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给了云熙希望,是她骗了所有人。
也是她……害了自己的家族。
“闻序,能不能别把你姐当成那群军中娘子来对付,”沈随安揉了揉手腕,牙酸地骑马走到沈明琦身侧,“我可做不到一直接你这种力道的球,别到时候对面还没怎样,你先把自家姐姐给打下场了。”
“二姐放心,”沈明琦一板一眼地回复,“我们武将跟你们是分开打的,绝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那若是在比赛前我就打不了了怎么办。”
“那就……找徐大夫”沈明琦谨慎地回答。
“我是说――你就不能小点力气吗!”沈随安没忍住,敲了一下自己妹妹这不会转弯的脑袋。
“噢,”沈明琦捂着头答应,“有点难,我试试。”
“……试之前让我先歇一会儿。”沈随安下了马,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身体。
这片草场位于城郊,已经经营了很久,是沈家姐妹都喜欢的放松场所。沈明琦今天把自己骑了几年的马也给牵了过来让她的老伙计多跑一阵,活动活动筋骨。
沈随安也有马,数量还不少,但她总是喜新厌旧,每次驯服烈马时都爱用十二分的精力,但驯服完毕就总是不太上心了。要不是前几年沈路查到了她名下养着的十几匹吃干饭的马,把她给骂了一顿,沈随安或许还会接着不断找寻新的烈马。
不过她来这里倒不是跟沈明琦一样,让马活动筋骨的。这边的驯马师对待庆国公府二小姐的马匹一直格外上心,不会出现缺乏活动的情况。就算沈随安隔几个月都不来再见时,那群马也依然被照顾得很好可以随时骑着上路。
她其实是为了过几天的皇家骑射会。
说是骑射会,但实际内容更像是一起放松一下做点游戏而已。届时,不仅仅是诸位大臣与家眷,就连陛下都会携君后与太女,还有一众侍君与皇女皇子共同参加。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当然是不会亲自上场的,除了狩猎环节会射几只猎物助助兴之外,其余的游戏,陛下只负责散金给赏,还有担任一下最高判官。
除却一些男眷之间的小游戏,还有在哪里都避不开的临场写诗之外,骑射会的两大重头戏,便是马球赛与狩猎。
马球赛分为武官赛跟普通赛,四人一队,可以在场随意与人组队,只要队伍获得优胜,或者表现得出色,都可以得到封赏。狩猎就跟秋狩差不多,只是比秋狩那种大型狩猎活动,林子的范围会更小一些。到时候林中会放百来只兔子啊鹿啊鸟什么的,等狩猎时间结束就可以计算成果了,打到猎物最多的几人也可以获得赏赐。
马球这种游戏沈随安不怎么擅长,虽然她马术还算不错,但带上个球就有点束手束脚了。所以,今天她是让沈明琦帮忙临时找找感觉的。她们远在边疆,没什么娱兴活动,军中最常玩的游戏也就是马球与比武了。
不过跟沈明琦一起打马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个上午下来沈随安只觉得自己力气都要被耗空了,但自家妹妹还像完全没事儿一样,似乎都没得到该有的运动量。
跟小时候一样,一身牛劲使不完。
“二姐,”沈明琦也下了马,走到沈随安身边,“柳家那边,是你安排的”
“嗯,怎么”沈随安侧头看她。
“无事,”沈明琦摇摇头,“那天姐姐把陆湫带走之后,去了云水居对吧。”
“是啊,我也没打算瞒。”沈随安很坦荡。
“我爹爹知道这件事后,好像不太高兴,”沈明琦说,“他应该去找二主君说了些什么,你注意一下”
“你还真不帮你爹爹藏事儿……”沈随安觉得沈明琦这胳膊肘向外拐的通风报信很好笑,“放心,我爹爹自有分寸,不会因为李侧君几句话就对陆湫生了成见也不会逼迫我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明琦问,“你想娶他吗”
“……目前还不想,”沈随安撇撇嘴,将话题转开,“你这一天天的,别老担心姐姐婚事,自己的还没着落呢。你不也到年龄了什么时候出去找夫郎”
“找不了,”沈明琦老实地回答,“不会有男子愿意随我去军中的。”
“你还想带着夫郎一起去军营吃糠咽菜!”沈随安大为震惊。
“不可以吗”沈明琦皱着眉,像是想不通一样,“陆湫都能当兵打仗,去个军营生活而已,又不会死。要是把夫郎留在王城,跟没娶又有什么区别”
“……那随便你。”
沈随安不想理自己这个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的妹妹了,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靠着马匹,闭目休息。
“对了,”沈明琦也跟到了这边,“下次的骑射会,陆湫也会来”
“嗯……陆家也能受到邀请”沈随安颇为意外,虽然骑射会不是仅限皇亲国戚参加,但起码也得是跟皇家稍微有点联系的官员吧,按照陆守一那个官职,应该是收不到邀请的。
“没有,陆家没人被邀请。”沈明琦解释道,“是我给他找了个名额。”
“不是,蒙混过关吗”她妹妹出门一趟,还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不过陆湫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沈随安也不打算质疑,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哪来的名额”
“沈家外戚,那个沈时夕。”沈明琦答。
“我记得那个人……”沈随安仔细回想,迟疑地问,“不是个女子吗……陆湫怎么拿了她的名字……”
“是,”沈明琦点头,“他女装。”
见自家姐姐神色古怪,沈明琦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没事,他习惯了。”
第二十五章
夜深人静,一对像是小型野兽般警觉的眼睛,自阴影中显现。
那是陆湫。他正位于茅房后侧的院子,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慢慢挪动,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引来那几个阴魂不散的暗卫。最近,他身边的暗卫人数已经提高到四个了,还隐隐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其实他本不愿这么快走的。
如果可以,陆湫想一直在陆家待到沈随安再娶,才会又一次离开,不管她娶的是谁――而且他打算是彻底的离开,跑得很远的那种,不当兵了,干点别的营生过活也好,反正他有武艺傍身,不怕什么刁难。只是,这个想法到底是异想天开了。
也不知道陆守一在哪儿找了个董家女,不嫌弃他的出身,还喜欢他这张脸,说是要给他配婚。这董家女董松是个练家子,能跟陆湫对着打就算了,更不巧的是她癖好还特殊,就喜欢陆湫这种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给陆湫吓得够呛,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假如再晚一天,以陆湫最近惹出的祸,还有他对自家母亲的认知,或许明天所谓的相看人家,基本就是彻底定死婚事了。陆守一绝对不会给陆湫逃出董家的机会,甚至直接下药,让那董松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也并无可能。
这些事情,陆湫自己一个人是想不通的,他是被陆椿提醒了母亲还会有些动作,才临时决定要跑。
不嫁,绝对不能嫁。不能留在这里。
他也不想再依靠陆家了。
本身陆湫对陆家就没什么强烈的归属感这次陆守一对柳家上门道歉一事的处理,更是让陆湫失望至极。如果陆家人不喜欢他,大可以干脆不认他这么个孩子,把他扫地出门不是一了百了。那样自然而然就能跟陆湫撇清关系,而不是捏着鼻子假装把他当做自家孩子,实则并不拿他当真正的亲人,只是想着管束他,让他少丢脸。
等参加完骑射会,跟沈随安告了别,就走吧。那些关系,断了也就断了,之后如果能攒下来点银子,就回来偷偷把爹爹也强行带走,孤儿寡父又不是不能活,反正别人都说陆湫不像个男人,那他干脆就扮成女人,扮一辈子女人,也刚好不用嫁人了。
他当然舍不得沈随安。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陆湫都会想抓住的。
可家中之事不解决,他在这王城之中就随时可能失去自由与清白。母亲得知他出走一定会派人去寻,寻到后又是那些个教训与惩罚,又是什么要把他嫁出去,他都听得厌烦。陆湫没有主动跟家人断绝关系的权利,这种事情由不得区区男子的意愿,就算跟陆守一提出,应该也只会得到挨鞭子这一个结果罢了,他也休提,只能自己偷偷溜。
那日,沈随安对他说,如果能让她对他再多一点喜欢……
然后呢陆湫没听明白。是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就可以嫁给她了吗陆湫并不敢这样去想其实和陆椿说得一样,他喜欢沈随安,真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跟沈随安的缘分,准确来说只有初见与再见那两次而已,后面的见面,全是他自己去找寻的机会,硬生生贴上去的。对于沈随安来说,陆湫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像他这种人,能给对方当通房都是高攀。他不挑剔什么正夫啊、侧室啊还是通房,只要沈随安愿意要他便好。可沈随安那般干净的女子,早已放言过,除非正夫应允,否则绝不会找侧室通房的。
陆湫一点都不想跟沈随安所谓的正夫说话,更别说低伏在地,从那人手中乞求一个侧室通房之位。他会嫉妒,会控制不住,会陷入崩溃。之前得知沈随安结亲时候的痛苦,他也仅仅只能再承受一次而已。
他本就经常被人说脑袋不灵光。非让他去想也只能想到个笨方法。
是一个沈随安可能会不喜欢的方法。
反正,反正……他都快走了。陆湫颇有些自暴自弃。就一次而已,就一点点而已,他不敢做得过分。
能让沈随安把陆湫这个名字刻在心底,也好。
沈明琦是在骑射会的前一天,才收到陆湫的密信。说是密信,其实是陆湫悄悄拉走了沈家出门采买的仆役,硬是让人带回去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东西很简单:陆湫说,他从家中出逃,在外漂泊半月有余,明日骑射会,他想去沈明琦那里沐浴梳妆,再借套女子的衣服,不然到时候容易给这位被他借用名号的“沈时夕”丢人。
沈明琦很迷惑。
再见到灰头土脸,像是在木炭堆里滚过一圈,还嘿嘿笑着的陆湫时,她更迷惑了。
“你是怎么……把自己造成这副模样的”沈明琦一言难尽。别说认出陆湫的脸了,连男女都分不清,真正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改头换面。
“咳,回不了家,也就只能糙一点了,”陆湫摸着脑袋,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还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有在河里洗过澡的,身上不太臭……大概。”
关于陆湫出走的消息,沈明琦是有所而闻的。王城就这么大,陆家交际圈又很窄,从被陆元枫层层递话,旁敲侧击地询问有没有见过陆湫时,沈明琦就知道,他又跑了。
陆湫很难被关住。如果是三四年前,陆家只要用心一点,这小子就溜不走。但现在的陆湫身手极好,除非陆家愿意拿出至少四个暗卫,否则他绝对能逃掉。
“这么说吧,起码有六个人在抓我,她们还试过拿我弟跟我姐骗我过去,”身边的陆湫沧桑地说,“也不知道母亲花了多少银子,能调这么多人。”
“……行,”沈明琦懂了,陆守一这次是铁了心要给陆湫一个教训,一绝永逸地解决掉陆湫这个麻烦,“怎么不早点找我帮忙”
“那哪敢啊!”陆湫假装揶揄,“沈小将军都是被陛下封赏的红人了,我怎么好意思日日叨扰”
“……随你。”沈明琦见他不想正面回应,也就没逼问。
“G,你住哪里呀,”陆湫心态倒是很好,或许因为这次身边是熟人,他丝毫不拘谨,探着脑袋到处乱看,还直接开始提问,“之前我都是大晚上趁着没人才敢去河里洗的,水冰凉,冻得身上都发疼,能给我点热水泡一会儿吗”
“行,”沈明琦回答,“我现在住云水居,你身上的伤需要药膏吗”
原本大大咧咧的小少年愣住了。
“……你、你怎么住在沈随安那里!”陆湫瞪大眼睛,“那我岂不是要以这幅样子,进她的院子!”
“二姐那里有现成的东西,住得舒服,”沈明琦解释,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见高兴,“你不是想见她吗”
“我是想可是――”陆湫涨红了脸,“这幅样子,还是过去洗澡……是不是,太有伤风化了……”
“她应该不会介意,”沈明琦不明白怎么自己这边就没事,去二姐那里就有伤风化,但她还是想了想举例,“之前乌裘,就是二姐养的黑狗,下完雨出去踩水,跌进田地里滚了好几圈,弄了满身泥浆,二姐都是直接上手抱着狗去洗的。”
“抱住……!”陆湫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呐呐地重复。
“我说的是抱狗。”
“噢、噢……”
看起来没救了。
在沈明琦收到信出门找人时,沈随安正在书房作画。只需要远远望过去,就能看见立于桌案之前,身姿端正的女子。
不管是作画还是写字,她都喜欢开着窗进行。对于沈随安来说,外面的小院也是她需要的背景与底色,哪怕有时落了雨雪,她也乐意由着雨滴晕开墨色。
沈明琦不懂这些,在她这个傻妹妹看来,原本的字与画被雨水沾湿了,就不再完美了。可沈随安就是爱去追求那点自然而然的不完美。
今日天气不错,白日院中已经开始带上几分暑气要不了多久,就该热起来了。乌裘在书房角落的垫子上午睡,翻着肚皮,小爪子偶尔还蹬几下,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好事,时不时还哼哼几声。沈随安看着好笑,将手头那张工笔画好好收尾之后,另拿了一张画纸,用普通的笔墨,去潦草地描摹着小狗的模样。
但或许是情绪的延续,沈随安此时画的乌裘,总是不如眼前的小狗那样鲜活。她叹了口气放下笔。
沈随安知道陛下思念平晟王君。每年临到平晟王君的生辰,她都会被要求作画。她与平晟王君见面不多,只能靠着记忆中的模样,与为数不多的画像,还有陛下本人的口述去描绘。而当那些画送到陛下面前时,她总是沉默。
“逸欢,”沈随安记得,陛下曾经问过她在一场对弈时,“你说,我该放下过往,该忘记他吗”
她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我。这表明并非君臣、并非皇帝与子民的对话,而是一场亲近的、私下的交谈。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陛下,”沈随安那时久未落子,放松地撑着头,嘴角勾起,“忘不掉,何尝不是平晟王君不想被您遗忘呢”
“也是……”
“陛下,”沈随安将自己的白子放于棋盘,“只要不将自己囿于困境即可,不想放弃的,那就都按照想要的来。”
“反正您也有这份能力,大可不必逼迫自己做选择。”沈随安笑着说。
还是去找闻序解解闷吧。
沈随安让青兰将没用的废稿拿到院子点火烧了,接着独自走向沈明琦正在住的厢房。沈明琦出门在外野惯了,不习惯身边有人跟着,门口连个把守的也没有,沈随安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但门被推开了点,没有锁。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推门便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