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来,整个岛上,确实只有她是个绝望的文盲。
晚饭后,绫顿在海岸线附近看了一圈,夜空无云。
“缦,要跟我去看星星吗?”
缦动作迅速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答应:“好。”
“丛姜……”她顿了顿,“你肯定不想去,那就在岛上看书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丛姜对她的歧视相当不满,嘲讽地提了提嘴角。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被激将法套进去的丛姜分明是个小学生。她在心里编排着。
小艇在夜色中驶向开阔的海域。
海上星空穹圆而辽远,银河清晰地分布着,海和天际相连,星空像要低垂下来似的,繁星摇摇晃晃,艇身随着平静的海浪微微晃动。
下吻海水,上盖星河。
三个人躺在艇甲板上。
“猎户座。”她指道。
缦还不是很清楚这个词语的意思:“什么是猎户座?”
“你们那边不叫猎户座吗?”
“好像不是。”
“你想家吗,缦?”
他犹豫了一下:“会有一点。”
她抓住了躺在旁边的缦的手:“你会有机会回去的。”
他愣神片刻后,回握住她的手:“嗯。”
海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她的另一只手忽然被握住了,修长而分明,体温比她低。
她侧过头看向丛姜。
他偏着头看向另一侧,没有看她。
头顶的星河旋转着。
预言者一笔一画地在她的掌心写下这句话:【死亡的河水已漫过我的头顶,命数将尽。】
她猛地抓紧他的手,为了不惊动缦,并没有出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征询这句话中的真实性。
丛姜来到岛上以后,她一直都完全相信他,就像相信缦一样。
昨天开始他的举动就有些反常,今天更是让她难以理解,一向像头野驴,却忽然乖乖套上了枷锁一样,那双沉色的眼睛中没有往日的高傲,反而温和得快要融化。
死亡的河水已漫过……
她揣测着这句预言的分量。
罪魁祸首支着手肘侧起身子来,凑在她上方,一副看笑话的样子:“你连这都相信?”
她相信,她岂止相信。
接下来的几天里,丛姜都会察觉到来自她的注视。
像被蓝色的海水包围了一样。
他故意不理她,去给缦上课。
他:“凡事有因果。”
缦:“哦……不过,我记起来上次有只路过的小狗踩了我一脚,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因吗?”
少年精灵的神色看起来并不是挑衅,而是真诚的发问。
他:“……”
问他小狗的逻辑……总不能是踩了什么……
“哧”,在一边的她忍俊不禁。
这儿没法待下去了。
丛姜站起身,从小木屋走了出去。
扩建的仓库里除了手摇纺车,多了一台半成品织布机。织布机是他设计的,用来卷轻纱的布轴和经轴都已经做好了,打纬木刀和梭子也完成了,还剩下综片。
他缓步路过仓库,离开猴面包树的周围,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几片种植基地,然后往林木间走去。
排水沟隐蔽在草丛间,上头用竹片覆盖,防止落叶堵住沟渠。
作为防护墙的绿棘环岛生长,留下几个常用豁口。
丛姜的目光扫过草木。
她跟在他身后——他知道。早知道就不把那件事告诉她了,他在心底哼了一声,她看起来很担心他。
密林间没有鸟鸣和虫声,只有脚步跨过草叶的窸窣,日光亲吻着枝叶的轻微响动。
就快走到绿棘的东豁口时,丛姜感到一阵乏力,他回头看向她,低声唤道:“过来,好吗?”
他忽然又开始庆幸自己提早把那件事告诉她了。
第19章 第四艘船
海面上,信天翁成群。
古老的大船在即将到来的狂风天气中,顺着海浪漂动。
“风暴,左舷!”
水手们齐心协力将帆降下来,支起桅杆。
尽管如此,船身在狂风中被水撞击得摇摇晃晃,缆索差点从甲板上被吹走,船上的人随着船身的摇晃站不稳脚跟,只能尽力扶住身边的物件。
“糟糕,我的剑!”一个金发的青年焦急地扶着栏杆看向深黑翻涌的海水。
“卡尔,别管你那见鬼的破玩意了,快过来帮忙!”
骑士丢了他的剑,这真是莫大的屈辱。但此刻他们在不可战胜的大海上,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只能暂时放弃代表荣誉和力量的傍身之物。
名叫卡尔的青年骑士失望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卷携着沉沉黑云而来的天色。
距离风暴眼并不远的是一处风平浪静的海域。
戈斯温船长临时决定偏离航线,朝那处海域驶过去,暂避风暴。
*
平静的大三角海域。
海域中央的小岛上郁郁葱葱。
绫顿知道丛姜一开始就没在开玩笑。
被救活之后,他就说:“虽然侥幸活了下来,我的寿数也不会长。”
他反反复复强调死亡,让她意识到:生命力之花只能暂时维持现状,预言者口中的“命数将尽”是真的。
在短暂的时间内,仅仅她迈向他的那几步中,他就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勉强支撑着看向她。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及时接住倒下来的高大青年。
“丛……”她刚要说话,却被他打断。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目光如链条般锁定她:“安静。”
她喉口被堵住了。
他的身体已经近乎冰凉,依靠在她的怀里,像一块僵硬的铁,视线却一直不肯离开她的脸,极力睁开眼睛看她,像要记住什么似的。
“我们……会再见的。”
预言者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思绪像成群结队的信天翁一样一下子翻涌上来。
并不像他短暂的一生中所得到的预言那样画面杂乱。
画面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正如他逐渐涣散的目光用力聚焦在那个人身上一样。
[总算可以把我葬了,如意了吗?]
[预言成真。最终还是被命运困囿住了。心甘情愿,但又似心不甘情不愿。]
[我留下了不少手稿,你这个文盲给我去看……!]
[算了你不会看的,让缦代你看吧。]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和我说话……不要就这么看着我。]
[想起来了……刚刚是我让你不要说话的……]
[……后悔了……]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一直紧盯着的那个人影散去了。
所有在最后一刻描摹着的眉眼淡出了视线。
碎片似的思绪最后一次清清楚楚地映入一片空白的意识中,然后像惊鸟一样飞散。
大三角海域的不远处,风暴即将来临,海面上凭借气流的动力在空中滑翔的信天翁盘旋着。
*
她回去找缦告知情况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
但是最后她还是找到那个正在翻看记录册的少年精灵:“缦。”
“……”他从已经增厚了好几倍的记录册中抬起头来,忽然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声音先哽咽了。
少年精灵从她的身上嗅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另一个人的死亡。
“丛姜先生还好吗?”他遏制住喉头的颤动,轻声问。
她走到他面前,轻柔地按了按他的额头:“别哭。”
“我说过,我们总会有别离的。”
他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桌上的记录册厚厚的一叠,由两块木板串联起来,岛上所有植物的速写都在其中,一页一物,有些植物旁已经写了名字、特性,还有一部分植物则保持着未命名的状态,空白的页面上除了一幅笔触老练的速写外,其余地方等待着有人来补充。
和记录册放在一起的是丛姜的随手涂鸦,一页一页,上面写着玻璃的制作方法、电机的制作、冰箱原理等半辈子都不会用得上的设计图和制作流程。
缦忽然意识到,这段日子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我要去海上,你去吗?”她问。
“请不要那么快把他扔掉……”缦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请求。
扔掉。
她出神地沉默着,垂下眼帘:“……抱歉。”
她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虽然他们只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丛姜已然像她的家人。
然而,她还是要尽早把他下葬。
她没有冷冻设施,如果尸首发烂发臭会更难以处理。
她独自往岸边走去,缦没有跟上来。
她小心地把丛姜放在小艇上,坐在他旁边,没有开驱动,让小艇慢慢顺着海水飘。
夕阳西下,信天翁在海面上铺天盖地。
怎么会有那么多信天翁?
她扶着艇侧,看了一眼天色。
黄昏将海面映得赤红一片,水波不兴,本该靠风的力量上升滑行的信天翁平展双翅,在安静的海面上成群结队旋绕着。
小艇在漫天的信天翁群中穿越到了适合的海域。
她腰间绑着系带,穿着潜服和水肺,勾起他的腿弯,把人抱了起来,两人一起纵身沉入海水中。
她抱着他慢慢下潜。
在水中省力很多,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那头长发被她剪成寸头后,在这些日子里长了好几厘米,现在摸起来并不像寸头的刺剌感,柔软的头发在水中,从手指间滑过。
他闭上了眼睛,就像刚开始一样,她也像那天一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睫毛覆盖在眼下,唇色苍白。
在他的脑袋即将磕到海底的礁石前,她托着他的脑袋把他转了个方向,让他安安稳稳地落在两块礁石之间。
注视他良久后,一直勾着他腿弯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往回游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他安静地睡在海底,还穿着那片毛毯和旧衣服缝合而成的破衣服,还没等到织布机的完成。
[再见。]
[希望如你所说,我们会再见的。]
她转身向上方游去,投入海面的光线愈来愈近。
刚才,她看见礁石背后落着一把剑。
十字剑柄上银色的鱼尾装饰,剑身上刻着铭文,剑鞘不知道去了哪里。
并不是遗迹,剑刃还未生锈,寒光闪闪的,也未被海中生物覆盖。
她游到一半,此时再想起刚才所见的情景,心中忽然起了疑心:刚落入海中的剑?她这片海域已经大约有十多天接近二十天的时间没有船只经过了,怎么会有新剑?
她在水中停留了几秒,转身回头,重新朝丛姜的葬身之地游去。
拿起那柄剑,她再次确认这是一把刚落入海中不久的剑,但剑的制作工艺古老,似乎不像是她所在的时代应该有的工艺,花纹制式也相当复古。
礁石上附着一只鲍鱼,坚厚的壳,硕大的体形。
她手里握着剑,把牢牢附着在礁石上的鲍鱼撬了下来。
上次丛姜还说为什么不把鲍鱼带回来,这次她有了趁手的工具,就算为了他把鲍鱼带回去吧。
她浮出水面,摘下面镜。
海面上金光灿灿,随着滑行的信天翁而来的是轻悄的雾气。
有船入雾了——这个结论不需要多思考就能确定,因为她已经看见了那艘古老的船。
这是一艘中世纪制式的四桅克拉克帆船。
*
伊丽莎白玫瑰号。
“起雾了——”一个水手焦急地喊道。
为了躲避风暴,他们决定暂时偏航,在这片平静的海域中躲过风暴,但躲过一个陷阱跳进了另一个圈套,驶入海域不久后,周围就起了大雾。
船上的人还在忙着收拾东西,没有搭理他。刚才被风暴中的海浪击打得船身剧烈摇晃,有好些物件都挪了位置,乱七八糟的,缆索、床垫、木箱到处乱跑。
金发骑士则靠在栏杆边,绝望地看着海面:“那是汉弗莱大师铸的剑……”
这种刻舟求剑的行为却让他有了异常的发现。
在靠近船只不远的地方,漂浮着一艘小艇,波光微动。
船只逐渐驶近时,他看清了海面上的动静。
被信天翁和夕阳包围的海面上,扶着小艇、半个身子沉没在金色海水中的是一个鬈发女子。
她正注视着卡尔:“你丢了剑吗?”
卡尔骑士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是我在风暴中落下的剑……”
海妖,还是海神……
第20章 第四艘船
那艘四桅克拉克帆船避开了。
显然,船长比遇上了风暴还要惊慌,让船只掉头。
几个水手七手八脚地把还在为自己的剑担忧的卡尔骑士拉到下风舷。
船上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手跪下为伊丽莎白玫瑰号祈祷,希望它平安度过这次灾难:
“驱逐诱惑人心的恶魔,赐予我们力量和意志,在这片迷雾中找到方向……”
传说中,塞壬会用歌声诱惑水手,让水手和船只一并在不知不觉中触礁而粉身碎骨。
绫顿回到小艇上。
她纳闷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剑。
又是异时空的船只——她的任职期间,异时空船只都快超过正常通航船只了。以后她是不是该收点买路财?这样的话就真的变成航路恐怖/分子了。
看见帆船在雾中渐远,她明白了:
看来那些古人是把她看成了海上的妖怪,怪不得连剑都舍而弃之。
宝剑锋刃薄薄的,带着海水的冰凉。
剑显然不是在这里落下的,是海底暗流把这把剑从别处带到了这里。
她回忆刚才在海下的情景,仔细在回忆中辨认卷着细细漩涡的水流方向。
沉思片刻后,绫顿启动小艇,往那个方向驶去。
刚才,那个金发的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虽然口音有点古怪,但她猜出了那句话的大概意思:这把剑是在风暴中落入海中的。
也就是说,海底暗流把剑从风暴之处卷到了大三角海域。因此,如果顺着暗流方向逆推,她就能找到原本那片起风暴的海域。
如果她能在雾中走出大三角海域——
小艇在雾中亮起航灯,往暗流来处的方向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