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说话之间,阿筠忽然引着四娘走过来。四娘小脸红扑扑地,迈步进屋时候还未喘息匀当便火急火燎地道:“阿兄阿嫂,不好了!姨母带着阿萱和刁氏过来了这会儿正和阿母闹呢!她说阿兄若不出面给个说法,她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家,做了鬼也要闹得咱们家不得安生!”
  韶音闻言看向李勖,恰好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之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天赐良机的意味。
第33章
  西院已经聚齐了荆氏的一家老小。
  韶音和李勖进来时,荆姨母已经哭骂累了,正满面怒红地靠着凭几喘息。赵阿萱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轻声哄着,身后两个奶母则拿着饴糖和拨浪鼓哄着另外一个。李勉夫妇都闷着头不吭气,见兄嫂进来也只是抬头瞅了一眼豹儿躲在大母怀里,用一双滴溜溜圆鼓鼓的豹子眼不时地瞟着韶音。
  赵化吉的夫人刁氏则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怨毒地盯着进门来的夫妇二人。
  她生了一张颇俊俏的瓜子脸,只是眼袋略大脸色苍白浮肿,人看着便有些憔悴,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韶音和李勖新婚第二日,荆姨母一家来访,她也随着赵化吉过来,自始至终神情都是淡淡的,话也没说几句,像是颇有些瞧不上李家众人,倒是与韶音攀谈了几句,不过后来便出了步摇之事,韶音对她们这一众人俱都没有好脸,连带着将她也给得罪了。
  刁氏此刻这神情,或许并非全都是因为赵化吉挨那一通军棍,她那枕边人的龌龊心思过于挂相,她想必也是了解了一二,这才如此怨毒地看着韶音。
  果然,荆姨母一见韶音进来,本已暂时偃旗息鼓的气势顿时重新鼓张,指着李勖哭道:“你娶的好新妇!她三言两语便挑拨得你失了分寸,打得阿獠丢了半条命!你们可是姨表兄弟,你就算不念着你姨父的提拔之情,不念着阿獠与你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之情,如何还能不念着你阿母的养育之恩二郎,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姨母心里,你并非这样糊涂之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教姨母伤透了心!”
  说罢便伏在一旁的荆氏怀里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这“挑拨”二字用得极妙,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韶音是那烟视媚行于兄弟之间的妖女呢。
  “不是姨母说的那样,分明是阿獠表兄先……”
  “你给我住口!”
  四娘听不下去荆姨母的颠倒黑白刚想鼓起勇气反驳,只才开了个头便被阿母喝止住。
  荆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嘴边两挂肉坠到了脖子上,挤出两道十分不善的法令沟。
  四娘和李勉的嘴都严实得很,若非今日阿妹一家过来,将前因后果都讲了个明白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面前这个笑吟吟的儿媳竟然背着人做下了这么一桩事!
  私会夫君的表弟,暗中邀约,下药……甚至还在表弟的臀部刺字!荆氏光想想就觉得两眼发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形容这位谢氏下嫁的贵女,只朝着李勖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连你也不明事理么!”
  韶音顿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姊妹两个只与李勖说话,话里话外却都是责怪她这个新妇,好似她才是罪魁祸首,若非她在其中搅合,李勖和赵化吉就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了一般。
  单从李勖整顿丁部一事她便看出来了,李勖对赵家的恶感并不比她少。
  与其说她是罪魁祸首,不如说她是个由头、引子,若没有她这个引子,李勖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给赵化吉下这一剂猛药呢。
  她这声嗤笑惹得满屋人都面色不善地看过来,四娘担忧地拉住了她的手,李勖的目光则透着安抚之意。
  他已知道她是个只能顺毛摩挲的脾气,人对她好她便对人更好人若给脸不要脸,她便绝不会再给人留半分脸面。
  尽管来西院之前二人对视之间颇有默契,可荆氏姊妹方才这番话句句都将矛头指向她,她又岂是肯受这般委屈之人
  李勖敛眸,正欲开口说话,韶音却抢先一步低了头,上前两步,朝着荆氏和荆姨母盈盈一拜,“阿家和姨母不必责怪二郎,事后他亦深自懊悔,已将我狠狠责罚了一顿。我如今已经知错了,还请长辈们消消气,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
  此话一出,满屋人都震惊地望向她,他们都是亲眼目睹过谢女骄纵脾性的,几时见过她这般柔顺地做小伏低
  荆氏先前听四娘说她阿嫂很怕阿兄,当时还觉得是天方夜谭,此刻倒真的有点信了,于是便用一双浊眼在这对夫妇面上来回打量。
  李勖也有些惊讶,他以为她不当场发作,能忍耐到回东院再抱怨已经算是极致了,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荆姨母原先还想着教二郎看清了他这新妇的嘴脸,莫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受外人挑唆几句就不顾亲戚之情,哪想到此女如此滑头,竟是直接认了错,倒教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窝在胸口怄得直反酸烧心
  她最在意的并不是赵化吉的屁股,而是赵化吉的丁部。是以,得知儿子挨打那日她并没有上门兴师问罪,反倒是得知丁部重编后心急如焚,气得将赵化吉痛骂了一顿,接着便带上女眷急急火火地过来讨说法。
  可是无论如何,军中之事她都不便多言,只能借着家长里短给阿姐施压,希望阿姐能令李勖回心转意。
  阿姐待李勖虽算不上多好比亲生那两个可谓是远远不如,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好歹也给了他一口饭吃,这便是不容抹杀的养育之恩,便是他李勖再如何发达也抵赖不得。
  只恨自己这阿姐的腰杆挺不直,拿不出做母亲的威重来,否则李勖行事之前多少也要顾及她几分,何至于对阿獠下这么重的手。
  荆氏接到阿妹一连串的眼色,却也是不知该如何提这一茬话,她是个道地的内宅妇人,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远不如荆姨母心中有主意。更何况,阿妹和外甥虽亲,到底和她不是一家人,她也不想为了外人和李勖这个已经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继子闹得太难看。
  正为难间,忽听甥女阿萱柔柔道:“听闻近日营中变动可是不小,丁部自军候至队主一概连降两级。我没记错的话,三表兄似乎正是在丁部做队主,不知三表兄的军职可也一样变动了”
  赵阿萱平日里是不怎么与李勉说话的,忽然当着众人的面问他,倒是令他一时无措,啊啊嗯嗯地卡壳半天方才闷声道:“嗯,我如今只是个普通兵卒了。”
  荆氏一听这话顿时如遭雷击,再也顾不得荆姨母和赵化吉,只白着脸问李勉,“啥时候的事”
  李勉涨红了脸,不敢看阿母的眼睛,只垂着脑袋嘟囔道:“不都说了么,就这几天的事。”
  “我的天爷呀!”
  李勉话音未落,荆氏冷不丁爆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嚎,将韶音吓了一跳,接着便见她与荆姨母姊妹同心一道捂着胸口,一道捶着大腿,一道步调一致地哭天抹泪。
  “那短命的腿一蹬自己死了干净,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活受罪啊,到底隔了一层肚皮,这心怎么就捂不热……”
  荆氏早就与李勖提过,希望他能提拔提拔李勉,好歹给他个官长做做,李勖每次都是敷衍过去,始终不曾顺从她的心意,最后还是赵化吉将李勉从伍长拔擢到了队主之位。
  这下可倒好了,李勉这队主之位还没坐热乎就被他的亲兄长给一撸到底,又成了个一文不名的小卒子了。
  她委屈求全,对李勖和他的新妇多加优容忍让,为的还不是让他们念着自己的好能对一双弟妹多照拂一二。阿妹的话果真有几分道理,李勖是个心肠冷硬的,他能对阿獠下手,就说明他半点都没将自己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对一双弟妹也好不到哪去!
  荆氏愈发嚎得肝肠寸断,直在坐塌上耍将起来,将头上高高的假髻都耍歪了,面上条条道道尽是车辙般的胭脂痕,哪还有半分母亲的体面。
  阿萱见姨母如此,不由也跟着垂了几滴眼泪,抚着她的后背道:“姨母也莫要伤心了,二表兄素来治军严明、不徇私情,此番作为必也有他的难处,不是故意这么对待三表兄的。从队主到小卒,想来是比以往辛苦了些,再就是每月的银钱要少上一些,家里若不不够用的话,姨母只管问阿萱开口,阿萱如今虽也是孤儿寡母的境地总也不会不顾念亲戚的情分,自己节省些就是了。”
  她一提银钱,赵氏也忍不住委屈地抹了眼泪。
  从队主到小卒,那月钱可不是少上一些,而是足足少了一半还多!李勉又没有旁的本事,只能赚这点死钱过活,虽说李勖平日里也贴补西院,可那是他奉养母亲的分内之事,三房本本分分,可是一点也没沾到他的光!如今进项锐减,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同样都是新妇,东院那位多自在,整日里呼奴使婢、穿金戴银,想出门也无须与阿家知会,抬起腿就走,日常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晨昏定省也免了,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反观她自己,不光要与阿家和小姑一道住在破旧的西院,日日当牛做马地伺候一大家子人,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原先她劝自己,谁让人家出身比自己好夫君也比自己的有本事,这便是各人有各命,比不得的。可这对夫妇如此对待李勉,已是半点也不顾及手足之情,她那颗强自压抑的比较之心便再度骚动,只觉处处尽是不平。
  她谢女再高贵也是李家的新妇,凭什么不侍候婆母、供养小姑,反倒将这些事都推到自己头上说来说去,还是人家的夫君有本事,人家便也跟着腰杆直!
  赵氏哭出了满腔的牢骚不平之意,听得李勉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斥了句,“哭什么!”
  “哭什么”
  赵氏目光怨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哭你这个窝囊废没本事!”
第34章
  李勉被她这一句话骂得脸红脖子粗,两只拳头攥得死紧,盯着她呼呼地直喘粗气
  “呦,难不成你还想打我我说错了么,你就是个要人物没人物、要本事没本事的窝囊废!”
  赵氏的泼劲儿也涌上了头,李勉还没动手,倒是先被她推了一把。
  “给我滚回去,少在这丢人现眼!”李勉用胳膊挡了一下,回手又推了一把,将赵氏推了个趔趄。
  “好、好,你打我!”赵氏连滚带爬地从席上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指着他,“在外面没本事就只能回窝里横,人家欺负了你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冲着我撒气你多大的能耐!”说着连鞋也不顾穿好,趿拉着便跑出了门去。
  豹儿见父母争吵,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赵阿萱那两个孩子一听他哭也跟着嗷嗷直叫,一时间,屋里老老少少的哭嚎声全搅合在一处,声音大得险些将屋顶掀翻。
  “别哭了!”
  李勉忽地站起身来,冲着豹儿大吼道
  豹儿头一次见到他阿父如此,顿时吓得噤了声,荆氏和荆姨母也齐齐止住了嚎,双双用哭得干涸发红的老眼瞅着他。
  李勉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比他阿兄李勖还要寡言少语,为人也木讷老实,鲜少像此刻这般粗声大嗓地说话。
  他方才也是被赵氏闹得实在没了脸面,一时恼羞成怒便发作了出来,此刻见满屋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胸膛里那股气顿时就有些再而衰、三而竭的迹象了。
  李勖早就说过,以他的才干也只够在军中做个小卒,若是非要提拔他当个军官,那便是既坑了他,也坑了跟着他的兄弟。
  李勉虽不爱听这话,心里却是服气
  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原本就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也没有那个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想靠着打渔砍柴度日糊口,过婆娘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是阿母非要他跟着阿兄混,一心指望着他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做做。
  他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际,在军中本就不自在,之前做小卒时还好,自当了队主以后便是日日不安,人家一看他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丁部骤变,他一夕之间做回了小卒,这几天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心里虽算不上舒坦,倒也乐得踏实。
  这些大实话虽说丢人,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逼死他他也变不成第二个李勖。
  李勉想到此处也横了心,只垂着脑袋道“阿赵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的!我既没有当官的能耐,也没有当官的心思,就是给我个将军我也不会当!阿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何必为难阿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军中的长官都要身先士卒,头一个杀上前去,我没那个胆子,还想要多活两年,阿母莫要再逼我!”
  他瓮声瓮气地发了一通老实人的哑火后便也走了,徒留荆氏眼神呆呆地放空,真个是欲哭无泪。
  以前家里穷,荆氏省吃俭用,将牙缝里结余的那点银钱都用在了他身上给他做小灶,盼着他长高个,给他请先生,盼着他也能读书走入仕途……结果可倒好,钱都用在了他身上那身板和仕途却尽被李勖这个砍柴卖草鞋的继子所得,荆氏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怪命运弄人不浅。
  说一千道一万,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这个做阿母的再怎么着急都没用!
  荆姨母眼见阿姐蔫了,李勖从始至终还没说几句话,更没透出半点有关赵化吉的口风,当下便又急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李勖出言打断。
  他说得煞有介事:“军法无情,上到将军下到小卒莫不一视同仁,即便是我,若是犯了和阿獠一样的过错,也同样难逃责罚。”
  荆姨母当即哼了一声,“那军法是你定的,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假,可我不是个糊涂虫!”说着白了荆氏一眼,荆氏这才明白这句糊涂虫说的是自己,一气之下便使劲扯回被她坐在屁股下的衣裙一角,撇着嘴扭了脸去。
  李勖微微一笑,“此番丁部受罚,我这个主帅亦有失察之责,为此已罚俸三月。全军上下,唯有阿獠一人未受牵连,将士们为此已有颇多议论,我虽有心照拂也是无能为力,盼姨母体谅。”
  “未受牵连”荆姨母嗓音尖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阿獠都被你打得丢了半条命,还要如何牵连!”
  她故意将赵化吉缺勤一事和丁部大比失利一事混淆在一处,摆明了不讲道理李勖没耐心与她继续纠缠,只沉声道“军务归军务,兄弟还是兄弟。阿獠受伤我亦担忧,正好明日休沐,我准备携十七娘一道过去探望,不知府上可否方便”
  荆姨母铁青着脸没吱声。
  久未开口的刁氏从这话里嗅出一丝转机的味道因就跪直了身子,拘着礼淡淡笑道“若得表兄表嫂移驾,阿獠与我自然不胜欣喜,还望早些上门,咱们一家人把酒言欢,也好共叙天伦手足之情。”
  阿萱也望着李勖柔柔笑道:“正好我这几日都在娘家,还记得表兄从前最爱吃我炖的鸭肉羹、喝我酿的桂花酒,明日若是表兄过府,阿萱便亲自下厨,咱们兄妹也是许久不曾在一处用饭了。”
  李勖的眸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明月别枝般忽地落到韶音面上
  韶音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看起来像是未来得及涂抹均匀的胭脂一般敷衍,两片红唇间龇出来的一排小白牙闪着寒光,笑得有点像是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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