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只有人类是最差劲的:论体格比不过精灵,论聪慧比不过羽人。世界上还能找到比人类更脆弱更愚蠢的物种吗?大概是没有了——如果有的话,拜托一定要让她看看。
听说东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倒是想起来了她岛上亮晶晶的东西都有什么。
冶炼棚内,丛姜留下的各色植物结晶分门别类地装在陶罐里。
“像锂紫的颜色,”东朱好奇地看着其中一个陶罐中的植物结晶,“这是什么?”
“南庭芥的结晶。”
东朱显然很感兴趣:“我从未对植物结晶有概念,它们也是矿石吗?”
她又打开其他的陶罐:“合成矿石。”
她这时才察觉到丛姜在短短的时间内竟冶炼了数目如此可观的植物结晶。这个工作狂……
植物结晶和矿石不同,往往不含杂质,因此净度很高,色彩纯粹。
显然,东朱很喜欢这些澄澈珍贵的结晶,她在绫顿的邀请下取了一小块类似海蓝宝石的结晶和类似翠榴石的结晶。
“蒙你搭救,又受你所赠,铭感于心。”
“我也感激不尽。”
两个人互相客套过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我从未来过贫穷之海,也未曾想过这里会有人类居住,但我不会和外界提起这件奇遇,以免太多来客打扰你。”东朱坦诚地对她道。
“多谢。”她颇为感动。
东朱的目光瞥了一眼小木屋:“但你岛上的那个精灵……”
“我会让我的弟弟来看看他的状况,他似乎不是很好。”
东朱告诉她,玄的情况并不好,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的表现也不正常。
“如果悬朱愿意来的话,就麻烦你接待他:他是一个猎人,也是医生。他住所不定,因此只能让他主动来找你。”
羽人女性搭乘在小艇上,收拢翅膀。
她额上如血般的宝石在天光下熠熠闪烁着,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海面:“本来可以在阿绫这里多待几天,但我必须要去完成我的任务,几乎不确定是否有机会再来。”
绫顿微微朝她颔首,笑道:“旅途顺利,我们能再次相遇的,不然我遇到不懂的语法不知所措。”
“不必在意语法,接下来你只需要勤加练习就可以了,能听懂就好。”东朱也展开皱着的眉心,笑起来:“那些小家伙很坏,不要太在意它们的话。”
“哈,它们是不是还经常讲人坏话?”
“正是这样,你完全无法想象:抱怨天气,抱怨虫豸,抱怨园丁,甚至要指摘你的衣服审美如何。”
嗬,她就知道那些小家伙整天叽叽呱呱的不会嘀咕一些好东西。
驶出分合之海后,东朱就向她告别,展开羽翼,像天使一样在空中直立着,红色的羽裙微微拂动,羽毛蓬松而飘逸。
“东朱,再会。”
“再会,若是愿意,可以来荆孙岛找我。”
羽人女性很快从视野里消失。
她看了一会儿寥廓而孤寂的天空,返航。
她们各自有各自的任务。
东朱永远在旅途中,而她永远在原地。
没有了来自她自己时空的船只,她的工作量骤减,上一天班摸三天鱼:真·下海摸鱼·上树睡觉。
东朱的弟弟悬朱还没有到来,她猜测这个和他姐姐一样遍游四方的旅者可能不会来她这穷山恶水。
由于日复一日的噩梦纠缠,玄的身体情况正如东朱所说的越来越差,若不是他生命力强盛,换做人类一定会形销骨立。
她很抱歉:“对不起,说不定正是因为我给你的那两个造梦果让你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去精灵大陆时,玄的情绪几乎已经恢复正常,能理性思考,能和她正常交流,但自从使用了造梦果之后,他的身体和心理都每况愈下。
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问题。
她暂时还不能出岛休假,只能病急乱投医地给他瞎出主意。
某时刻,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植物语言学习笔记,又有了馊主意:“玄,带上睡袋,我们去露宿。”
岛上的丛林里,天色昏暗,安静如同瘟疫一样蔓延着。
她把一条耳链让给玄,自己用另一条耳链,像分享蓝牙耳机一样:“听它们说话睡觉,说不定会好一点。”
玄接过耳链的时候有点愣怔,闷声道:“……不要为我担心。”
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有苦恼,我就是想练听力了,顺便带你出来的。”
“对不起,我是一个麻烦。”他低声道。
她笑:“我很高兴你会说对不起,会替别人着想,但这件事上你不需要自责。”
这几天一直在训练外语听力的绫顿窝在睡袋里,靠近一棵樟树。
【樟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
她小声咕哝:“这是睡袋,和睡袋里的我!”
【樟树:睡袋是什么? 】
她:“睡觉的袋子。”
【樟树:睡觉为什么要袋子? 】
【樟树:不回去睡觉吗?不会冷吗?也是,没有虫子不用怕露营。算了就勉为其难让你休息一下……】
她咕噜从睡袋里钻出来,拎着睡袋往别处走。
樟树大人语言过密,她先告辞了。
这回靠在一棵树冠广阔的老榕树边。
【榕树:为什么在外面睡觉呀? 】
她打了一个哈欠:“我来训练听力。”
三秒钟后,她听见周围都是相似的话语:
【桃金娘:她来训练听力。 】
【五叶松:她来训练听力。 】
【油桐:她来训练听力。 】
【榆树:她来训练听力。 】
……
【榕树:你们要多说话,尽量说得大声一点,好让她听见。 】
她:“……”
大可不必。
听不懂草木语言的玄已经窝在睡袋里沉入睡眠,看起来比平时安心多了。但是能听懂草木语言的绫顿却睡不着,她耳边全是周围树木叭叭叭发电报的声音,最可怕的是,这几天高强度训练下来,现在她的脑子已经自动开始翻译了。
和这群前言不搭后语却又爱嘀咕的树木待在一起,她自己都要变成傻子了。
她再次小心地钻出睡袋,准备回去木屋床上睡。
【榕树:对了,曙色草晚上不睡觉,你可以找她去问,她知道很多。 】
刚想回屋的她又可耻地心动了:“谢谢提醒。”
戴上助听器后,整个岛都是发电报的声音。
她戴着一条红磷灰石耳链,拎着睡袋穿过半个雾岛电报台去找曙色草。
这个点的曙色草果然开始慢慢绽放,合拢的花瓣一点点扩开来,像伸懒腰的少女一样。
她靠近灌木丛,微甜的迷人味道在她身边萦绕。
“曙色草,你知道花神吗?”
曙色草的音节比起其他草木的音来更加圆润、缓慢而低沉,像高高在上的女王:【寄生虫而已。 】
“寄生虫?”她有些震惊地重复这个得到的线索。
【不过很烦人是真的。 】
幻术修行者精灵所崇拜的花神,在曙色草口中居然是寄生虫?难道那片耳后皮肤上的印记,是感染寄生虫的标志吗?这也是为什么玄之前一直用刀片刮去印记却仍然生长出来的原因?
“既然是寄生虫,没有驱虫药吗?”
【没有,直到死为止。 】
她暗叹一声。
为了不打扰曙色草,她又精简了思路,问:“为什么幻术修行精灵吃下造梦果后会做噩梦?”
曙色草语气温和:【不要什么事都问我,我也不知道,对于花神那种寄生虫我懒得了解。 】
【对此你倒是可以问问即将到来的悬朱先生。 】
等等?即将到来的谁?
她的睡意一下子烟消云散。
“是东朱告诉你的吗?”
【并不是,我没有见过东朱。然而悬朱已经在海上了,我能感觉到。 】
她精神一提,看向晴朗的夜空:“但是雾……没有雾!”
曙色草叹了一口气:【……总之,如果不想他变成落水鸟的话,你大概可以去接他了。 】
第56章
月钟上的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四十。
海色深黑,小艇搅皱水面。
青年缁衣黑羽,巨翼在空中轻轻拍打一下,扇起微动的气流,在海上掀起波浪。
“我可并不准备按照我姐姐的建议做,我只是来看看,现在我认为这里不值得我来一趟,可以送我出去了。”他语气平淡。
半夜起来接人的绫顿坦荡道:“好吧,既然如此就上来吧。”
“不必,你只管引路。”青年并没有降落的意思,又微微动了动羽翼在空中保持平衡。
比想象中的要难相处。
她悄悄在心里念叨一句,迅速在脑海中锁定地图方位。
她启动船只的时候,也听到了头顶上气流的声音。
为了让悬朱能跟得上,她特意放慢了速度,却听见他说:“不必等我,我能跟上。”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
不过,就算无奈,她还是只稍微加快一点速度,不敢把马力拉到十足十。
潮湿的夜风中,海水的气息咸咸的。
从前她做领航的工作都是根据知识、直觉和经验依照海面情况来做判断的,虽然自动化导航之下大大减少了人力需要,但做关键决策时依然需要领航员。
现在,她对环境的感知则来自于海下。
她打起精神,保持着对海浪和风声改变的警惕。
船下的波浪开始微微翻涌,像有稍微涨潮的趋势。
航灯只能照到浅层,深色的海水像共生的宝石一样色泽交杂,其中暗流冲荡。
有异样。
她戴着耳链,听力更加敏锐。来自深海处盐湖边缘、沉积物微微动荡扬起来的声音,附近的鱼儿被惊散、慌忙摆动尾鳍的声音。
她浑身都开始戒备起来。
领航工作中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过。
她让小船保持方向,开始拉快速度。
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拥有的所有武器后,她后悔了:下次一定在船上备更先进的武器。
正要提醒悬朱,仰头看了一眼,跟着她在空中的那人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影响,也没有注意到海上的变动。
就是这一眼,让她忽然心生疑窦。
“危险,快走。”她出声对悬朱道。
海浪猛然掀起,小船往上一翘,她堪堪稳住,船首锋利地划破海面。
那件生物对她有攻击性!正是冲着她来的!
她意识到这一点,顺手抄起船上仅有的渔网和鱼叉。
夸!大挂网兜头兜脑地网住那件生物后,噗嗤!鱼叉狠狠钉入冒出来的一片黑色身体上。
不管是什么,先揍了再说。
等它完全冒头后,她才在航灯的映照下看到它的样子。
好庞大。
黑色的鱼身像圆形吸盘一样无边无际,长得放肆极了。
她心里一惊,趁着那件生物被渔网和鱼叉困住的一刹那,麻溜开跑。
小船一下子拉到70节,她怀疑发动机都快要冒烟了。
那件像鱼的生物抖落了鱼叉和渔网,就像狗抖落身上的水滴一样容易,它又追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支通体漆黑的羽毛从空中直落落劈下,刺中海面。
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海面无雾,无浪,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只有船上消失的渔网、鱼叉和仍在疯狂烧油的马达证明了刚才的事并非虚假。
她额头上冷汗涔涔,心跳逐渐平静下来。
夜空晴朗,海风微动,只有她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掌心都在冒汗。
冷静下来后,她也大概明白事情的源头到底在哪里了。
小艇停了下来。
“悬朱先生,我有点生气了,麻烦你把事情说清楚。”她仰头看向空中那个缁衣青年。
“发生了什么?”青年语气有点懵。
她皱起眉:“不要和我装傻。”
他还想装傻,试图让她以为这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悬朱入海,却没有雾,这是疑点之一;分合海没对她说过海底有怪物,盐湖中却冒出这种怪异的生物来,这是疑点之二;明明悬朱应该能感觉到危险,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这是疑点之三;那支黑色羽毛为什么在一瞬间将异象压下,这是疑点之四。
青年收拢翅膀,缓缓在她船上降落。
这回他语气温和下来:“抱歉,是我的错,刚才是我在试探你。”
听见“试探”一词,她握紧了拳头,但还是镇定道:“哦,请说。”
“我对我姐姐口中的贫穷之海主人有所怀疑,便引动海底大鱼来攻击你。”
“你并不是我所想的怪物,连武器都只有鱼叉,是我多心了,对不起。”悬朱温声道歉。他倒是实诚地把事实一股脑说给她听。
好了,之前被古人怀疑是海妖,现在又被怀疑是怪物。
纵然知道了真相,也能理解他的谨慎动机,但她还是被惹恼了。
哄不好了!
她没有理睬悬朱,沉默地启动小船,往18号路线猛驰。
青年小心翼翼上前来对她解释:“我是怪物猎人,贫穷之海向来恶怖,我不得不防,对不起。”
“我知道,职业病。”她语气寡淡。
悬朱多看了她几眼,总觉得这位还没消气,又轻声柔气地说道:“对不起嘛。”
她嗯嗯点头:“我理解。”
他把翅膀紧紧收拢,以便走近她,他微微歪过头看她:“听说岛上有病人,我可以帮上忙吗?”
旁边那个青年羽毛上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她几乎可以闻到无花果叶青涩的味道和独特的甜味。
为了遮掩羽毛的味道,羽人会给自己熏香,东朱身上是香根草的味道,看来这位是无花果熏香了。
她说:“没事,他病好了。”
“不要生气了,是我冒犯了你。”他轻声道。
“我没生气——出口到了,再见,悬朱先生。”
她伸出手指路,礼貌微笑。
作为领航员服务业,基本礼仪还是应该保持的。
“我现在身体不太好,飞不回去了。”悬朱的翅膀尖颤动了一下。
……这位现在是在做什么?
和东朱的性格完全不像嘛。
她坐下来,托着下巴看着他,冷笑:“我也不太好,我的渔网和鱼叉都没了,小船也差点也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