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谢候有些怀疑外甥如今还没长出耳朵,想伸手摸摸,被韶音一巴掌拍开,“今日不当值么既做了卫将军,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职分,可莫要学旁人家那些游闲子弟。”
  “阿姐如今愈发会讲大道理了!”谢候撇撇嘴,抓住这个话头往外抻,“我好不容易升到队主,忽然调我去做什么禁卫将军,我不想去!”
  韶音的两道秀眉高高挑起。
  谢候解下巨光,抚摸着剑身,长叹了一口气“我姐夫曾经说过,宝剑若不出鞘,必然还会为他人所夺,我若是心安理得地缩在后方做个卫将军,那便犹如这把剑,继续缩在剑鞘里……”
  “你该不会是为了上官风吧”
  韶音不客气地打断他,看他那表情――没错了,就是为了上官风。
  谢候涨红了脸,“……我、我的确是受了上官娘子的感召和鼓舞,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也没什么好讳言的!”
  “哦,不行。”韶音垂眸呷了一口果B。
  “……凭什么”
  “就凭你姓谢,你是咱们谢家唯一个掌兵之人,这个禁卫将军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你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我姐夫已经答应了!”
  谢候发觉阿姐口气坚决,态度武断,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他也只能祭出杀手锏了。
  “是么”韶音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掩唇角,“那你不是多余到我这里走一趟”
  杀手锏一击不中,反倒被人接住,成了回旋镖,嗖地扎进谢候初开的情窦里。
  “总不能你自己开花结果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吧”谢候一时忿忿不平,想到李勖的嘱咐,又软了下去,缠磨道:“求你了阿姐!”
  韶音不为所动,朝他下逐客令,“一会儿雨下大了,你快回吧。”
  谢候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起落了雨,丝丝缕缕的银线顺着月洞窗飘进来,拂在滚烫的脸上,感觉冰冰凉凉。
  阿雀将帘子撂下大半,回身端来药碗,提醒韶音服药。
  韶音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瞥一眼谢候,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么”
  “你不要去与上官娘子道个别么”
  “没那个必要!”谢候赌起气来,“等到人家回来,八成已经将我给忘了!”
  “那你自己斟酌吧”,韶音起身往门口走,前院传来勒马之声,很来,橐橐的靴声就已经到了廊下。
  “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一件油衣。”
  李勖大步穿过长廊,到檐下被灯火一照,脸上已蒙了一层细雨。
  韶音便忍不住埋怨他,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催促他赶紧去沐浴换洗。
  李勖一笑,握住她忙碌的小手,拦着腰就要将人抱起来,一抬眸看见跟过来的小舅,又将手撂了下去。
  “姐夫回来了”,谢候看见他不免有些心虚。
  李勖笑道:“这就要走那就不多留你了。”
  韶音也道:“趁着雨小,快走吧。”
  谢候看看姐夫,又看看阿姐,忽然涌起满腔悲愤,“好好好!我走,我走!二位留步,不必送了!”
  风灯的光辉照在李勖腰间锃光瓦亮的虎头革带上,光斑晃眯了谢候的眼,他的脚步顿时一滞。
  一块块令人头痛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忽然神奇地拼凑起来,完整地呈现在脑海里:这不就是北固山下枫叶林前那条蛇么!
  李勖笑着问他,“冬郎还有事”
  谢候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紫,他明白阿姐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如此啊!
  李勖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问韶音,“你说他了”
  韶音道:“莫理他,水已经给你备好了,快去洗洗,一会儿着凉了。”
  ……
  今夜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帐外留了一豆昏灯,伪作未尽的日色。
  韶音依偎在李勖怀里,默默数着他沉稳的心跳,窗外雨打芭蕉声渐渐从沙沙变成了噼里啪啦。
  一道闪电亮过,闷在云层里的雷炸下来,韶音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哆嗦。
  “别怕,我在。”李勖将人搂紧了些,额头上落下一个浅吻。
  “我不怕雷,只是很怕闪电。”怀里的人轻轻道。
  “为何”
  “你不觉得我生的很美么”
  她又用那双明亮的大眼撩着他看,就像是在京口初秋时节那些月色如水的夜里一样。
  李勖心尖颤动,“很美。”
  “是吧,我也觉得,所以我总怕自己是妖变的,万一被闪电照出了原型,你们就该请天师将我捉走了。”
  韶音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在与你说心里话,我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许笑我。”
  李勖的确笑了,她总能教他笑。
  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生的美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与她在一处,大概几辈子也不会厌,只是眼下的辰光只剩了短暂的一夜。
  韶音敏感地察觉到他今夜的吻与平日的不一样,格外缱绻、缠绵,不掺杂丝毫欲念,只是将她噙在唇齿之间温柔地爱怜。
  室外大雨滂沱,将帐内的空气也下得发潮。
  韶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勖便道:“我给你唱歌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唱起这样情意绵绵的曲子有种别样的动人之处。
  韶音才知道,原来他唱歌很好听。
  她便也忍不住轻声相和,一曲折杨柳,一曲关山月,一曲战城南,一曲长歌行。
  吟唱声渐渐低落下去,换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惊风卷着急雨拍打在窗棂上,间有蕉断竹折之声,檐下风灯早被大雨浇灭,摆荡几个来回,滚落到庭前的花圃里。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缓步来到窗前。湿黑的夜色已被狂风吹成一团乱墨,雨势如涛,似要将江左这片天地席卷。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报!”
  忽然侍卫引着一队斥候踢踏着从大雨中现出身形,李勖回眸看了眼安静的床帐,推门而出。
  飓风突起,屋折瓦断,海水倒灌,长江水位眨眼之间越过白鱼梁,沿岸多地被淹,水师停靠在岸边的战船全部被大浪拍得支离破碎!
  没有战船,辎重便无法渡江,大军若是绕行陆路,必然贻误战机!
  前厅已经聚满了人,正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
  一见李勖进来,议论声骤停,所有人都看向他,急需他给出对策。
  李勖沉声问“建康如何”
  “建康也被淹了,他们的船都停在秦淮河口,估计也和咱们一样!”
  “我们还剩多少船”
  “这个……充其量只能凑出十来艘小舴艋舟。”
  李勖的眉深深拧紧了。
  危机危机,既是危难,又是良机。
  此刻建康必定大乱,若是顺着陆路突袭入城,定能杀何穆之一个措手不及。
  可一旦如此,荆江二州和广陵必然有所防备,等到再造好一批船只渡江,就已经失了先机。
  人算不如天算!
  “你们需要多少船”
  忽然沉闷的大雨里浮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轻柔女声,李勖蓦地回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门口如泼的雨帘后亮出,她衣衫尽湿,一头长发也被大雨浇得紧紧贴在脸上,小脸煞白,双眸却出奇地明亮、镇定。
  “你怎么来了”
  李勖急步过去,将披风解下来罩在她身上,正要申斥那两个婢子韶音在披风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我在京口督造了八百艘楼船、一千艘快舟,还没来得及下水,去了一成残次,余下也有一千多,够你用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一时说不话来。
  雨帘又响,温衡急步进来,一时也顾不得礼数,高声道:“主公,咱们还有船!夫人之前在京口造了……”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看到了人。
  众人先是默了半晌,紧接着爆雷鸣般的欢呼:
  “夫人英明!”
  “夫人英明!”
  ……
  韶音已经不再像上次那般害羞了,她知道,等不到明日一早,她的郎君就要再次踏上征程。
  风狂雨骤,大水漫灌,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寻找躲避之处,而他却要只身入险,逆流而行。
  他也是血肉之躯啊。
  李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千言万语,出口后只有两个字,“别哭。”
  “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会有些久。”
  “等我生产时,你会回来陪我么”
  “听府医的话,没事常去看看阿父。”
  他答非所问
  做不到的事,李勖向来不敢许诺。
  韶音忽然气恼得要命,猛地将他推开,转身就走。都这个时候了,他就不能哄她一句么!
  李勖疾步追出去,滂沱大雨还是将他隔在了后头。
  “主公,快上马吧!”
  上官云小心地催促,李勖凝望着如烟的大雨,想走,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千军万马肃立在他身后,随他一道无声地等待。
  忽然大雨中有道身影去而复返,她提着裙角,就像是从前每个金辉夕照的傍晚一样,朝着他飞奔而来。
  她扑进他怀抱里,踮起脚吻上他的眉心,低头在他腰间挂了一只五彩囊。
  “走吧,我和孩儿等你平安归来!”
  李勖心里刻下这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催马奔入无边无际的风雨之中。
第105章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后院变成了一小片池塘,里头飘着断折的花茎,挑帘的竹竿,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几盏早就熄灭的风灯在水面上翻了几滚,接二连三撞到花圃中间的老梅树桩上。
  韶音站在月洞窗前静静地看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干了,小娘子再回去躺一会。”阿筠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又委婉地劝了一句,“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万事都没有身子要紧。郎主身经百战,这一次也必然能够大获全胜,等到他凯旋之日您可要稳稳妥妥地为他庆功呢。”
  “现在有二更了吧”
  阿筠看了一眼漏壶中的浮箭,“已经三更了,这雨下的,连更鼓声也盖住了。”
  韶音紧了紧外衣,“叫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春在堂。”
  大水来势汹汹,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民户受灾,除了会稽以外,临海、吴郡和永嘉三地都是沿海州郡,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浙东是整个大晋的粮仓,李勖在外征战,后方绝不能乱。
  韶音想要紧急召集各郡文武,思及此事事关重大自己毕竟缺乏经验,便又改了主意,想着先去一趟春在堂,与阿父商议后再行事更稳妥些。
  两个婢子都被她吓了一跳,“那怎么行!现在水还没下去,正是危险的时候,您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如何与郎主交待!”阿雀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人已经一股风似地将门窗都关紧了,回头倚靠在隔扇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韶音顺着哪道缝飞出去。
  阿筠和她一道半扶半推地将韶音按回榻上,阿筠道“小娘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两个去做就是了,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的!”
  韶音有些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也不行!等到天亮再说!”
  俩婢子异口同声,其利断金。
  韶音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重新躺回去,阖上眼小憩了一会,终于等到天色蒙亮。
  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雨倒是小了许多,风已经停了。
  这下子就是再来十个阿筠阿雀也拦不住她,韶音利索地换了高屐,裹好油衣,顶上一只大斗笠,淌水就往前院去。
  七宝皂轮通幢车还没牵出车马房,一辆清油云母犊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雨中金铃清越,侍卫一左一右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高冠名士,手中一柄麈尾虽淋了雨,依旧摇得气定神闲。
  “阿父!”
  韶音惊喜地迎了上去,“我正要去找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春在堂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车程,路面积水后还要再慢上许多,谢太傅这会儿到府,想来是三更天就已经动身了。
  “找我做什么,你郎君不在家了,这便想起阿父了咳咳!”谢太傅才说一句话便被凉风激得一阵呛咳。
  “您有几年没咳嗽了,别是着了凉。”
  韶音有些惭愧,正要凑过去给他抚背,头上的大斗笠不偏不倚正撞在老父的鼻梁上,谢太傅唉哟一声,捂着脸缓了好半晌。
  “请阿父敷一敷。”
  屋里,韶音双手奉上热巾帕,难得乖巧,又吩咐侍女为太傅煮姜茶,贴心得不行。
  谢太傅哼了一声,冷眼瞅着爱女献殷勤的模样,心里直叹气:这哪里像是个要为人母的样子,怎么看都还是个膝下承欢的小女郎。
  一盏姜茶落肚,谢太傅身心俱暖,也不忍再抻着她,缓了嗓子道“你要召集州郡文武,心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章程,说给我听听。”
  韶音教阿筠呈上事先备好的帛书,逐条指给谢太傅看
  “阿父请看我已草拟了一份敕文,先教有司属吏下到里坊摸排灾情,将民户按照受灾的等级分别立册,统一上报后,再据此调拨各郡物资,发放钱粮等一应赈灾之物。此外,为防灾后生疫、生盗,各地的巡逻都不能松懈,州府也要提前采买驱瘟避疫的草药储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准备不及。”
  谢太傅一目十行地看过,随后点点头,“考虑得还算周详,不过还有件更为紧要之事被你疏忽了。浙东鱼米之乡,全赖土地肥沃,如今海水倒灌,受灾严重的农田必然成为盐碱地,没有三年五载无法恢复原状。这么一来,不光是今秋的收成,就是明年、后年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必须提早做出准备。”
  韶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灾年必有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官府应提早在市面上收购粮食,在各地设立平准仓,这样既可以赈灾,又可以平抑粮价,丰年也可做军粮储备,一举三得!阿父,我说的对不对”
  谢太傅脸上的褶子都被爱女擀到了眼角,满脸都是慈爱,捋着长须赞许道“我儿说的不错,不过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只考虑到皮毛,没想到真正的要害之处。”
  “阿父!您就别卖关子了!”
  韶音没了耐心,抱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人家都要急死了,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您快都告诉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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