盯着那一抹招人恨的红,一个身穿明光铠的瘦高汉将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此人肤色白皙,虽一脸胡子仍能看得出面容姣好,在行伍中显得有些文弱。
在姚崇虎惊疑的目光中,他僵硬地咧开嘴一笑,忽然吐了吐舌头,“嘿嘿,大司马,想不到吧”
姚崇虎再认不出来他不是李勖就是傻子了。
“你娘的!我杀了你!”
他憋了大半年的怒气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枝淬了剧毒的鸟龙铁脊箭就已经离弦而出,直奔对面假李勖的咽喉而去。
谢候眼眶中的两只眼珠子“唰”地聚到一处,只见一枝绽着幽蓝色寒芒的箭头正朝着自己的面门疾速射来――“完了,阿风,有缘来生再见吧!幸好我没有干出禽兽不如的事,否则岂不是害了你!”――在这样劲力十足的弓弦下,他那点半路出家的身手实在不够用,身体缺乏应有的敏捷,根本来不及躲闪,脑子和嘴的反应倒是很快。
他脑子里想着上官风,嘴巴张得老大,扯开喉咙大喊:
“姐夫救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铁骨丽锥箭自他身后破云而来,几乎擦着他面颊上的汗毛飞过,姚崇虎的鸟龙铁脊箭已经走到了他喉咙前一臂之远,正与这枝箭头碰着头撞到一处,啪地落到艟艨舰的顶盖上。
谢候整个身子随着这声清脆的锐响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回过头,只见岸上一匹金粉色的大宛马正在扬蹄长嘶,马背上驮着一位高大的玄衣男子腰佩环首刀,臂挽柘木弓,手持一柄长长的眉尖刀,不是李勖还是哪个。
李勖皱眉瞪了谢候一眼,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姚崇虎只觉大势已去,他在看清了谢候的小白脸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倒是傅玄生还蒙在鼓里。傅玄生带着潼关守军急急奔往长安时,半途也曾猛然一惊:潼关空虚,若是李军乘虚而入,大秦就真的完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场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根据船只的数目和每船载有的人数推断,渭河中的应该就是李军的主力没错。是以,刚才姚崇虎急切责问他为何擅自离开潼关时,他信誓旦旦地回答说:“大司马息怒,李军已经全部入关,若有差池,末将自刎谢罪!”
姚崇虎不待他自刎,狼牙棒照着他的脑袋猛槌而出,傅宣生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喉咙,整个脑袋都被砸成了红白相间的浆糊。
“李勖来战,姚崇虎亲自领教阁下的身手!”姚崇虎嗔目大吼,旋即拍马而出,直奔前方那个将他耍得团团转的汉人男子
他身上的虎皮袍经了一夜的寒露,又溅了一身河水,本已湿冷沉重,马背上这般抖擞起来,这才又有了猛虎之姿。困兽犹斗,姚崇虎双目赤红,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向李勖。
李勖勒着马缰,眯眼观察他的手臂。
姚崇虎左臂抡起狼牙棒,距离身前已经不到一丈,大宛马早就焦躁地在地上磨起了蹄子一听到主人沉声喝了一句“驾”,立刻便如闪电一般纵出。
姚崇虎不愧是名中带虎,的确是一员虎将,一棒下来,李勖顿觉手臂酸麻,手里的眉尖刀发出嗡鸣颤音。当狼牙棒带着千钧之力第二次落下来时,眉尖刀竟然咔嚓一声裂开,姚崇虎狞笑着向下一顿臂,眉尖刀顿时断为两截,李勖手中只余一根光秃秃的短棍。
卢镝大惊失色,忍不住埋怨谢候:“你们职方司造的东西还不如纸糊的!”说着从舰中一跃上岸,急着给李勖寻找趁手的兵器。
其余人莫不着急,大伙都看出来了,姚崇虎臂力惊人,是个实力强劲的对手若无兵器在手只怕李勖会吃亏。
“姐夫接枪!”谢候心急如焚,抢了卢镝的马,拎起一柄玄铁枪便要往前冲。
“回去!”
李勖朝他高喝了一声,在姚崇虎的虎视眈眈之中,忽然将手一松,余下半截刀棍也掉在了地上。他朝着对方举了举空荡荡的双手微微一笑。
姚崇虎愣怔一瞬,领会到对方的轻蔑之意,顿时怒不可遏,嘶吼道:“竖子拿命来!”拍马再次冲来,沉重的马蹄在他身侧激起冲天黄烟,一身虎皮袍在烟尘里鼓荡,当真像是一头势不可挡的下山猛虎。
那只狼牙棒再次高高抡起时,谢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李勖忽然向斜侧里一挺身,自马背上腾跃而起,飞身跳上了姚崇虎的马。
――为了一击毙命,姚崇虎这一棒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刚刚劈出,还没来得及收势,李勖就已经敏捷地落到了他身后,一手曲爪抓向他持棒的手肘,另外一手死死扼住了他粗肥的脖子
咯吱咯吱的骨裂声传来,姚崇虎只觉左臂钻心疼痛,手中的狼牙棒顿时掉到地上。他凄厉地嘶吼了一声,回手扯住李勖的腿,二人双双滚落到黄土地上。
围观的秦军和晋军都睁大了眼睛,努力在滚滚黄尘中分辨各自的主帅。
隔着尘土,众人恍惚见到一只猛虎与一只蛟龙缠斗在一处:龙精虎猛,龙腾虎跃,龙虎掷,龙蟠虎踞,龙吟虎啸,龙出……虎不见了!
姚崇虎的虎皮袄子被李勖扯脱,露出了棕熊的原型。
他那威猛的左臂被李勖废掉,右臂的力量便有些不尽人意。李勖的双腿死死绞在姚崇虎的脖子上,姚崇虎无力将他扯下,只能怒吼着将他顶起来,在黄土中疯狂奔走,希望借助惯势将其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