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将手臂一展,语气不复先前的温和,已是十分的不容再议,“上茶来!今日李勖以茶代酒,敬列位!”
谢韶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将面前的纨扇移开些,一眼望过去,正好见到他脖上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正仰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随后向自己望了过来。
韶音一惊,立即又躲到了扇后,一时心跳如擂。
他左脸上似乎是有一方浅浅的笑涡,方才他看到自己,好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韶音忽然又觉得有些气,想了想,又将纨扇移开看出去,正对上李勖一双肃湛的眸子。韶音瞪着眼睛将他狠狠地看了一眼,这一眼终于看清楚了,他左颊上那方“笑涡”实则是一处箭伤。
“哼!”
韶音瞪了他一眼。
纨扇复位。
人声哓哓中忽闻勒马嘶鸣之声,只听那不饮酒的将军朗声道:“回帐!”
……
夜幕四合,迎亲和送亲的队伍高擎火把,乌衣巷自新亭渡口迤逦出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光映照在行进人群的衣裳上,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奇异的分野:一侧布麻粗糙,一侧锦绣灿烂。
李勖骑着汗血宝马走在最前,身后是一辆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后面不断有人追上前来,到马车旁与车中人说话。
先是小郎君司马德明。
“……若不是长生道作乱,今年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身处会稽避暑了。可惜世事变迁,如今我是俗务缠身,十七娘亦嫁做人妇,春在堂也毁于战乱,真是令人唏嘘!唉,竹林佳处,曲水流觞,琴剑会友,诗画相酬,清风与明月同夜,春林与白日共朝……风雅年月,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听语气,他似乎对谢韶音的出嫁颇为伤感。
李勉行在车左前,将司马德明的话听得很清楚,压低声音问李勖道:“二哥,他说这一大堆风啊月啊的,到底啥意思”
李勖面无表情,只听车中人答道:“这有什么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春在堂自可重建,不过是时日而已。若心存风雅,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行风雅之事,我看你不是俗务缠身,而是尘务经心,天生俗物罢了!”
语气里竟是存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教训之意。
那司马德明也不恼,只是颇为羞愧地笑笑,道:“十七娘教训得是。我是个俗物,你出嫁……我自是不能免俗,只觉、只觉心里闷得紧,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你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该送你些什么好,知你爱香、又属兔,便命宫里匠人特制了这玉兔捣药的香合来……你且放心,此物虽陋,世上却独此一个,旁人都没有的!你只当无聊时把玩之物收下,莫要嫌弃。”
李勉回过头去,便看见火光中一只羊脂玉似的手自车窗探出,从司马德明手里接过一样玲珑物件。
“二哥!”李勉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你看见没有,啊他们、他们……”
李勖依旧面无表情,面上棱角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分明,李勉当时便住了嘴,只听车里人淡淡应了句“嗯”,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司马德明还想说什么,车内人似乎懒得答话,他只好悻悻走向后方。
何穆之踵迹而来,与司马德明擦肩而过时,二人俱都侧目而视。
“李将军”,何穆之扬声道,“我与十七娘说几句话,你不会介意吧”
李勖微侧过头来,“岂敢。”
何穆之一笑,随后弯指敲了敲车壁,“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过了许久,车内人并不答话。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他接连追问好半晌,车内方才答道:“你是谁,凭什么与我说话事先问过我介不介意了么”
何穆之哑然失笑,瞟了一眼李勖的背影,弯腰打拱笑道:“都是仆的错!十七娘,仆想与你说几句话,未知芳意如何”
“哼!谁堵你嘴了”
“猜猜我要送什么礼物给你”
“你若诚心送我,自然双手奉上,我为何要猜”
何穆之嘻然一笑,掌心摊开,现出一盘金光粼粼的软物,向下一抖,却是一把环环相扣的的金丝软剑。“此乃我阿父十年前北伐时从燕人部落征获所得,名为金蛇信,据说是燕人王族世传的宝物,天下仅此一只,真正的独一无二。宝剑赠巾帼,聊以此物表寸心,贺十七娘新婚之喜。”
“宝剑赠巾帼”,李勖心里琢磨这句话,耳听得车窗开启之声,车里人似是将那金蛇信接到手中把玩了一番,之后懒洋洋地答道,“唔,尚可。”
何穆之流连一阵,恋恋不舍离去。
很快又有其他郎君络绎而来,这七宝皂轮通幢车仿佛一只貔貅,张着嘴闷声不吭地吞咽宝物。
晚风送来河水的腥气,新洲渡在望。到了渡口,送亲的队伍便该停住脚步,迎亲之人弃车登船,往京口而去。
京口,流民兵驺集聚之地,遥远而陌生。
韶音歪在车内,被一堆珠光焕然的宝贝簇拥着,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像是有些空。
“阿纨!”
一片潮黑中忽然有人唤她。
韶音闻声探出头去,果然是王耀之,目光看向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拉长的人影。
韶音忽然觉得气愤难平,伸手就要将车窗关上。
“阿纨!”
王耀之又唤了一声,用手臂格挡住车窗,飞快向内抛掷一物。
韶音低头,膝上多了一枚粽形香囊,拿起轻嗅,芳辛微苦,不似寻常香料。
“这是什么”韶音皱眉问道。
“他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实在不能出门,这才没能亲自过来送你。”
王谢两家在乌衣巷中比邻而居,多大的风寒,这么两步路都走不得了,敷衍人的托辞罢了。韶音重重“哼”了一声,将脸拧到一侧。
“他要我将这东西转交于你,还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韶音的心忽然悬到了半空,呼吸为之一滞。
王耀之吁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原话转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他要我告诉你,‘恭喜你觅得好丈夫,既嫁为人妇,便要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不要再像从前那样顽劣,招人、招人……”
韶音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紧攥住那香囊,胸口剧烈起伏,喉头酸涩,“招人什么”
王耀之不敢看她,嗫嚅道:“……招人讨厌。”
江风猎猎,浓黑的浪迢递而来,拍打堤岸石垒,涛声阵阵。马车停止了行进,箱笼细软从辎车上卸下,运到码头上停靠的斗舰上,渡口的人声和脚步声嘈杂起来。
阿筠和阿雀收拾好东西过来,见到王耀之后双双伫足,背过了身去。
“阿纨”,王耀之叹了口气,“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你当真没有什么话与他说么”
夜色深重,黑暗中看不清韶音的面孔,只听她似是冷笑了一声,随后道:“烦你代我转告他,多谢他的美意,父亲为我择婿,我自是极满意的。他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多操心他的亲妹阿泠,想必阿泠嫁到冯毅家中,定是能孝顺舅姑、好好服侍夫君的!”
“还有”,韶音将那香囊用力掷出,“他这鬼东西,我不稀罕!”
夜色中,小小的香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起眼的流线,这流线被江风一吹,轻易偏了方向。
李勖习武多年,眼力敏锐于常人,下意识地一伸手,抓住了半空中这小小的黑点。
香囊味道芳苦浓烈,李勖剑眉微皱。
第4章
江水漆黑,迎亲的斗舰向着东方愈行愈远,桅杆下高张的灯笼逐渐模糊成黯淡的红点,岸边收锣罢鼓,送亲的队伍散去还家,江畔复归沉寂。
夜色之中,滚滚江流溯不到源头,望不到归处,似乎无穷无尽,永不止歇。涛涛江水涤尽脂粉铅华,江左这爿半壁江山褪却了白日里富贵温柔乡的假象,现出残山剩水的原貌。万古长江萦带,虎踞龙盘的建康宛若一叶扁舟,渺不足道。
岸边一片沉香林下,谢太傅与高陵侯并肩而立,双双望着江水默然无语。
良久,高陵侯长叹一声,唏嘘道:“谁能想到,乌衣巷这代最出众的两个女郎竟双双归于北府,这在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过往中,可算是头一遭了。”
士庶不婚,高嫁低娶,此为本朝南渡以来形成的惯例。王谢两家鼎盛时,只见公主纷纷嫁入乌衣巷为儿媳,却不见王谢之女嫁给司马氏为妇,二族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倒好,先是王灵素嫁给了冯毅,接着是谢韶音嫁给了李勖,林下双璧均为武人所得,世事之变莫测如斯。
谢太傅笑笑,向前迈开步伐,“人事有代谢,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玉公,多思无益,万事须得向前看呐!”
如今会稽王父子把持建康,谢太傅、高陵侯空有虚位而无实权;何氏父子雄踞荆州、江州,与位于下游的建康朝廷分庭抗礼。司马弘与何威这两个老家伙都没有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把握,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荆扬之间得以维系脆弱的平衡。
然而,司马弘耽溺酒色,身体每况愈下,何威亦卧病多时……这二位一旦故去,取而代之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何穆之都是年轻气盛的骄矜之徒,荆扬之战几乎不可避免。
一旦荆扬开战,徐州就变得尤为重要――徐州拥有一只悍勇的军队:北府兵。
长生道作乱之前,这支军队由韶音的五叔、徐州刺史谢泽和镇北将军赵勇共同统领,这也是朝廷希望二者彼此挟制之意。
此次长生道作乱,谢泽战死,北府兵尽入赵勇之手。谢家痛失一梁柱,手中再无兵权,谢太傅沉痛之余,更有萧瑟秋凉、毛骨悚然之感。
王氏同样如此,高陵侯之弟、韶音的姑父会稽内史王珩殒命于叛军刀下,王氏子弟再无一领军之人。
高门绮户,兴也忽焉,亡也忽焉。
谢太傅与高陵侯不得不未雨绸缪,双双择武人为婿。
更深露重,晚夏的江滨已有了瑟瑟凉意。两位人到中年的风流名士踩着木屐,在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渡之”,高陵侯紧走两步跟上谢太傅,“阿纨提出那条件你怎么就答应了”
都知道谢公疼爱独女,高陵侯又何尝不疼爱阿泠,只是形势迫人,不得不将她们嫁入北府。若是韶音真的在三个月后与李勖离异,谢太傅这番辛苦筹划岂不落空
谢太傅不答,脚步愈发稳健从容,高陵侯跟得辛苦,待到出了沉香密林,行至空阔的河谷地带,谢太傅方才放慢了步伐,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宵逢朔,一牙弯月高悬中天,清辉丽映,明朗可爱。
月有阴晴圆缺,变化无穷,此为明月本性。爱月之人,自然爱每一种月相,若只爱满月无亏,人与月便不得长久。
谢太傅想到此处不由扬起微笑,“我儿恰如天上月。”
高陵侯一愣,随即“嘁”了一声,不服道:“我儿亦是天上月!你莫要以为阿纨貌美,那李勖就能由着她胡来,你我都是男子,怎会不知男子喜爱什么样的妻室……”
夜风习习,似有笛声自江畔而来,如咽如诉,林中隐约可见一角白袍。
谢太傅眯起眼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人瘦削挺拔,侧立于江畔吹笛,眉宇轮廓如雕如琢,令人想起他父亲王玉公年轻时的风姿,风神秀彻更在乃父之上,一如琼林玉树。
“那不是九郎么”
谢太傅转头与高陵侯道。
高陵侯立即示意谢太傅噤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轻声道:“阿纨出嫁,我儿的心已然伤透了。你莫要高声,让他听到了,只怕伤了颜面。”
……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船舱内床榻随波起伏,韶音躺在上面,一颗心似乎也漂浮不定。阿筠和阿雀已经睡熟了,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令人愈发难以入眠,耳畔似乎有隐约的笛声,吹的像是《有所思》,侧耳细听,又仿佛只是舱外的江声。
王微之最擅吹笛,韶音大概是被他气狠了,以至于夜不能寐,耳中尽是幻听。
这斗舰巨大,乃是北府军作战时用以指挥的战舰。此次用于迎亲,虽已是仔细打扫过,此刻仍能闻到一股子油汗味道,像是木头里散发出来的一样,令人忍不住反胃。
韶音实在睡不着,不想惊动阿筠和阿雀,蹑足出了船舱,偷偷钻进了来时的马车中。
母家的马车宽敞舒适,车里熏了苏合香,有软垫可靠,有丝被可盖,躺在车里,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了。
月光透过车窗照在氍毹上,照亮了上面堆放的东西,韶音伸出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挨个扒拉,心里一一数着那些人的名字:何穆之,司马德明,庾家郎君,郗家郎君……忽然觉得委屈,上岸前那种胸口、喉咙酸软无比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所有的郎君都喜欢她、恭维她,唯独王微之例外。他总是捉弄她,嘲讽她,从不肯顺着她的心意。
就连她出嫁这么大的事,他都不闻不问,也不过来送送她,只打发十二郎送了个怪味的香囊,还说他讨厌她。
她这么讨人喜欢,他怎么能讨厌她呢!
韶音平躺在软垫上,双手捂着脸哭,哭得一阵恶心,忍不住翻身起来干呕。
推开车门,如水的清辉漫溢入车内,潮湿的江风跟着拂在脸上,韶音打了个哆嗦。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倚着船舷上的女墙远眺北方,他的肩背宽厚,与她的父兄迥乎不同。
男子听到动静,迅速朝这里看了过来,眉眼为轮廓的阴影掩盖,一片黑沉。左颊的箭痕微向内凹,极易让人误会,以为他是噙着一丝笑意。
韶音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调头,我要回去!”
她此刻已经换下了出嫁的吉服,只穿了一身缥白轻纱襦裙,夜色下几乎与月辉融为一体。头上那个凌空欲飞的惊鹤髻也拆了,满头青丝垂落,只以丝带简单束着,松松堆于肩上。
夜风拂过,衣衫微扬,一绺碎发粘在脸颊晶亮处,湿漉漉的眸子机警地瞪着,像是林中惊鹿。
李勖没想惊动她,也不知道车中会有人。
他甚少失眠,今夜却了无困意,便寻了个清净地方凭江远眺。
虽在深夜,前方一片茫茫,京口、广陵、建康一带的山川河流早已刻在他心中。京口地形就像是一把利刃,北固山深入长江,犹如刀柄。
人人都想将这把刀握在手中,司马氏如此,何氏亦如此,王谢两家也不例外。可惜赵勇目光短浅,甘为刀兵而不自知。
东行的江面越来越宽阔,京口正是长江入海之地,它与江北的广陵遥遥相望,中间隔了四十里浩荡烟波。再往北去便是广袤的中原大地,长安、洛阳,两京故地,宫阙巍巍,可叹神州陆沉,胡人铁蹄之下,多少父老正鹄立南望,殷殷注视着这浩渺的江水,恰如此刻的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