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心里有了阴影,自此之后她说什么都不肯再要孩子了,大概跟惊弓之鸟似的,受不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意外了。
梁显中,周小松的舅舅,表现得特别男人,扛着一切压力,不离不弃,选择了丁克,在大院里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周小松的姥爷姥姥很是闹了段时间,终是拗不过他们,只得认命,把所有的宠溺和疼爱都给了周小松,就连梁显中和杨佩文也一样,可能是移情,也可能是出于对父母的愧疚,对周小松视若己出,就差没把他惯到天上去了。
初中的时候杨佩文还替周小松开过家长会,穿了件紫蓝色的乔其纱旗袍,冷艳神秘,一亮相整个教室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地上的声音,小朋友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可把周小松得意坏了。
今天这娘俩是怎么了?
简婕按下心中的疑云,简单地和杨佩文寒暄了两句,准备擦身而过,周小松却叫住了她,粗声粗气地问:“你去哪儿?”
去哪儿?简婕眼珠子转了一轮,立刻有了主意:“我去门口超市买点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
周小松看也不看杨佩文一眼,跟着简婕一起往外走。
简婕瞅他那脸色,像是气狠了,一时没吱声,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指着一棵大树说:“咦,这不是你当年爬的那棵树吗?”
那是棵老柳树,灰黑色的树皮磕磕疤疤的,现在更粗更高了,干枯的枝丫在空中虬结延伸,光秃秃的,很难想象春夏时枝繁叶茂的盛况。
周小松眯着眼睛往上看,仿佛看到了当年横卧在树枝上的那个熊孩子,可在树下急得跳脚的那个老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如此吧。
“大过年的你乱发什么脾?你看你舅妈多尴尬。”
简婕看他脸色缓过来一点,开口道。
周小松的神情非常古怪,想说什么,但又像被剧烈的情绪哽住了喉咙,好半天才硬梆梆地来了一句:“我就不该心软回来!”
“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
周小松烦躁起来,说:“你不是去超市吗?快去吧,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跨上车一溜烟地不见了,摩托车喷出的白烟和轰轰声如同他无处宣泄的愤懑 ,久久在空中弥漫。
简婕回去和简达民说起这事儿,没想到他倒知道其中一二,叹气道:“小松这是记下仇了,怪不得住在那个破地方这么久都不咋回来。”
“啥情况呀?”
简婕好奇起来。
“他爸妈的死好像有点蹊跷,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不到一周,都说和他姥爷舅舅有点关系。梁院长你知道的,有点强势,他爸一米八的大体格,天天低眉顺眼,跟个上门女婿似的。”
“这样啊!”
简婕意外极了,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周小松的爸爸却没什么印象,模糊记得他好像不住在这儿,偶尔会来看看孩子。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对大人的事虽偶有好奇,但从没想过深究,只顾着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中隐情简达民也说不清楚,他不来就不是管闲事的人,实在是周小松爸妈的事那会儿闹得太大,他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
简婕回家后还在琢磨这件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说起来周小松也是个可怜人,爸妈没了,疼爱他的姥姥姥爷也走了,唯一的舅家还和他格格不入,看着每天活得神气十足的,其实跟个孤儿差不多。
可能存了点心事,加上那晚起了大风,吹得窗棂子哐哐地响,简婕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开了盏台灯,找本书看。
周小松一直没回来。
约莫半夜十二点多,楼道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周小松门口,然后是丁零哐啷钥匙串的声音,好像找不到合适的钥匙,突然一阵干呕声。
简婕的心一紧,犹豫了一瞬,还是掀开被子,披了件外套出去了。
寒冬腊月的,喝这么大,别出事了。
周小松已经不在了,门是虚掩的,简婕想都没想,推门就进去了。
没想到房间里还有个女人,正半跪着帮躺在沙发上的周小松脱鞋。
简婕老脸忽地一热,这算怎么回事?
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闻声回头,和她对了个正着。
那是个美艳的女人,一双眼睛猫似的,宝光灿烂。
简婕只得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他对门的邻居,听到声音,以为需要帮忙…”
“没什么大事,喝多了点。”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特别,是略带点沙哑的烟嗓,说不出的性感动人。
“哦,那,那我就不打扰了。”
简婕赶紧退了出去 ,然后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下,让你圣母心泛滥,让你多管闲事!
房间里,叶蓉蓉啪地给了周小松一巴掌,说:“还装?人都走了!”
前一秒他还哼哼唧唧像祖宗一样让自己伺候着,一听到那个女邻居进来瞬间就没声息了,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也该走了!”
周小松起身,只觉眼前一花,依旧头重脚轻得厉害。
“走什么走?外面天黑风大的,我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吧。”
叶蓉蓉说,
“快回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多不好听!”
周小松挣扎起来,把她往门口推。
叶蓉蓉啼笑皆非:“你少和我装正经,我不立那贞节牌坊!”
“别,女孩子家家的,以后还要嫁人呢!”
“周小松!”
叶蓉蓉用手撑住门框不肯送,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在怕什么?”
“什么怕?谁怕了?别废话了,快走快走!”
周小松像被蛰了一下,反应非常大,酒都醒了大半了。
叶蓉蓉哼笑了一声,把链条包往肩上一甩,他躲避不及,右脸啪地挨了一下,眼前顿时直冒金花,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叶蓉蓉已经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下楼了。
周小松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看看对面冰冷紧闭的大门,心里划过一瞬的不自在,心想她不是一向早睡早起的吗?现在好了,有嘴都说不清了,真tmd背!
随即又转念,怕什么,让她见识见识小松哥的行情也行,当下把门一关,又扑到沙发上呼呼大睡去了。
第31章.古镇庙会
刮了一夜北风,第二天却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太阳就出来了,照得整个房间都是红光。
简婕叫醒顾念北,洗漱后娘俩简单吃了点早餐,他们没什么亲戚可串的,突然就闲下来了。
大年三十简婕给顾明芝打电话,她还是支支吾吾的,说老爷子恢复得不错,都能给找上门的病人把脉开方子了,就是不能提顾明台,一说这事就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最后让她娘俩好好过年,不用惦记这头儿。
难得的假期,天气又这么好,简婕提议饭后去城郊的澧阳古镇转转,那里有新年庙会,最近电视网上劈天盖地全都是宣传。
顾念北表示同意,然后迟疑着问:“要不把周叔叔也叫上吧?”
“你周叔叔忙。”
简婕轻描淡写地拒绝道。
“周叔叔不也没什么亲戚吗?”
顾念北不死心。
“人家得陪女朋友啊,…我是说,他朋友多,不一定有什么安排,咱不好耽误人家。”
顾念北只得作罢。
简婕查了查旅游路线,古镇并不算太远,转一趟地铁,差不多四五十分钟就能到,母子俩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澧阳古镇地处郊区,依山修建,空气清凉新鲜,不远处山头的皑皑白雪被阳光照着,软红十丈,让人心旷神怡。
买票进去,更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古镇的路全铺着大青石板,两侧的房屋多由石头砌就,古旧奇特,临街的都做了商铺: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吹糖画的,套圈射气球的,琳琅满目无所不有。
顾念北被那团热闹劲儿笼着,走走看看,很有兴致的样子。
他高兴简婕就高兴,又不敢多话,就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他,看到他喜欢就马上掏钱,弄得顾念北都不好意思了,说:“妈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姥爷给的压岁钱,让你咋高兴咋花!”
简达民这次手笔挺大的,
“我还是想存起来,”
“好好好,存存存!”
简婕好脾气地说。
正说着话手机突然响了,简婕抽出来看了看,第一反应就是想摁掉,可顾念北已经看到了手机屏幕。
“是周叔叔。”
他兴奋地说。
简婕只得接了,那边传来周小松懒洋洋的声音,好像刚睡醒,说:“你们娘儿俩大早上的去哪儿了啊?”
“我们出来转转。”
“废话,我是问你们去哪儿转了。”
周小松仿佛听不懂她委婉的拒绝。
“周叔叔,我们在澧阳古镇,这里好多人,可热闹了,你要不要来啊?”
顾念北突然插话。
“在哪里?”
周小松明显顿了下。
“ 澧阳 ...”
“北北,周叔叔有自己的安排...”
“没安排,等我!”
周小松打断简婕的抱怨,丢下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和妈妈在一起就那么不好玩儿吗?”
简婕嗔怪顾念北。
“咱俩不天天在一起吗?老大眼瞪小眼的...,妈妈,踩高跷的来了!”
果然,一个穿得大红大绿的队伍踩着高跷摇摇摆摆地迎面走来,演员个个宽袍大袖,戴着古装的发髻或官帽,脸蛋涂抹得红扑扑的,有的还点了颗夸张的痣,伴随着喜庆的音乐一扭一扭的,荒诞又欢乐。
大概世间的很多快乐都是这样,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道理。
他们走走停停,吃吃看看,一条主街还没走到头,周小松就找过来了。
他今天穿了件麂皮短夹克,工装裤和高帮皮靴,戴副墨镜,往他们面前一站,跟个电影明星似的。
“周叔叔你好帅啊!”
“必须的!”
周小松把墨镜摘下来给他戴上,对着简婕眨眨眼睛。
简婕别过目光,没说话。
周小松一来顾念北就明显情绪高涨,像个小兵一样围着他跑前跑后。
俩人一起射箭套圈打游戏,还去了cs真人馆体验了一把,出来后顾念北额头汗涔涔的,眉飞色舞地和周小松分析着刚在的战况,失误以及敌人的愚蠢…
简婕微微有点含酸,和自己怎么没这么多话讲?
直到他们转进一个四合院的大染坊里,周小松才找到机会和简婕说话,问:“还生气呢?”
“没…我好好的生什么气啊?!”
简婕像被蝎子蛰了一下。
“还没有?打我过来一直都没搭理我。”
周小松笑得意味深长。
“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爷俩嘛!”
简婕莫名有点心虚,没敢和他对视,视线追逐着不远处东看看西瞧瞧的顾念北。
周小松狡猾地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简婕被他笑得很不自在,找话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娘俩坐地铁都坐了四五十分钟,他半个小时就了赶过来。
“这一块儿我熟!”
“这地球上就没有你不熟的地儿!”
简婕忍不住揶揄他。
“看完了,咱们走吧!”
顾念北蹦蹦跳跳跑过来,三人继续往前走。
简婕很快发现周小松是真的对这一片很熟,古镇的建筑,牌坊,城墙,以前什么样后来怎么改造的,侃侃而谈,比导游还专业。
“你以前来过吧?”
简婕问。
“开玩笑!这里开发之前是我老家!”
“真的假的?”
简婕半信半疑,哪有这么巧的事?
“真的,是我爸出生长大的地方。”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爬到了城楼上,下面有古代士兵骑马杀敌的表演,顾念北又一溜烟地跑下去看热闹了。
周小松又戴回了墨镜,和简婕一起往远处望,远处是一进又一进的灰黑色屋脊,再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他的声音里带着惆怅:“他是乡下出来的孩子,凭本事在钢材厂考了份正式工,那会儿村里人提起来没有不羡慕他和我爷爷的,可惜遇上我妈了,梁家人的脸色磨掉了他的全部志气,最后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他的话越说越重,最后一句简直是从牙缝里里挤出来的。
简婕立刻不敢应声了,梁家是周小松的姥姥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周小松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他要晚死两年就好了,赶上这里拆迁,好歹也算是暴发户,不会那么一无是处。”
简婕有些心惊,想起简达民说的话,他爸妈一周内相继去世,比他姥姥姥爷走得都早,中间必有些惊心动魄的秘辛,她却不敢问。
周小松不说话了,直直看向远处,简婕怀疑他墨镜后的眼里有泪,因为此刻的他看上去悲伤又脆弱,仿佛一根手指就能让他散架。
简婕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人家都把伤口扒开给她看了,可他的脆弱里又带着奇异的自尊,似乎并不稀罕任何安慰。
她突然伸手,使劲地攥了下他的手心,又飞快地松开了。
周小松身体一僵,热意澎地冲到了眼底,简婕猜错了,刚才他并没有泪,直到这一刻。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扭头看她,他怕她不自在,好一会儿才梗着声音问:“这小子呢?怎么跑没影了。”
“在那儿看热闹呢!”
简婕指了指城楼下的广场,表演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顾念北挤在最前面,看得津津有味。
冬日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清秀的小脸上,寂寂无声,墟墟生烟,此时下面锣鼓喧天,简婕却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年轻多好啊,就像一把打开的空白扇子,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落笔。。
她和周小松却不同,他们的一生已经过了小半辈子,有橡皮都擦不掉的遗憾,也有力透纸背的重彩,却都被时光模糊着,斑斑驳驳,让他们回不到过去,也很难展开新的篇章。
第32章.老实男人
年还没过完梅姐就出事了。
初十那天,她女儿王美静下来敲简婕的门,含着两泡眼泪求她上去看看自己的妈妈,她已经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天两夜了。
简婕吓了一大跳,初七她还看到梅姐开店,刚从老家过完年上来,容光焕发的,还给她带了点土特产。
简婕问她为啥不过了十五再来,她笑得嘎嘎的,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老歇着骨头疼,然后俯身过来,压低声音和她说体己话,说她家老王爱面子,跟着亲戚朋友又是喝酒又是打牌,没少抛撒钱,再不开门该喝西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