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等他气喘,腰腹兀然攒起一股劲力,翻身向后一仰,腿仍夹着他的脖子不放――姚崇虎笨重的身躯沉重地摔趴在地上,李勖乘势骑上他后背,一拳砸向他的后脑,双手接着扭住其后颈,用力一掰,咔嚓一声,姚崇虎颈骨断裂而亡。
李勖抽出腿上的匕首,几下割下他的头颅,以地上剩余的半截钢棒将这颗满头小辫的头颅高高挑起,跃马高喝:“灭秦!”
李军的士气在这一刻达到巅峰,高喊着“灭秦”,个个皆如猛龙过江一般朝着灰头土脸的秦军冲去。秦军早就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刚一交手被杀得溃不成军,没命地向着长安的方向逃去。
卢镝和谢候这只水军趁机靠岸登陆,正杀得起劲,后方却传来鸣金之声。鸣金收兵,军令难违,他们只好悻悻停手
谢候来到李勖身侧,有些不解道:“主公,秦人大败,这个时候追上去一定能将他们尽斩,为何不追”
李勖脸上、胡子上都是姚崇虎的血,正在岸边浣手净面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擦拭,擦完一看,帕子都是黑的
谢候等着他答话,他就蹲在水边一遍遍地洗这块帕子粗大的手掌笨拙地搓上面的污渍,几下将帕子搓得脱了丝。谢候一眼瞥到那帕子右下角的绣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往他身前又挪了两步,将他给挡住,免得教旁人看见了笑话。
李勖眼见着帕子越洗越脏、越搓越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它拧得半湿不干,系在环首刀柄上。
一回头,见谢候还在旁边杵着,眉心一拧,上前踹了他一脚,低声叱道:“我教你尽量拖着,拖不住就跑,你逞什么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阿姐交代!”
他本是不同意谢候随卢镝溯渭,谢候却在大营中一蹦三尺,说艟艨舰乃是由他设计督造,不跟过来不放心。
那么多人都看着,李勖不好偏袒,只能由着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戏耍起了姚崇虎,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谢候见姐夫沉了脸,自知理亏,嘿嘿一乐,没皮没脸地继续追问:“到底为何不追,还请姐夫为我解惑。”
李勖沉默地看着他,指了指脑袋。
大部队向着长安行进,眼看北门外的渭桥在望,谢候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第143章
大大小小的战役在秦境内多点开花,长安城里早就已经没有多少驻军了,李军与姚崇虎军激战之时秦中道大行台、龙骧将军符韫得到消息,正带着仅剩的三千羽林军紧急向长安北门调集。
不过,等到李军赶到的时候,北门外已经一片狼藉,除了大开的城门和横七竖八的死尸之外看不到一个活人的身影。
卢镝怀疑秦人这是在唱空城计,向李勖请示由自己带着小股骑兵先行入内探路,李勖摆摆手笑着问谢候:“逢春,你可想明白了”
谢候抻长了脖子,朝着冷清的城门里张望了一会再看地上的秦军尸体,发现除了身披狩猎纹戎服的姚崇虎军外还有身披金甲的武士,看制式应该是守卫宫城的羽林军。
“羽林军……”他茅塞顿开,兴奋道:“怪不得主公先前不追穷寇,原来如此!”
其余人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亦恍然大悟,卢锋笑道:“这世上最难挡的队伍,一是灾民,二是溃军,秦人自己的溃军冲散了他们最后的武装,给咱们省了攻城的力气,主公真是神机妙算!”
李勖舒目一笑,晴朗的日光自渭桥旁几人合抱的高柳树冠中疏疏落下,在他眉宇间映出几点明亮光斑。
中原大地秋高气爽,一轮旭日在碧蓝晴空中冉冉高升,不远的前方,长乐、未央两宫的飞甍碧瓦和重檐高阁已经露出了分明的轮廓。
李勖缓了辔,放马出列,行到三军阵前,朗声道:“诸位,我们背井离乡,转战千里,付出了无数代价,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全军听令!”
“大军分三路入城:谢候,朱敬,你二人随我攻占宫城;卢锋,卢镝,祖坤,谢明之,你四人迅速占领城门,接应徐凌、上官云、褚恭部,缉查符氏余党,把守城内要道;其余人即刻接管官府衙署,妥善保管府库籍册,一应官吏暂时收押,反抗者诛!”
李军脸上莫不现出兴奋之色,经过三年的日夜操练,又在黄土塬上受了快一年的雨雪风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日的到来。
在这激动人心的最后关头,他们沉默寡言的主帅神色已转为肃然,目光威严地自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扫过,忽然抽出腰间那柄平平无奇却又无人不识的环首刀,以刀锋指天,高喝道:
“自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已有百年,此乃复国之战!这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原本就是我们的!王师归来,是为了重建我们的国度,恢复祖辈的荣光,不是为了烧杀掳掠!尔等谨记,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虐杀降卒,若有趁火打劫者,格杀勿论!”
三军齐呼:“诺!”
时隔百年,汉人的军队再次开进西京长安,“李”字牙旗插遍八街十二门三十六门道时日色刚午。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惊恐的长安百姓来不及出城躲避,只好纷纷躲到家中闭户不出,忐忑等待外面的消息。至傍晚时大街小巷张贴出戒严告示,晓谕全城:无论胡汉,凡奉王师者皆为晋民,一律不杀。
人们透过门缝窗隙向外窥看,只见李军列队整齐地在坊市干道巡视,军纪严明,果然秋毫无犯。
长安居民胡汉杂处,汉人不到半数,余下胡人中当属氐、羌最多,羯、鲜卑、匈奴次之,此外还有许多杂胡居住在西市一带。晋军入城,长安人心惶惶,尤以胡人最为不安。
符氏当权,氐人自然高人一等,为了防止人数占优的汉人造反,秦室对其他胡族一直采取联合为主、防备为辅的措施,他们结为联盟,一道奴役压制汉人。
而今汉人军队重新占领了关中,胡人心里都明白,长安马上就要变天了,往日奴役他人者,也许很快便要为人所奴役,这片土地上百年来纷争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者王侯败者贼,向来如此
是以,胡人对告示上的内容半信半疑,他们猜测,一旦长安稳定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到了。如果汉人真的以牙还牙,他们恐怕会生不如死明智的做法是逃亡,再不济也是死战,苟且偷生才是下策。
李勖已经看过籍册,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秦王符耀亦深谙这点,不唯如此他还想以此为筹码,在李勖手底下讨得一条活命。
“你们汉人常常将王者呼为天子,认为君主受命于天,乃能治世我们氐人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叫做’长生天会眷顾她的统领‘。我自登基以来,不曾有丝毫窥晋之心,秦亦不曾有寸土犯晋,李公初柄国政即兴兵伐我,致使生灵涂炭,白骨千里,可谓是师出无名。而今公在座上,我为阶下,可知天命所钟,在李公而不在符耀。符耀不敢违抗天命,恳请李公秉承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的族人和长安的胡人,若能如此符耀感激涕零,自当以身率范,竭诚效忠。”
符耀站在行辕之中,不卑不亢地说完这句话,用一双豺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汉人男子。
看得出来,此人与以往逃亡到秦的那些士族和宗室都不一样。李勖气度冷峻,目光深沉而敛藏杀机,一味求饶并不能换来他的怜悯,反倒会招致他的蔑视,更轻易地对自己下手
唯一能活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留着自己还有用,若是将自己杀了,长安会有麻烦。
符耀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尽力维持着国君应有的平静,他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不过,那得是确保性命无虞之后的事。
他在打量李勖,李勖也在打量他。
这位不可一世的秦主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在仓惶出奔之际还不忘换上一身汉人的装束,解开一头胡辫,在头顶结了个常见的汉髻,发丝上的卷曲还没有消除,袖子、大襟和衣摆都沾染了污秽之物,闻起来实在不甚美妙,想来是为了活命,在出逃的路上钻了几处狗洞,跳了一些阴沟,又躺了几方茅坑的缘故。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如此惜命,还真教他给逃出了长安,若不是身边的人将他出卖,恐怕还真教他给溜走了。
李勖听完他这番文绉绉的汉话,不由轻笑出声,纠正道:“符耀,你说错了。你残暴专横,身为国君却虐待子民,我兴兵讨你,是有道伐无道,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瞟了眼堂外等候召见的一应秦臣,略提高了些音量,继续道:“也正因如此我不会如你一样残杀胡人,因为天下万民都将是我的臣民,我将对他们一视同仁。”
“此战所以胜你,亦非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我大晋上下一心。我的兵马不如你强壮,我的国土不如你宽广,可我的将士却比你的将士英勇,李某的本事亦远在你之上,如此而已。”
符耀脸色难堪,想要顺势奉承一句,最终只是微不可查地咧了咧嘴角,喉结上下滚动几次,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勖眸光中滑过一丝讥诮,挥手道:“来人,将秦王推出去明日午时在闹市枭首,首籍运回江陵示众。”
符耀猛然抬眸看向李勖,神色几变,尔后挣开前来拉他的侍卫,伏地大放悲声:“武王伐纣而不杀微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为圣主之道也。李公既怀仁德之心,肯将汉民与胡民一视同仁,如何不能存符耀卑贱一命自古以来没有斩杀降君之理,恳请李公三思!”
他五体投地涕泗横流,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有未央宫中高坐在美人凳上的威风八面。那群秦臣听了这话,不少人面露不忍,偷偷用袖子揩目擤鼻。
李勖眸光转冷,厉声呵斥:“你既读过些汉书,岂不闻’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伐罪吊民,古之令轨,你若尚有一丝人君的担当,早该自刎以谢万民!”
符耀的眼泪渐渐在赤红的眼眶里蒸发,他快速匍匐到李勖脚下,神色既狰狞又哀切,咬着牙低声道:“胡汉仇深似海,彼此猜忌甚深,百年之仇岂能因一纸布告而尽消公今日存我一命,也可教胡人安心!”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臭气熏得李勖直皱眉,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有更好的人选,符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符耀怔怔地看着李勖,很快就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更好的人选是谁。
若不是那个人苦劝,符耀此刻应该已经体面地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地苟活着
在得知李军入关那一刻,符耀曾决定御驾亲征,与社稷共存亡。那人抱着他的腰跪地苦劝:“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与草芥一般轻易断折陛下在,社稷在,越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陛下越是该善自珍重,臣愿誓死追随陛下,直到我大秦重振国祚那一日!”
符耀实在没想到,那么多宗室、嫔妃、宫人皆四散逃命,陪自己到最后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备受奚落的卑贱之人,他深受感动,那股以身殉国的豪情在此人的贴心关怀下再而衰、三而竭,很快就被逃亡的狼狈折腾得烟消云散。
在此人的护卫下,符耀在长安城里滚灶坑、钻狗洞、跳阴沟、伏茅厕,终于狼狈地逃到城外迎面正遇上从蓝田方向赶来的上官云部。
此人将符耀安置在一方臭烘烘的猪舍里,往他脸上抹了些绿色的猪粪后,哽咽与他道别,自称要出去引开晋军,为君王博得一线生机。
符耀既惭愧又感动,缩在哼哼乱叫的猪群中暗自发誓:“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符耀沦落猪舍,焉知不是后福之兆我符耀对天发誓,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定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
此誓刚发出不久,晋军就来到此处,将猪舍团团包围。
君臣再见时那人身上的衣衫还没有换下,神情却已经焕然一新,他因立下大功而被晋人启用,俨然已经是新朝新贵了。
……
回忆至此符耀捶地大笑:“李勖,慕容氏满门皆是小人,他今日既能出卖我这个旧主,来日就能出卖你!你千辛万苦攻占关中,到头来不过是为鲜卑人作嫁衣裳而已!”
“小人自有小人之用”,李勖抽出一把匕首扔给他,淡淡道:“你还有一次体面的机会”
符耀一把抓起那匕首,闭上双眼猛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刀尖刺破一点油皮时锐利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在李勖轻蔑的目光中,匕首掉到地上,符耀难堪地哭了。
太疼,他实在下不了手
“求你饶我一命,哪怕是教我做庶民、做奴隶,李勖,你饶我一命!……”
符耀大哭大叫,堂外那些秦臣方才还为他抹眼泪,此刻只觉得与有耻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既没有亡国之君的体面,李勖也就没法给他体面,教人堵了嘴,拖猪一样拖了下去
慕容景应召来到行辕,堂外正遇见被人拖行的符耀,符耀已经不成人形,见到慕容景时额上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冲着他愤怒地吼叫。慕容景神色愉悦,微不可察地冲他勾了勾唇角,转身前瞥了他一眼就像是瞥着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年猪。
符耀的身影在余光中消失不见,慕容景眼角湿润,稳了稳心神后,迈步走入堂中。
这位慕容郎生得与其父慕容玮年轻时一般俊美,身为燕王唯一的儿子,他自八岁起便入秦为质,如今已有整整十二年。
李勖这么快就亲自召见,既在他料想之中,又令他有些惶恐。
“燕王之子慕容景拜见李太尉,久仰太尉大名,蒙赐一见,小子幸甚。”慕容景站定后朝着李勖一揖,神情端严,态度恭谨。
这句话他已在心里推敲了无数遍,说出口后心脏仍止不住地在喉咙口狂跳。
自古背主贰臣鲜少落得好下场,李勖知道他对秦王做了什么,对他必定抱有恶感。慕容景这番措辞就是想告诉李勖,他不是秦臣,而是燕国的王储。他今日到此也不是来向李勖称臣的,而是要与他谋求合作。
二十岁的慕容郎心思沉重,肩膀却还很单薄,显是有些承受不住上首那个玄衣男子的深沉目光,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悬在身前的手臂已经止不住地微微作颤。
李勖的目光从他的手臂上一掠而过,莞尔道:“赐座。”
两个侍卫应声抬着一架颇为沉重的坐具入内,慕容景的双眸被那宝座的金色光芒刺得一痛,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钉立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那正是被秦人掳掠到长安的燕人王座――金蛇宝座。
慕容景眼中溢出热泪,忽然撩袍下拜,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勖笑着走下座,伸手去扶他,他执意不起,叩头道:“小子不幸沦落异乡为质,十二年来奴颜婢膝,不曾有一日直身为人!而今金城王大权在握,在朝中根基已深,俨然以太子自居,小子纵得自由,恐怕也是有家难回!太尉乃当世英雄,堪为天下之主,求太尉助我回国夺位,慕容景若有继承大统之日,自当率燕称臣,世代效忠太尉!”
李勖将手收回,负到身后,打量着他浅金色的头颅,笑道:“扶危济困,君子之道,李某正有此意。不过,眼下却有一件烦心之事,令李某一时脱手不得,还望足下能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