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在傍晚时分送达李勖的大帐:魏军绕过上党,已经突入关中。
关中。
魏王行辕内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杏子酒香,元健赐酒肉给将士们,与他们共同庆祝这次大捷。
“李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咱们留给他们的是一座空仓!”
“入了关中,往后愁粮草的就不是我们,而是李勖了,哈哈哈!”
“他要袭咱们的大营,殊不知咱们已经绕道取了他的大后方!都说李军战无不克,我看也不过如此,陛下不过巧施小计,李军就上当了!”
“……诶,不是李军无能而是咱们陛下这个空仓计实在高明,卢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对对,陛下圣明!咱们一起敬陛下!”
魏将口称圣明,纷纷举杯敬元健,元健嘴角含笑,与他们一一示意,酒盏碰唇后,只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后看着兴奋的众将平静道:
“李勖不该急着出关取洛阳,这便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汉人有句话说的对,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该做的,是从敌人身上吸取教训,而非沾沾自喜。李勖仍然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可轻敌。”
“皇兄说得不错”,元骅点头道,“关中是片膏腴地,李勖劳师动众地灭掉秦人,到头来却是为我们做了嫁衣裳,他一定不会甘心。接下来,我们将会在东方的潼关和北方的河套继续作战,诸君还要奋发才是。”
众人莫不称是,龙华将军侯莫陈仪高声道:
“李军转战千里,背井离乡已经一年有余,在长安分得财物后就已经生出衣锦还乡之心。如今士气不减,不过是靠着主帅李勖个人的威望支撑而已然而,在利益面前,威望是不可靠的,如今我们占据了关中,李军将士留在长安的财物全部落空,白白辛苦了一场,他们的士气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他喝了口杏子酒润喉,继续道:“所以,微臣以为,接下来的战事当集中在北方,潼关还是以守为主,将李勖慢慢消耗掉。”
元健面上露出赞许之色,“侯莫陈将军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将关中稳稳吃下,不可重蹈李勖的覆辙。”
侯莫陈仪拱手道:“陛下,河套的上官云部和徐凌部攻势凶猛,已经对平城产生了威胁,是否派一只人马北上,稍缓平城之急”
“不必”,元健摇头,笃定道:“善战者,制敌而不制于敌,攻其必救,他必定千里奔回我们袭取了关中,上官云和徐凌一定会撤兵救援,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即可!”
侯莫陈仪笑道:“陛下圣明,臣茅塞顿开。”
推杯换盏之间,魏将无不酒酣耳热,面露红光,唯有元骅神色淡淡,心中始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此刻留守平城的是尚书崔嵬,皇兄元健对这个汉人十分信重。
元骅看着上首微笑的元健,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
魏人袭取关中,最高兴的还是困在邺城中的燕军,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冲着城外灰溜溜撤兵而去的李军大声欢呼。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城中粮草断绝,燕军原本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离死只差临门一脚,万万没想到,李军在这个时候撤兵了!
慕容康在谯楼上望着远去的李军,整个人如木桩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阳光洒落在他的愁眉上,缓缓将其上的褶皱抚平,他迎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祖先到底还是庇佑了他,没教他成为亡国之君。
诚如魏人所料,李军的士气一泻千里,他们从江南出发,翻山越岭抵达潼关,经过一年多的血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取得了关中。过往这些战役之中,当属潼关之战时日最长,伤亡也最惨重,一想到还要重来一遍,饶是北府老卒也觉得心生疲惫。
撤退的李军队伍绵亘几里,颓丧的情绪如同一片阴云,第一次笼罩在这只劲旅头上。有些卒子窃窃私语,唏嘘道:“人有时候真不能不信命,小主公的死就是个预兆,这个龙门呐,到底还是没有越过去!”
队伍沉默地撤退,向着潼关方向行进,韶音坐在大宛马背上,身后是李勖,他也和这只队伍一样默默无声。
问他伤口疼不疼,他也不说话,韶音想要回头看他,肩膀上忽然觉得一沉,他将下颏垫了上去。
“阿纨”,他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有点可怜,“李某打过那么多次胜仗,你头一次来,我却不战而败,感觉颜面无光啊!”
韶音不由得蹙起眉尖,好气又好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净想些不着边际的!”
李勖将下颏又往她颈窝移了移,“我们辛劳一场,到头来,很可能是一无所获,你怕不怕”
韶音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刚要偏头,又被他的脑袋轻轻地拱了回去,“告诉我,怕不怕”
“怕什么”韶音嗤了一声,“郎君最初有什么江边一片杂草丛生的破校场,不到三千人马和一小口袋铜钱而已!”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揶揄道:“那三千人马也不是你的,而是人家赵勇的,里头还有赵化吉的一千!还有那一口袋钱,有些人一本正经地将他的家底都交给我,结果里头只有几百钱,简直穷得叮当响!”
她说着还是回头睨了他一眼,“原本就一穷二白,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阿纨豪气干云,果然是我的女人!”他忽然搬过她的脸,在缓慢行进的队伍中吻她
“你疯了,这么多人……”韶音使劲推他。
“别动,我疯了,我不光想亲你!”
他用披风将她乱动的脑袋罩住,欲盖弥彰地在底下放肆撒野,韶音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只觉得这辈子都无颜再见人了。
李勖看着披风下她红透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在那只皱鼻头上咬了一口,“不许皱鼻子,记住了,这世上能打败你郎君的人还没生出来!”
韶音琥珀色的明眸蓦地睁大了,李勖心猿意马,脱下披风让她给盖得严严实实。
她透过披风的缝隙看她的郎君,只见他眉眼高扬,俊朗的面孔上意气风发。只这一眼,韶音的心就安稳了,不管接下来的风云如何变幻,她都确信,这样的李勖战无不胜。
李勖脸上的笑涡渐渐地深了,他拉了下披风,将她偷看的眼睛也捂上,朝着左右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即刻攻打邺城!”
第154章
李军刚刚走远,鲜卑人就迫不及待地出城争抢他们遗留在营地的粮草和辎重。
饿红了眼的鲜卑士兵将李军来不及带走的食物视为长生天的恩赐,还在营地里便大把大把地往口中塞,空瘪的胃囊早就已经忘记了饱的感觉,越吃越饿,许多人都因为吃得太多、太快而弯腰呕吐。
随着军士一道涌出城门的还有饥肠辘辘的民众,他们抢不过身强力壮的军士,只能在一旁捡食些残羹剩饭,有些人干脆放弃了李军的营盘,向更远处的乡村寻找食物。
李军去而复返时,城外的搬运已经接近了尾声,鲜卑士兵和出城民众多数已满载而归。
蔽日的旌旗像一片黑云,向着邺城的上空迅速飞来,t望台上响起嗡嗡的钲声,燕军值卒大喊:“快关城门!”
随着吊桥悬起,钢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邺城沉重的城门再次紧闭。犹如沸开的水面忽然被人泼了一桶冰水,城中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第二次被围困的邺城军民看着刚刚搬运回来的粮草辎重,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绝望。
慕容康命乞扶铭为使带上一份厚礼,出城劝说李勖。
这份礼物显然用了心,除了成箱的金银珠宝外,还有一件熟悉的旧物:金蛇信。
乞扶铭打量着李勖身旁那个明丽照人的汉人女子,猜到此人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韶音,见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金蛇信,心中稍稍松缓,语气谦卑道:
“金蛇信乃是我们鲜卑王族的圣物,遗失多年,多方寻找不得。前蒙李公惠赐,大燕重获此宝,我王感激不尽。近日听闻,此物在江南时一直由李夫人带在身边,我王知晓此事后心中实在不安,特命小人将此物送回,赠还夫人还望夫人笑纳。”
见李勖和谢韶音都没有说话,乞扶铭又奉上一只白玉瓶,叩头道:
“我王为奸人蒙蔽,一时糊涂,言辞有辱李公事后每思及此莫不懊悔万分,以至于寝食难安。这瓶中之物乃是上好的伤药,可去腐生肌、活血化瘀,我王命小人将此药献给李公聊表歉疚之意。”
阿筠将白玉瓶接过,递给上官风,上官风揭开瓶塞嗅了嗅,冲她微微点头
乞扶铭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趁热打铁道:“李公当世之英雄也,英明睿断,神武非凡,我王早就将公引为知己,常以不能把酒言欢为人生一大憾事。自洛阳、黎阳战后,我大燕君臣莫不对李公心悦诚服,不敢再与李公为敌。方今魏人趁晋燕交兵之际,阴攻上党、偷袭关中,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若晋燕继续自相残杀,只能教魏人坐收渔利。”
他偷偷瞄了一眼上首的年轻夫妇,终于说出此行的来意:“我王遣小使叩辕,正是想向明公转达修好之意。燕愿割青州、兖州一十五城,向大晋称臣,恳请明公不计前嫌,撤去邺城之围。我王甘为一郡太守,为明公守邺城。”
乞扶铭这话可谓是谦卑到泥土里了非是他没骨气,城下之盟向来如此,为了拼得一线生机,就是李勖要他喊阿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喊出口,只要李勖愿意听,他就是手舞足蹈地唱出来都行。
然而,乞扶铭不知道的是,李勖夫妇并不想收下他这个一脸褶子的老儿子,反倒是因为金蛇信想起了自己的亲儿子。
韶音眼眸微红,面带薄怒,扬手将金蛇信掷到地上,冷声道:“你们燕人的东西不祥,带着它,滚出去。”
乞扶铭大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如何就忽然变了脸,他疑惑地打量着谢韶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李勖沉声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要逼我破例,滚!”
“李公息怒!”乞扶铭怎肯轻易放弃,忍着惧怕伏在地上苦苦哀求:“关中告急,河套形势不明,兖州战况激烈……公内外交兵,已是自身难保,何必意气用事!若是撤兵而去,燕人不仅感恩戴德,还会将土地拱手相让,公亦可安心回援关中,如此两厢便宜之事,何乐而不为恳请明公三思!”
韶音被金蛇信惹得泪水涟涟,李勖握住她的手,压抑着怒气道:“回去告诉慕容康,邺城,我要定了教他赶紧准备后事吧!”
乞扶铭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尘土,冷声道:“邺城坚固,得李公馈赠,新得的粮草还可以再支撑月余,一个月过后,只怕关中已经无力回天。李公苦苦相逼,大燕君臣必定死守城池,与公拼一个鱼死网破!”
李勖掏出绢帕给韶音擦泪,闻言嘴角微勾:“李某奉陪到底。”
乞扶铭带回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时已是傍晚,慕容康听后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去了铜雀台。他在那座华丽的高台上沉默地看完了一场落日,随后快步向毓秀殿而去。
邺城的宫室太空旷,毓秀殿作为皇后的寝殿尤其宽敞,说句话似乎都有回音。可足浑氏不喜欢这里,说这里不像家,慕容康却很喜欢,因为邺都比破败的洛阳宫更有皇家气象。
他安慰可足浑氏,等到他一统天下,如今闲置的司署宫局就会填满了人宫娥鱼贯、内侍摩肩,届时只怕她要嫌弃宫里太吵。
可足浑氏当时附和地笑了笑,那个笑容令慕容康感到有些扫兴。
现在,可足浑氏那个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在残败的暮色中走入毓秀殿,忽然发觉可足浑是对的这里的确太大了不像家。
慕容康最近总是能梦到洛阳的金城王府,梦见他与令华和灵徽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时日。
“灵徽……”
慕容康想起了女儿,这些日子他一直没有踏足毓秀殿,不仅冷落了妻子,也将女儿忘在了脑后。“灵徽在哪里”慕容康用目光在空荡荡的深宫里寻找,他的女儿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白玉阑干旁边玩耍,那里只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内侍。
小内侍不知礼数,好奇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鲜卑男子,嘴唇抿着,脸颊上似乎有个酒窝。
慕容康忽然觉得这个酒窝似曾相识,他心中一震,立即大步上前,将这小内侍的下颏钳在手里,左右细看。
灵奴的下巴都快要被他掐碎了却是一声都不敢哭。小孩子就像小兽,虽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捕食者的危险气息。
慕容康心中浮现出李勖的面孔,越看越觉得这孩子跟他挂相,不过,当看清了灵奴左颊上的不是酒窝而是疤痕后,慕容康放开了手。
儿子可以继承老子的酒窝,却不能继承他的疤痕,再说,李勖的儿子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来到大燕的后宫。慕容康想到此处,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已经与大燕一样,露出了末日的气象,开始没由来地疑神疑鬼了
可足浑氏已经在里头等着他了
知道李军去而复返的消息后,可足浑氏就知道,慕容康今晚一定会来。她卸去了皇后的首饰,脱去了皇后的衣裳,重新穿了一身王府时的浅蓝色旧服,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灵徽也被她约束在房里,不允许跑出去玩耍。
灵徽很沮丧,一见到父亲,脸上顿时亮起了雀跃之色。
“父王!”她飞扑过去,没留意到自己不小心称呼错了
慕容康将女儿抱起来,目光径直落在可足浑氏面上。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彼此沉默无言。
“灵徽好久都没见到父王了好想父王!”灵徽抱着慕容康的脖子撒娇,“父王今日散朝真早,是新园子已经修好了么”
慕容康喉头艰涩,许久哑声道:“父王来接你和母妃回家。”
灵徽一愣,很快就明白家指的是曾经的王府,“太好啦!灵徽也很想家,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灵徽!”可足浑氏泪流满面,过来抱天真的女儿,被慕容康一并拥入怀中。
灵徽看着父母相拥而泣,有些害怕地问道:“回家不好吗父王和母妃为什么不高兴”
可足浑氏勉力忍住哽咽,抬起头微笑道:“没有不高兴,母妃是……是太高兴了”
灵徽打量双亲,觉得他们并不高兴,她想哄一哄他们,于是便道:“父王,灵徽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吧!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他会写字,会爬树,还会泅水、射箭,可厉害啦!”
“是么,真好,父王也为你高兴。”慕容康猜想,女儿说的一定就是外头那个脸颊有疤的小内侍。
“我们回家也一并带上他好不好”
“好。”
灵徽这下放心了又咧开嘴嘻嘻笑道:“再告诉父王一件更好玩的事吧!张油又叫灵奴,灵奴又叫李杲――一个日,一个木,那个字念‘杲’!李杲说,他阿父不叫张中,而是叫李勖,还说李勖不是大魔头是个大好人!他不吃人也不会将邺城变成大澡盆!”
灵徽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父王和母妃的脸色都变了她这才想起朋友的嘱托,赶紧道:“这是个秘密,父王和母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灵奴就不和我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