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军民的士气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誓与李军战斗至死。
灵奴最初是很兴奋的。
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城门楼上多了大批燕军,他们在谯楼上打出花样繁多的旗帜,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口号,每天都匆忙地跑上跑下,有的拎着木桶,有的擎着火把,还有的合伙搬运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看起来有趣极了。
灵徽也很兴奋,她指着铜雀园那边的伐木民福神秘兮兮地问灵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待灵奴回答,她又骄傲地抢答道“他们在大兴土木!”
她将“大兴土木”四个字眼咬得很脆,像是说起来很过瘾,随后弯着绿眼睛道“我父王成了父皇,他要开始修漂亮园子啦!”
“等到园子修好了,我们就在里头骑马好不好”灵徽喜滋滋地问自己的小玩伴。
灵奴眼睛一亮:“你母后答应你骑马了”
“答应了!”灵徽一提到骑马,整张白皙的小脸都高兴得红扑扑的,“母后说,等到园子修好了,她就送我一匹小马,还会让父皇亲自教我骑马,我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真好”,灵奴的声音低下去,喃喃道“我家里有很多马,还有很多狗,还有个黄夫人……我阿父很会骑马,我阿母也会。”
灵徽赶紧道“你别着急,我替你也讨了一匹,母后也答应了。”
“真的”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奴开心坏了,也跟灵徽一样盼望起新园子来。
两个小儿每日都要在毓秀殿外的白玉阶上踮脚遥望铜雀台,灵徽的兴奋始终不减,灵奴的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下去。
这几日来,他总是觉得很饿,每餐饭都努力多吃一点,塞到肚皮发胀,可是到了晚上,肚子又变成了瘪瘪的空袋子,一躺下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想吃些点心可是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现在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奴婢还想吃点心我们整天都饿得要命,你小子能伺候公主已经够好命了,知足吧!”
原来奴婢是不能吃点心的灵奴在心里默默记下。饥饿的感受跟委屈很像,都是心口那里疼,灵奴捂着自己的小胸口,有点想哭,却又不敢哭。
上次他就哭了,看管他的宫人生气地打了他的手板,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奴婢是不能哭的。
可是今晚,灵奴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了,无论宫人怎么吓唬他、推搡他,用扫帚抽他的屁股,他的抽噎仍然止不住,哭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点心的味道太香了,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扇,一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口水,瘪肚子才觉得好受一点。不过它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开始报复他,灵奴疼得一抽一抽。
灵奴的哭闹声惊动了吃点心的灵徽,也惊动了孤枕难眠的皇后。
“怎么回事”可足浑氏眼窝深陷,连日的失眠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
“呜呜呜……皇后姨母,我想吃点心!”灵奴越哭越委屈,什么是奴婢、什么是宫廷礼数,统统都忘在了脑后,只顾得上讨要食物。
“休要胡言,皇后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奴婢的姨母。”宫人一听这话赶紧制止,压着他的脑袋要他跪下请罪。
灵奴犯了犟劲,使劲挣扎开,跑过去一把抱住可足浑氏的腿,哇哇大哭:“皇后姨母,我好饿!我要饿死了!”
宫人大惊失色,急忙扯开他,跪下请罪道“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他,请皇后责罚!”
可足浑氏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面露不快,“不就是点心给他就是了,他这么一点大能吃多少至于大半夜闹成这样”
宫人心里也委屈,他们也不想苛待公主身边的玩伴,然而形势逼人,李军将邺城周围的城池一一拔下,围城的壕沟马上就要贯通,邺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就连皇帝本人都是一日一餐,他们这些宫人哪敢触犯禁令。
皇后训斥,他们不敢还嘴,只得唯唯称是。
可足浑氏教人给灵奴擦脸,将点心盘子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好了,不哭了,吃点心”
灵奴抓起两枚乳酪就往嘴里塞,咽得太急,一不小心噎住了喉咙,呛得一阵咳嗽,小脸变得通红。
“咳咳……以前、以前我阿母总是追着我问,’吃不吃乳酪‘,我好烦,摇头说’不吃不吃‘,要是她现在再这么问我,我、我肯定告诉她,’吃!灵奴能吃一犊车乳酪!‘”
灵奴吃到点心就开心了,刚才还哇哇大哭,转眼就眉飞色舞地成了个小话唠,乳酪都堵不住他的嘴。
“你真能吃!”见他不哭了,灵徽也笑逐颜开,自己也拈了一块乳酪小口小口地抿。
可足浑氏却被他这话说得心酸,不由得亲手给他拍背,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看他一连吃了半盘子,还要再抓,连忙制止道“再吃就要肚子疼了。”
灵奴悻悻地收回伸出一半的小手可怜巴巴地问:“明天还有么”
可足浑氏笑道“有,往后天天都有。”
“谢谢皇后姨母,你真好看!”
可足浑氏笑出声来,弯腰将他抱到膝上,“灵奴是你的乳名么”
灵奴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皇后姨母怎么知道”
“嘻嘻!是你自己说的呀!”灵徽也爬上了母后的膝盖,“我叫灵徽,你叫灵奴,灵奴比张油好听!”
宫人们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可足浑氏是个宽仁的皇后,待人向来和善,可如今大燕正在和汉人打仗,她这么对待一个汉奴,多少有些不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的后宫里可是还住着一位北魏来的元妃,皇上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到毓秀殿过夜了。
毓秀殿的宫人一想到此处莫不为皇后感到忧心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婢想了想,正要出声提醒,可足浑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足浑氏心里都明白,可她偏偏就想这么做。
人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并不容易。
她不喜欢做大燕的皇后,在最近这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不停地问自己:那你想做什么慕容康的妻子灵徽的母亲还是可足浑家的女儿
这些答案都不能教她满意,可是除了皇后、妻子、母亲和女儿之外,可足浑令华不知道该如何做可足浑令华。
有时候,她望着中天上的一轮明月西升东落,会情不自禁地遐想,这世上或许会有一个女人,活得像明月一样月相在世人眼中纵有千面,可她本身从来都是圆满的。
今夜,宫人眼中暗含的不赞许之意提醒了可足浑,或许她可以任性一点,人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可以反抗不喜欢做的事。
可足浑不喜欢做皇后,也不喜欢你死我活的战争,于是便将什么身份、什么胡汉都抛到脑后,任性地放纵起了自己的母性。
汉人有句话叫做“妇人之仁”,可足浑氏抱着汉人小奴,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那又怎么了,妇人之仁有什么不好,难道打打杀杀就好了”可足浑想,她偏要妇人之仁,不光如此她还要用自己的妇人之仁在这片寂寞深宫里营造出一片与世无争之地,这就是可足浑令华当下最想做的事。
第二日,灵徽与灵奴一起遥望铜雀台时,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帕子,里头包着两块乳酪。
灵奴几口就吃光了,看着绿眼睛的公主还在小口吃着,好像一只小狸奴,忽然便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鲜卑话。
这句话是小舅父教他的,要他学会之后说给上官娘子听。
灵徽嘴角沾着一块乳渣,疑惑地问道“阿风是谁”
灵奴忽然意识到小舅父教他的那句话里多了个前缀,于是赶紧改口,重新道“灵徽,我喜欢你。”
灵徽咯咯咯地笑起来,将剩下的乳酪都塞到灵奴嘴里,也用鲜卑话道“我也喜欢你!”
第152章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少骗人了,那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上官风的注视下,谢候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方才说的那句鲜卑话的确不是“我喜欢你”,那句话要比“我喜欢你”更进一步,也更露骨,甚至还有些粗俗,若是用汉话,他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谢候的脸红得像火炉,上官风的脸也被这座火炉烤得发烫,她听不懂,却能看懂,方才他那张白玉雕琢的面孔上写了一句荒唐的浑话。
渭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之后,他第一次亲了她,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他亲吻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与她耳语,“阿风,等到战事结束了,我要立刻娶你!”那已经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出格的一句话了。
与将领们在一处时,谢候满嘴都是糙话,他什么都敢说,与她在一处时,他却只敢拉她的手。
二人身份悬殊,他很尊重她,从不肯教她为难。
“我胡说八道的,你别生气”谢候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都不敢看她。
“逢春”,上官风也不敢看他声音细不可闻:“我答应你。”
谢候浑身一震,“你、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上官风忽然亲昵地斜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头。
谢候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还是不要教阿风明白的好,看她微垂的粉白下颏,心里面又有一点失望。他清了清嗓子,“阿风,我……”
“这边,对,慢点!”
“不够高,再摞一层!还是不够,再来!”
外头有人大声说话,是工卒和民冈谕谖С堑暮竟担壕沟挖了大半个月,今日就能竣工,这项工事照旧由谢候这个职方司校尉督管。
他以权谋私,在壕沟底下留了个小土窝,趁人不注意拉着上官风到此处密会。
顶上一直都有人来回走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谁都不敢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没有人了,谢候才轻声道:“我去把他们支开,你过一会儿再出去。”
上官风反握住他的手,谢候抬眸看她,一颗红痣忽然在视野里放大,嘴唇上有温热的触觉。
谢候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这个柔软的吻再次将他点燃了,“她答应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翻身将上官风压在壕沟的土壁上
许久之后,两个人抱在一处喘气
谢候不敢再继续下去,哪怕她愿意,他也不能。
北魏发兵后,李军多线对敌,上官云和徐凌打河套,卢锋打上党,祖坤和褚恭打兖州……战事到了最紧要也是最艰难的关头,最后这道门跃过去就化龙,跃不过去就会粉身碎骨。沙场无情,灵奴出事后,谢候更觉人生无常,他不想害了上官风。
两人难舍难分,在土窝里低声絮语。
“依你看,主公的伤还有多久能恢复”
“那么深的刀伤,差半寸就割到了心脉,若说痊愈,少说也要大半年。不过主公身体强健,现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你别担心。”
谢候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你怎么了”上官风抬头看他
“你不觉得自从灵奴出事以后,他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么若是没出那件事,就不会有洛阳之战,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洛阳、黎阳战役虽相继告捷,但从全局看,却是个失误的战略。
谢候一想到多线并行的战事,眉目间便浮现出忧心之色,“丧子之痛的确摧人心肝,我这个做舅父的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亲生父亲。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我都不觉得奇怪,可是他……”
这次若非自己心里面觉得不安生鬼使神差地带着人追了上来,李勖此刻已经成了刀下鬼。
谢候顿了顿,嗓音有些艰涩,“我没想到他会如此。阿风,姐夫对我的影响或许比阿父都大,在我心里,他就像那柄环首刀,战无不克,无坚不摧。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冲动,他怎么就那么恨慕容康谁都知道,那封战书不过是个拙劣的激将法而已。”
上官风如今虽然接替了温嫂,仍然只是个普通的营医,与李勖的接触十分有限,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对战事更是不通。
她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事我不懂,主公为何恨慕容康,我倒是可以揣测一二人遇到难以消解的大悲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罪责归因到另外一个人的头上若非如此,这个人就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崩溃。主公他……他或许是自责甚深,慕容康只是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已。逢春,你有没有听过’刚则易折‘这句话主公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过于刚强。”
“这正是我担心的”,谢候眉宇紧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是三军主帅,谁都能折,唯独他不能。”
“没有人比母亲更心疼孩儿,夫人痛失爱子,没过几日又失去了父亲,她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上官风说着看向谢候,轻轻问道:“怎的不见你担心她”
谢候摇摇头,苦笑道:“那是我的亲阿姐,如何能不担心我阿姐是一个……”
谢候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韶音,长江上遭遇长生道匪,被谢太傅骗到建康后的沉着应对,身怀六甲治理会稽,一个人扛过后方的灾荒……这些亲眼见过的、没见过的,一幕幕都在他心头掠过,他盯着脚下的泥土微微出神,默了片刻,继续道:
“你不了解她,我阿姐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这一点,连我姐夫也比不上”
上官风轻揉他的眉心,柔声道:“夫人已经在路上了,算日子,应该没有几日就会抵达,她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但愿吧。”谢候握住她的手,俩人目光碰在一处,都情不自禁地向前凑去。
忽然,三声轰如雷鸣的战鼓声自邺城方向传来,上官风吓得浑身一抖,谢候忙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应该还是与往次一样。这里很安全,你在这不要出去,我上去看看。”
上头几个卒子正全神贯注地警戒,见谢候忽然从壕沟里爬上来,都吓了一跳,“诶呦,谢将军,您怎么在这”
“你说我怎么在这”谢候拍拍身上的土,理直气壮地反问,皱眉看向前方,“怎么回事”
“没多大事,还是虚张声势!这慕容康可真够下作的,打又不敢打,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折磨人!”
谢候正色道:“不要放松警惕,他虚张声势是他的事,我们绝不能松懈!”
“得令!”卒子立刻应道,朝着邺城方向啐了一口,恨恨道:“黄发虏,等老子打进城的那一日,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围城的李军都恨透了慕容康。
邺城是魏武故城,又经后赵石虎修葺,城墙十分坚固,四座城门外皆修有机关重重的瓮城,城门楼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铜雀园里更是积存了用不完的桐油和箭弩。
李军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因而选择了挖壕围城,一旦壕沟首尾相连,邺城就会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