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好笑,伸手将慢慢滑落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擦去,调侃道:“缦,你的头发都要打结了。”
他的听力这才开始恢复,在模糊的视线中,他隐隐约约看到了她的样子。
少年精灵眼前一热,鼻子又酸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里带着颤抖,强装镇定:
“我已经打成死结了,要怎么办。”
第42章
已经离开了无患镇的绫顿在某个时刻忽然决定折返。
玄问她:“为什么?”
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为难,此刻却拧紧了眉头:“我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某种隐隐发动的遗憾,起初像冒尖的绿芽一样悄悄地刺着,然后渐渐扩散,青苔般铺满,潮湿、躁动。
就好像若她不折返就会后悔很久很久一样。
她和玄重新回到无患镇,在那棵古树下遇到了缦。
“头发打结了哦。”她搀扶住少年精灵,擦去他脸上的泪珠。
他恍若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她。
“缦。”她叫了他好几声。
他反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本就疲乏靠在她怀里的身体一侧,双臂穿过她的颈边,胸膛带着炙热的温度和她紧紧相依。
这个拥抱像极了上次她穿过风暴之海后和他重逢时的拥抱。
但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很自然地伸手去揉揉他的脑袋。
但他这次没有接受揉头发,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缦靠在她的肩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闷闷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抱歉。”她愣了愣,垂下手。
他却没有松开她,手指弯曲搭扣在她的手腕上。
“银酒杯节安康。”她说。
怀里的少年精灵本来急促而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开始稳定,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他沉默片刻,这才松开她。黄昏的天色里,光影在他的脸上跳跃,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低着头:“是的,我感觉好多了。”
返回无患镇见到缦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夜晚赶路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绫顿决定在镇子里过夜。
至于赶路,缦表示不用担心,他家里有马匹,他可以送她和玄回去。
缦盯着她的人类驿站背包上的铭牌,抿起唇,叫了好几遍:“绫。”
“笑什么?难道我的精灵名字很好笑吗?”她纳闷。
缦摇了摇头,眼睛弯起来:“不是的,很好听。”
依然抱着箭袋花盆做背景板的玄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开口:“因为缦和绫是相似的名字。”
原来如此,都是丝织品。
她很快领会了意思:“这样一说,我开始喜欢这个名字了。”
缦怔了怔,别过脸,耳朵悄悄红了。
“绫,”他轻声地叫出那个名字,“我可以带你去逛逛银酒杯节盛会吗?”
之前在撰写记录时,她就写到无患镇的节日气氛很浓厚,但那时的她专注于寻找缦,对那些一茬又一茬的盛会没有兴趣。
现在已经见到缦了,返程的事项也定下了骑马赶回去,时间变得宽裕很多,她笑着应道:“当然可以。”
缦带着她和玄,在小镇街道上穿行。
精灵喜欢用垂吊植物来做装饰,就像人类世界中的气球彩灯一样。
酒馆里,常春藤垂悬而下。
“常春藤像乱糟糟的头发,怪不得生意不如另一家养空气凤梨的。”她打趣道。
缦见她提起头发,有点担心地摸摸脑袋,弱声道:“我的头发看起来真的很糟糕吗?”
她笑着挑眉:“我必须承认,很乱。”
他的脸颊一下子浮上羞愧的红晕。
她动手帮他把头发捋顺:“旅途中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任由她摆弄头发,唇角又微微抿起来,一面道:“在幽灵蘑菇镇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怪物。”
常春藤酒馆的清酒盛在银酒杯中,这是银酒杯节的惯例。
清酒由不同的草木酿造而成,正如人类的鸡尾酒,不同的混合方式便造就了各种清酒。
“对了,缦,未成年能喝酒吗?”看着拿起酒杯的缦,她疑惑道。
路过的酒馆老板代替缦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可以的哦,不要把清酒和人类世界的酒类混为一谈,清酒嘛,相当于生命力饮料。”
又是生命力。在精灵世界的这些天里,她几乎要被这个词围攻了。
这种名叫“绿瀑”的清酒由三角梅和花叶长春蔓的汁液调成,加入了枫香脂,因此既有垂悬植物的淡淡苦味,又有枫叶蔗糖的甜味,香韵平和。
从常春藤酒馆出来,他们又去银酒杯节大大小小的盛典和活动中凑了几个热闹。
路过一间建在古树空心树干中的屋子时,她看到屋外挂着木牌,上书“银酒杯节前后三天开放”,便提议进去看看。
“这是一年只开七天的工坊。”缦给她介绍道。
工坊主托着下巴靠在桌上拨动算珠,喃喃道:“还不是因为造梦果制作工期长,要是容易的话,我能从早晨开到晚上,从年初开到年尾!”
工坊主是个年纪较大的精灵,脸上虽未呈现出人类的老态,但也能和年轻精灵看出差距来,皮肤上有细微的皱纹,眼睛也变得有些混浊,一头亚麻灰发乱糟糟的。
半文盲绫顿再次无法理解复杂的单词:“他刚才说了什么果?”
缦耐心解释道:“造梦果,一种合成果实,可以……”
缦还没说完,顶着鸡窝头的工坊主用力嗅了嗅,忽然眯起眼睛:“你们之中有大款。”
大款本人绫顿下意识地捂住种子罐。
工坊主撸起袖子,神情跃跃欲试:“开工了,来吧,请尽情向我砸钱和种子。”
造梦果是一种合成果实,由精灵王国内合法的术师,亦即梦术师,制作而成。市面上有两种造梦果,一种是已完成制作工序、直接贴上“爱情”“亲情”“重逢”“暴富”等标签进行售卖的果实,另一种是还剩最后一道工序没完成、需要客人自己来定制的果实。
工坊主指了指一列列贴着标签的抽屉:“这些是已完成的果实,量大管饱,感兴趣可以多买一点,我不介意你们搬空我的店……请尽量多买一点吧,我需要钱,很需要。”
她好奇地指着“暴富”标签:“吃下去就会梦到自己暴富的场景,是吗?”
工坊主“哼哼”地骄傲道:“可不仅仅是暴富的场景,而是你暴富的一生!”
造梦果实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能根据果实中的咒语和使用者的记忆来改造梦境,制造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漫长而真实,就像在梦中实实在在地度过那些日子似的。
“就连摸到钞票的质感都能体会到哦!”工坊主继续自卖自夸,“等于买了另一种平行时空的生活!”
她懂了,事实上就是逼真的全息游戏嘛。
“游戏可做不到我这样,它是根据每个使用者的不同记忆量身定制的平行时空。”工坊主纠正道。
“梦境中的凡事总有镜像,一切皆可溯源。”
她对定制果实更感兴趣,便跟着工坊主穿过帘子来到炼炉边。
工坊主手里拿着羽毛笔,蘸了蘸特殊的墨水:“你可以用十个关键词来塑造梦境,虽然有风险,但若稍微有点文学修养,就能懂得如何在十个关键词中趋利避害,塑造你想要的梦境。”
她想了想,开始堆叠关键词。
缦和玄在外面等她。
她每报一个关键词,工坊主就用那种特殊墨水在莎草纸上写下来,写满十个后,工坊主将那张纸揉成团,扔进一瓶溶液里,溶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那个纸团很快就消失在溶液里。
接着,工坊主将那个浸泡在液体中的类似普拉藤果的橙色果实和瓶子里的溶液混合在一起,关上炉门。
她狐疑道:“吃了会有副作用吗?看起来很像黑暗果实的做法……”
工坊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嚷嚷道:“不可能有副作用!制作造梦果的历史已经有两百年了也不见有使用者出现任何不适状况,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副作用!”
出于对奸商的警惕,最终她只定制了两个果实,另外购买了四个贴有标签的完成态果实。
送给缦一个定制果实和一个标签果实,送给玄一个定制果实和一个标签果实,留下两个标签果实给自己——不愧是端水大师绫顿。
缦从家里牵来两匹马。
这几天,他绝口不再提跟着她去岛上的事,她也没有再刻意问起。精灵大陆广阔繁荣,况且缦还有家人朋友,想完成的事业,他不应该被困在那一方小岛上。
“绫,我可以和你一起吗?”缦牵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拒绝他:“当然可以。”
一直在做背景板的玄默默牵住了另一匹马。
缦让她坐在他身前,握着缰绳,口中轻喝一声,马扬起四蹄。
她记起来什么:“驿站里有我给你的礼物,别忘了去拿。”
他好奇道:“那里面是什么?”
她大方地回答:“种子。”
实诚如她,没时间准备礼物,所以就送钱。
缦笑起来:“是我不认识的种子吗?”
她:“大概吧,我以为你会把它兑换成钱,就随便拿了一些种子。”
“我不会把它们兑换掉的,”他说,“我想种会活到世世代代的树。”
顿了顿,她又开口对他解释,语气平静而认真:“缦,很抱歉我不能在你这里待得更久一点,我有自己的职责,虽然时间不会流逝,但我长久离开岛,依然会觉得心里愧疚。”
缦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知道一谈起工作来,她比谁都要冷酷。但他也知道,她比谁都要温情。
“谢谢你来找我。”
他说得很慢,字字郑重,又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她笑:“不必放在心上,我很自私,我只是怕我会后悔才来找你的。”
他像被戳到了痛点,微微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道:“……我会像你一样勇敢吗?”
“我并不勇敢,但你会的,缦。”她的声音很温和,充满了沉稳的力量。
在马背上颠簸着颠簸着,缦发现身前的她脑袋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睡着了。
这些天她为了寻找他耗费了太多精力,直到现在才完全放心下来。
缦让马匹慢慢停下来,从行囊里抽出毛绒外套,盖在她身上,他稳稳地坐在鞍上,好让她能靠着他的胸膛休息。
玄在旁边也停了下来,对他说他得去带点食物回来。
他点头表示同意,玄便策马离开了。
她扎起来的头发硌在他们中间,他的胸口感觉到了不适,考虑到或许会影响她休息,他悄悄挪开一点,小心地拆开她的发绳。
[不绑头发干活不方便。 ]他记得他们之间最初相处的时候,她曾给他扎过头发。
他微微垂着头,风过时,黑色长发便和她的头发交缠在了一起。
他的手里握满了她散下来的头发,有些发愣。
精灵族的传说中,把双方的头发系在一起,许愿会更加灵验。
缦犹豫了一下。
光滑的黑色长发和微微鬈曲的黑发在手指的灵活穿梭下慢慢交织在一起。
第一个结。
在我长大前,我希望她不要明白我的心意,我还无法保护她,我不希望她因为我不适时的告白而苦恼。
第二个结。
我希望她能拥有更多陪伴,但别让她遇见太多离别。
第三个结。
她会有喜欢的人类或者精灵吗?如果有的话,希望她能长久地幸福。
第四个结。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我们能重逢,我想在她的身边。
第五个结。
如果我们无法重逢,我希望她不要想起我,免得她伤心。
两股头发在一个又一个结中旋绕交缠。
马儿停在古树下,树冠繁茂,在枝叶间露出的细微天空碎片里,月亮落了下去。
第43章
一路回去时,绫顿注意到矿石镇和龙柏镇也分别开始了银酒杯节的庆典,虽然风俗和无患镇不尽相同。
她和缦在龙柏镇分别。
从缦的家人那里,她得知缦在十二岁那年因为被学校里的同级欺凌诬陷而辍学了,后来被璃先生带走,此后就一直在璃身边。她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时她问缦的时候,他不愿意多说关于自己的事了。
“保护好自己。”她叮嘱道。
缦点了点头。
现在她要从飞行协会取回她的船——虽然这听起来很离谱,但确实是真的。
飞行协会办公室正在值班的正是飞行员珍,她哈欠连天地在做拉伸运动,见到绫顿,睡魔一下子飞走了,精神奕奕地朝她打招呼:“嗨嗨,绫顿。”
“银酒杯节安康,珍。”绫顿入乡随俗地问候道。
倒是珍这个本地人有点吃惊,慌忙去翻挂在墙上的月历:“银酒杯节……等等今天是银酒杯节吗?”
她好笑地道:“不是,已经过了两天。”
珍的手指在月历的日期上指着,暗气暗恼地嘀咕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把这种事忽略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珍懊恼道:“我只注意到银酒杯节快到了,没想到已经过了,老天啊,我真是一个垃圾。”
“我想,是因为银酒杯节那天,正好是去迷阵森林中寻找走失精灵的那天吧。”绫顿看着办公室墙上的排班表,笑道。
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哈,看来下次我得给自己上个工作防沉迷的闹钟。”
她们寒暄几句,珍带她坐上飞艇,去检查她的船。
精灵大陆上,由人类牵头发展的机器技术达到了蒸汽阶段,但不受主流认可。精灵对机器的评价是“没有生命力的死物”,在舆论上也大肆批评这种“促进懒惰”的行为——当然,终生为了能够懒惰生活而奋斗的人类是不可能放弃发展机器的。
这种型号的飞艇虽然小,但仍然钝而重,像个小胖子一样蹲伏在草坪上。
珍带她进入飞艇的主控室,操纵着飞艇径直穿过迷阵针叶林,来到那个窄小的码头。
“那个是什么?”绫顿注意到了飞艇主控室里一个格外复杂而庞大的钟。
“是月钟哦。”珍回答。
和时钟相对,月钟的刻度上,除了时分秒还有天,每过一天,大针就会走一格,三十天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