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他们分析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李勖心里却另有打算。
  韶音手里那柄金蛇信乃是由何穆之所赠,是当年何威北伐时从燕人手里俘获的皇族之物。江上遇险那日,这金蛇信重新落到了燕人手里,就此消失无踪,可就在前几日,它又经由王微之之手,再次回到了韶音身边。
  王微之是怎么得到金蛇信的个中曲折谁都说不清楚,或许是捡的或许是另有机缘巧合,他有许多借口可找。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能一口断定王氏与胡人暗通款曲,他们到底想干这么,也只能走着瞧。
  不过今日之事倒教李勖一下子看明白了。
  诱胡兵来犯,借以保全冯毅,多么拙劣的模仿,更像是明晃晃的挑衅。
  若是冯毅老实听调,也不是不能容他王氏毕竟是韶音的外家,只要他们不再生事,也可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特别是王微之虽然李勖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可那样一来反倒是惹了韶音的怜惜,还不如教他好好活着
  “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可若是穷寇不识好歹,就要将其一击毙命,以儆效尤。
  诚然,这样做是有些冒险,但与收效相比,这个险很是值得一冒。
  李勖做决定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抚上环首刀。
  温衡见他久不答话,心里忽地一动“广陵与京口之间虽有四十里长江可凭,风波险恶,可若是巧借天时,长江也并非不能渡。稳妥起见,可再留一千人马驻守京口,一旦对岸有变,也可立即做出反应。”
  李勖眸中露出精光,出言纠正他“不,一千不够,至少三千,也不能驻在京口,他既要援兵,咱们就遂了他的心愿,给他援兵!”
  温衡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才有些明白他的意思,随即皱眉琢磨起来。
  偌大一张牛皮舆图铺在大帐正中,自北向南依次划出三道天险:黄河,淮水,长江。
  徐凌的目光已在长江和淮水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几次欲言又止。他是降将,满座之中属他资历最浅,这个时候还轮不到他说话。
  不料李勖突然发问,“霄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军中虽是令出必行,但在此之前,大可畅所欲言。”
  徐凌略微思索了片刻,话仍回的谨慎,“这样一来,上游的排布是不是也要跟着动一动”
  李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徐凌心下稍松,指着历阳道:
  “主公请看,此地乃是秦之古地,东南二十六里有横江渡,正东二十里又有当利口,正是当年孙策跃马长江之处。这只是近处之利,主公再往远看,此地东屏建康,横在京师与江州之间既可阻断何穆之与荆、江二州的联系,若是运筹得法,又可直捣他的老巢,教他退无可退!不唯如此,在此地屯兵亦可接应江北。自历阳发兵,经合肥至寿阳不过一日,再溯淮水至山阳,便可绕过广陵,直插在冯部与燕人中间!这部分人马与京口援兵形成合围之势,就算冯部生变,他也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徐凌这番话,每个字都说到了李勖心里。
  历阳的确是必争之地,当初赵勇投敌,上岸处便选在历阳,李勖与冯毅反正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占领历阳,进而拿下整个豫州。
  只可惜冯毅只有打局部小仗的聪明,却缺了一些大开大阖的韬略,放着现成的豫州不会利用,反倒急着正面迎敌,轻易便丢了历阳,往后只能节节败退。
  李勖不动声色,接着问徐凌:“那么照你看来,夺历阳要多少人马合适,谁适合领兵”
  徐凌正在想这个问题,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地控三方至少要八千人马才施展的开,若主公信得过我,我愿领兵历阳!”
  这话一出,中军大帐里顿时就炸开了锅,众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上官云头一个反对,“若是人马充足,那还有甚可说京口已经留了两千,再加上派往广陵的三千,这就是五千,若是历阳再分走八千,那么留下来正面迎敌的就只有不到两千!建康城里城外的驻军至少有一万,这样做也太冒险了些!”
  上官云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最担心的不是正面迎敌的人太少,而是徐凌要的人太多。
  非日久无以见人心,徐凌才来多久,一张口就要八千人马,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就是,不能这么干!何穆之对我们早有防备,石头城、白石垒,还有秦淮河口那几处要地都已经守得严严实实,正面这场交锋可不好打!”
  祖坤得了上官云的眼色,也大声嚷嚷起来,“老褚,大卢小卢,我说的对不对”他不唯自己嚷嚷,还要找人结盟。
  褚恭立刻结结巴巴地帮腔,卢镝则溜着话缝为他打掩护。
  卢锋看了徐凌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舆图上,皱着眉没吱声。
  何穆之当初多大的声势,都以为他打建康会如摧枯拉朽,哪知道他竟然会与冯毅僵持这么久,荆州军的锐气都被挫没了。
  好不容易攻入建康,他不想着赶紧休整军队以备东图,反倒急着入住建康宫改元称帝,据说这两日正忙着亲自撰写自己的起居注,详叙讨冯毅事,自谓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将这场打得并不太利索的胜仗大书特书。
  如此看来,荆州何郎其实是个要本事有野心、要韬略有文采的宁馨儿,他从先君南郡公何威身上继承的只是一方大好领土和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将,至于本事,就跟他这次的战绩一样寥寥了。
  虎父生犬子总归是令人唏嘘,其实不光是谯国何氏一茬不如一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这些门阀士族都是青黄不接。
  他们上一代里还有些人物,譬如北伐未竞的何威,重振宗室的会稽王司马弘,还有长生道作乱以前牢牢把持朝政的两个老狐狸,谢太傅和高陵侯。
  只可惜,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平流进取惯了,子孙便一代不如一代。
  放眼望去,何穆之在一代新人里也算是翘楚,难怪之前都说他文武双全呢!
  ……
  卢锋腹诽起来,心思一不小心就飘远了,先不论徐凌这个人可靠与否,他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见地。
  这一仗的困难之处并不在于打败何氏,而是在消灭何氏。
  何氏经营荆江二州多年,子孙虽不肖,部众里有能耐的老将还为数不少,一旦教何穆之逃回去,必定还会再苟延残喘些时日,那便又成了后患,没完没了。
  将主力放在历阳,其次是广陵和京口,这是兼顾全局之策,只是不知这人选会如何安排。
  卢锋想到此处便朝李勖看去,徐凌亦然。
  他其实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个降将,张口就要带八千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李勖这位主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性情,徐凌暂时还没摸透,只能试图从他脸上窥探几分。
  可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偏偏有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甚少有什么平静之外的表情,徐凌看在眼里,心里益发忐忑不安。
  李勖的语气介于质问和考问之间“上官云说的也有道理,若是照你所言,留给建康的就只剩下两千人,你说说,两千人该怎么打”
  众将停止议论都等着听徐凌的回答。
  徐凌身上忽然冒出一层热汗,心里滚油沸水地翻腾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说了心里话:“这么打的确冒险,所以依末将看,若想后方无忧,非得……非得主公亲自将兵不可。”
  说完便不敢再看李勖。
  他自己要领着主力纵横捭阖、大杀四方反倒拿主公当前锋用,要他领着最少的人、打最没有调度余地的仗……徐凌悔得肠子发青,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孙波为什么猜忌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不错,你考虑得很周详。”
  他哭丧脸时,李勖却忽然笑了起来。
  徐凌一惊,倏地抬眸看去,人顿时有些发愣:只见上首这位新主公眉舒目展,不仅没有半点愠色,反倒还颇为愉悦。
  李勖指着他笑道:“霄云深得我心,你既有了良策,我便依你的意思,为你做这个先锋!”
  语罢神情一肃,沉声道:“众将听令!”
  帐中诸人应声起立,铠甲声汇合成一道振奋人心的齐鸣。
  徐凌听到这鸣声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心里蓦地一热。
  “徐凌,我命你率八千人马夺取历阳,东控广陵、西制江陵,山阳会师之前,人员粮草悉数听你调遣,不必事事报我!”
  “末将得令!”徐凌已热泪盈眶。
  “卢锋,我命你率三千人马支援冯毅,渡江之后相机行事!”
  “诺!”
  ……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帐中除了李勖外还剩温衡和卢锋二人。
  温衡还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历阳险要,是不是派个参军过去协助徐凌更稳妥些”
  李勖知道他的意思,摆手道:“用人不疑,我信得过他”
  温衡猜到他八成会这么说,见他笃定,也就一笑不语。
  卢锋瞅空赶紧上前来,他留下确是还有不明之处,李勖只教他渡江之后见机行事,却没说怎么个见机行事法,显然是还有后话要说。
  “渡江以后如何,还请主公明示。”
  “冯毅如今虽然已被降职,到底还是个三品将军,你在名义上还要受他节制,你打算如何应对”
  “属下自然没有那么傻,他说他的我阳奉阴违就是了!”卢锋其实也想到了此处。
  李勖摇摇头,“光这样不行,你还得好好看着他若是他有投敌的迹象,你要及时将他的人马接管到手。”
  卢锋心里一动试探着问:“若是他没有投敌之心呢”
  李勖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道:“不妨祝他一臂之力。”
  卢锋心里有了底,临走之前又被他叫住,额外嘱咐了一句:“冯夫人与夫人感情甚笃,好生将她接回来。”
  “……听闻冯夫人刚生产过不久。”
  “是男是女”
  “这个……属下疏忽,未曾留意。”
  卢锋说完,垂着首等候命令。
  李勖沉默。
  春风将帐门吹开一道缝隙,很快驱散了众将留下的热汗味道,草木萌发的馨香和泥土湿润的气息盈于四周,他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韶音平坦的小腹。
  如今他附耳上去,还只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腹鸣,等到这次征战结束,也许孩儿就已经会哭会笑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李勖沉吟,半晌后道:“一道接回来吧。”
第104章
  谢候绕着中军大帐一丈开外踱步,磨拉到第一百零四圈时,终于等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众将见了他,纷纷向他道喜,连一贯防他如防色中恶贼的上官云也别别扭扭地走过来说,“恭喜你了!”
  谢候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同喜同喜”,“多谢多谢”,心益发像是泡在了胆汁里,苦得发酸。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门口的侍卫自动散开一条通路,谢候正了正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的情形,往里扫了一眼,那方髹漆乌木大案倒是不见了,换成了个卷耳青陶案。
  “这回该是划不动了”,谢候心里面嘀咕,陶案后的男子倒是一脸坦然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姐夫,我不想当左卫将军。”谢候开门见山。
  李勖拭刀的手一顿,“为何”
  谢候自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上官风,他方才在外头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
  “姐夫曾经与我说过,宝剑若不出鞘,迟早还会为他人所掳。”
  谢候拔下巨光,面前照看,神情格外凝重,“谢候若是凭借祖荫,留在后方做一个上不得战场的禁卫将军,那便还是缩在剑鞘里,永远都学不会真本事。我宁愿继续做回我的队主,建一分功、得一分赏,堂堂正正,免得再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李勖被他说得摸了摸鼻子良久无语。
  谢候最怕他沉默,他这人一沉默起来教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不定什么时候就扔出一句惊人之语,将人炸得魂不附体。
  “谢候绝非一时冲动,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所以姐夫千万莫要劝我三思。至于阿父那里,姐夫也无需有什么顾虑,我心意已决,他做不得我的主,我也不怕在战场上负伤,就算是死了也不后悔,大丈夫说到做到,还请姐夫成全!”
  谢候情绪激昂,语调慷慨,生怕他不答应,提前拿话堵他的嘴。
  李勖想了想,起身走下坐榻,到他身前郑重一揖,歉然道:“之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逢春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方才一直没说话,是在琢磨那句“免得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谢候还从来都没见过他的脑袋顶,这会儿见那方威风凛凛的武弁大冠谦逊地低在眼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转念一想,当日的确是他口不择言,如今这般知错能改,恐怕还是因为阿姐的缘故。
  一想到阿姐,谢候的腰杆就跟着挺直了,他很是大度地一摆手,“G,算了算了,姐夫言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说着又赶紧趁热打铁,“这么说来,姐夫是答应我了”
  李勖抬起头,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进而又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只怕你阿姐不会答应!这样吧,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是同意了,我自然没有二话。”
  谢候默了半晌,随后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军务又不是家务,姐夫做主就好了吧”
  李勖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回头她若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此间还有许多要事处理,逢春莫要再为难于我。”
  “哦,对了!”李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来叮嘱他,“你去便去,莫要与她顶嘴,也莫要多做纠缠,你阿姐如今不比以往,你给我仔细着些!”
  谢候就知道,每次到这里来都会听见几声炸雷,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炸下来的却是春雷,他被劈得喜上眉梢,后知后觉:怪不得适才大伙都纷纷过来恭喜他,原来他们不是在恭喜他升任左卫将军,而是在恭喜他就要当舅父了!
  我要当舅父了!
  谢候一脚踩空了马镫,差点摔个狗吃屎,终于搬着马脖子翻上了鞍,人还有些发懵,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驾!”
  他使劲一夹马腹,兴高采烈地朝着都督府去了。
  韶音直夸阿弟长进,如今说起话来是愈发教人痛快了。
  他脚步嗵嗵一身热汗地小跑进来,朱唇未启笑先闻,“哈哈哈!阿姐从前最讨厌小孩子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小孩子未知是什么感受――让我看看,咦阿姐你怎看起来反倒更消瘦了”
  阿筠怕他一身汗味再将韶音熏吐了,赶紧递上一块帕子摇头道:“三十九郎不知小娘子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啊怎会如此,郎中怎么说”
  韶音教他低声些,粗声大气的,未免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回头它被吵醒了,自己又要被它折腾得吃不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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