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做得过火了。”他语气更加乖顺。
“你说这里不值得你来,可以送你出去了,现在我已经送到出口了,再见,悬朱先生。”她轻松地冲他道。
悬朱没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既没继续道歉,也没识趣离开,反而转移了话题。
他看了一眼海面,张开一侧翅膀,巨翼遮天蔽日地挡住了方向盘,他用手指了指那侧翅膀,语气受伤:“刚才拔了羽毛,好痛。”
墨黑的羽毛丰满顺滑,在风的鼓动下就能蓬松开来,支撑起万米高空。
她郁闷:“……”
第57章
怄气是一时的,悬朱留在岛上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小情绪归小情绪,该捞的利益还是要捞。
她调转小艇方向,生怕悬朱反悔,拉大了马力。
但很明显,有人不打算配合她维持和平局面的举措,没有眼色地小声询问:“你还生气吗?”
不要问这个问题了!
她保持微笑:“我不在意。”
青年又靠近她,茫然无措地用手碰了碰她,低声下气:“我承认我的做法太过偏激,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
她和善地道:“我是位贫困潦倒的可怜女人,自尊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悬朱先生能来这里已经足够了。”
悬朱笑了起来,无情地戳穿:“但是你何必把方向盘打得那么猛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她无奈,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一张渔网,一根鱼叉,燃油,对船的寿命造成的折损,打扰海底生物。”
“就这么多。”
“简单来说,我需要你赔给我渔网和鱼叉,其余的一笔勾销了。”
他脸上和他姐姐东朱相似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知道了,我会赔给你的。”
绫顿承认,或许从警惕心这方面来说,反而是悬朱的做法更为谨慎,姐姐东朱只从“宿命论”出发而对她产生无条件的信任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但她还是暂时不准备原谅这个做法张狂狠辣的家伙。
毕竟:多好的渔网……多好的鱼叉……没了。没了!就算为了给渔网鱼叉报仇,她也要和悬朱绝交三天。
回程,悬朱还是一直在悄悄观察她。
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并不躲闪,带着审视和轻微的压迫感。
她无奈地想:姐姐是宿命论课题的研究者,看来弟弟是怀疑论课题的研究者。
肩膀上被轻轻一撞,无花果的青涩香味又若隐若现地弥漫上来。
“翅膀撞到我了。”她往旁边挨了一挨。
他大言不惭,语气平淡:“故意的。”
她不解地看向悬朱,青年表情冷肃,见她回头,便朝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和姐姐东朱的性格大相径庭,可是在某些地方又有微妙的相似。东朱不笑的时候也是那副矜持又冷傲的模样,嘴角微微弯起来,眼尾弧线轻轻向上一翘,就露出了礼貌而冷淡的笑意。
她扯了扯嘴角,别过眼神。
她信任东朱,因此也在尝试着信任悬朱。为了让自己放下警惕,她总是不自觉地将眼前这个名叫悬朱的青年和东朱进行对比,以找出相似之处。
悬朱是怪物猎人,也是医生。
这两个职业看起来相当矛盾,毕竟前者杀戮,后者拯救。
从这次对她的试探来看,悬朱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心机重,步步为营,却善于伪装。
不过,和性格相比,她更好奇的是他的能力:“那条大鱼到底是什么?你是怎么做到让它来攻击我的?”
青年看着海面,笑:“这个不想说。”
她语塞。
“为什么没有起雾?”她不放弃,追问道。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
她再次语塞。
她不会再主动和这个家伙说话了,她以丢掉的鱼叉发誓。
但是悬朱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让她不得不在意。曙色草对他的感知,海雾的异常,海底生物的顺从……桩桩件件。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病人玄还在丛林中露营。
“在见我的病人前,我能见一下你口中的造梦果实吗?”悬朱问。
她刚好还剩一个贴“自由”标签的造梦果,便把圆形皱皮果取出来放在他面前。
悬朱单手托着圆形皱皮果端详,从纹路到果皮,谛视良久。他又把手里的皱皮果举高一点,歪着头从下面看,自言自语道:“……我可以吃掉它吗?”
见他认真的神态,她忍不住笑出来:“请随意。”
她这一瞬间的忍俊不禁却被他逮住了。悬朱的目光锁住她,露出笑意:“你已经原谅我了吗?”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看见那个拢着黑色翅膀、在灯光下微笑看向她的青年,她的嘴角撇了下来:“……”
不要提这件事了。渔网鱼叉大仇未报,她是不会忘记的。
悬朱最后还是服下了那个皱皮果,以羽人族的睡觉姿势开始休息,度过天亮前最后的三个小时。
墙上的月钟一格一格地走着。
自丛林树叶间爬上来的日光清淡而耀目。
缁衣青年收起温暖的翅膀保护罩,从漫长的梦境里醒过来。
他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目光慢慢从书架、桌椅上移过。屋里空无一人,小岛主人勤劳而自律,一大早就去按照自己的习惯去检查巡逻了。
他缓缓起身,思维尚未从梦境中抽离出来,神情微沉。
头有点疼,他皱了皱眉,从羽衣中抽出一根发带,动作随意地把漆黑的头发绑了起来。
沿着高大的猴面包树绕了一圈,他往岛外走去。
在南岸的石滩边,他停下脚步。
*
绫顿尽职尽责地做完记录,跨上小艇,检查海面情况。
令她纳闷的是,海雾依然没有到来。
是长年在岗、工资不到位,所以罢工了吗?
还是和悬朱有关?
海风柔和,波浪如镜。
近海的一座浮标,似乎有什么立在其上。
她一面加快速度靠近,一面拿出观测镜。
是悬朱。
他拢着翅膀,像海鸟一样停在浮标上,黑色的羽翼在海风里微微拂动。
她靠近那座浮标后便停下行驶,向悬朱道:“怎么了?”
站在浮标上的悬朱蹲下来,视线正好和她持平,凤眸平静:“我做了梦。”
“造梦果的本职就是制造梦。”她回答道。
日光下,青年的脸庞微微闪着光芒,他坦诚地道:“我有点走不出来。”
她感到些许困惑。她也服用过造梦果,除了心情好、体力恢复以外,第二天照常工作。
用发带扎起来的黑发在海风的吹动下在他的脸庞边飘拂。
她向他伸出手:“先从浮标上下来吧,浮标禁止停放非机动鸟。”
他果然握住她的手,轻轻纵身从浮标上跃下,落在船上。
轮到绫顿苦恼了。
医生来她的岛上给玄治病,但医生为了测试未知的造梦果实,亲自上阵为科学献身,现在他也病了,走不出来,这是什么死循环。
“你也做了噩梦吗?”她问。
他答非所问:“我见过病人了。”
“见过玄了吗?那个印记呢?”
“印记在皮肤上呈现出枣红的色泽,花瓣细长,一共六瓣,像火焰一样延伸着。”
“那是一种控制意识和思维的寄生虫。”
她一愣,这个诊断和曙色草透露的信息一样。
“造梦的时候梦术控制住了意识,让那种潜伏在意识深处的寄生虫暂时失去主导权,寄生虫开始害怕宿主脱离它的掌控,便通过梦境加深了控制。”
“——这就是为什么之后病人开始做噩梦。”
她将他的诊断在心里过了一遍。
寄生虫控制幻术修行者的意识,而梦术在制造梦境时暂时夺过意识主权,这让寄生虫惊惧不已,在梦术结束后,加深了掌控力度。
的确能逻辑自洽,她承认悬朱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羽人文化水平都不错。
她回过头看他,等他给出疗法。
“除非意识死亡,否则无药可医。”他毫不客气。
她的心沉了沉。
现在已经彻底搞清楚了“花神”的本质,但她反而手足无措了。毕竟,让玄的情况恶化的契机是造梦果,是她送给他的。
换句话说,他本来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残、杀戮的冲动,却不得不因为她送的果实,而在梦境中一遍一遍重复痛苦的经历。
医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下手狠辣的怪物猎人悬朱坐在船尾,正凝视着她,双翼自然地微微撑开。
“别用那种看猎物的眼神看我,”她察觉到了,皱眉道,“我不是你要找的怪物。”
他笑了起来:“我现在杀气很重吗?”
她:“别说了,杀气像灌了铅一样,现在谈谈你的问题吧,你做了什么梦?”
他凤眸微挑:“真抱歉给了你杀气重的错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梦到我被困在岛上了,倒也不是什么噩梦。”
她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她给的标签果实不是“自由”吗?自由怎么会是被困在岛上?
“但是我无法分清梦和现实了。”他笑了笑,稍微掩去五官的锋芒。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尝试那种科技毒物的。”她诚心诚意地道歉。她就知道当时的工坊主是骗她的……用黑暗料理的做法做出来的果实怎么可能没有副作用……
青年的羽翼撑开,沾到了水面。
“对了,暂且不提这些,在梦里的你问我怎么才能引动鱼类,纠缠了我许久。”他语气里带了调侃。
她笑起来:“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就算是现实中的我也真的很好奇,挖空心思想从你这里偷师。”
他微微笑道:“那现在我问你,你愿意学吗?”
东朱是她的老师,悬朱也得拉过来做老师才行!她这个文盲要向文化人多多请教!
她隐约有点心动了。就算背负着渔网和鱼叉的滔天大仇……
他依然看着她,微微眯起凤眸,像下蛊一样:“我先说好,这是个陷阱,你要跳进来吗?”
“你又要做实验试探我?”她警觉,“我年纪轻,心眼少,你不要胡来,不然我要向你姐姐告状的。”
悬朱忍不住了,线条冷峻的脸庞柔和下来,唇角弯起,笑了起来。
第58章
悬朱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想知道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在梦里他最终不堪软磨硬泡而成为了她的老师,所以他想知道如果在现实中也这样做后续到底会怎么发展。
“随你。”她回答道。
只要别伤害她的渔网和小船,这种学术性的试验她不在乎。
青年靠在船尾,姿态悠然:“别后悔。”
他告诉她:和草木语言不一样,动物语言没有地域性,同一个系统中的动物各说各话各找各妈。
“草木不会互相吞噬,不存在捕猎者和猎物的关系。”他解释道。
但在动物系统中,如果语言相通,捕猎者的优势会大大下降,尤其是虎鲸这种呼朋唤友群体作战的物种,在同种之间会有很多秘密会谈。
物种的多样性决定了动物语言的不可穷尽,普通的羽人只会像青斑那样挑选一两种语言来学习,只有极少数羽人才会一样一样学过去,试图把自己的脑子塞满动物语言体系。
“所以呢?”她越绕越晕。
悬朱眨了下眼:“所以我不会动物语言。”
欠揍,这个人就是欠揍!
她把手揣进了裤兜,礼貌微笑:“今天晚上煮翻车鱼给你吃,悬朱先生。”
悬朱疑惑地歪了歪头,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为什么突然提食物?我……”
他悄悄手握作拳,抵在腹部,感觉到了腹中空空后,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他诚实道:“我确实饿了。”
怀着险恶用心的她哑口无言:“……”
最终还是秉承着善良的原则,轻声问道:“早上没吃吗?”
悬朱点点头。
他有时候显得纯良无比,有时候又像魔鬼一样心机深沉。
她叹了一口气:“再等一会儿,我正在返航。”
“翻车鱼好吃吗?”他神情认真。
她更愧疚了,摆手道:“别吃翻车鱼。”
“为什么?因为难吃吗?有多难吃?”他依然在思考着。
她无可奈何地给他解释:“翻车鱼的肉质,按照某个水手的说法,是'放进锅里煮、锅都会觉得丢脸'的难吃I 。”
悬朱愣了一下:“这么一说,我想尝尝。”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片刻后,她才给出了结论:“你想尝也没办法,我的渔网因为你而阵亡了。”
他露出抱歉的微笑:“我会赔给你的。”
返航后,两人回到岛上。
玄坐在角落里发呆,见到那个缁衣黑羽的青年,有些愣神。
“你不是说见过他了吗?”她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悬朱。
悬朱偏头看她:“梦里见过了。”
她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真有你的。”
谁家医生这样啊?诊断病人居然是靠梦境观察的。他又是怎么敢确定在梦里见到的人就是他的病人呢。
悬朱慢悠悠地吃早午饭时,绫顿向玄询问了昨天晚上的情况:“睡得好吗?”
玄把那条耳链还给她:“一如既往。”
她想起悬朱说的“除非意识死亡,否则无药可医”。
她接过耳链,走开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玄也正抬头看她,他黑沉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某天晚上,她把玄赶出去了,猴面包树正开花,花朵散发着腐肉的味道,那时他也这样注视她,像抓住稻草一样嘴角紧紧地抿着发力。
她不忍心再看他,走开了。
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梦术持续地掌控他的意识,和寄生虫在意识的角斗场上做正面较量。但她也不能确定时间久了之后会不会造成其他方面的反噬。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离开这里,请不到梦术师,也不知道怎么使用梦术。
她把他带出了诺伊多夫堡的地牢,却没办法把他从意识的牢笼中领出来。真抱歉,她无能为力。
“那个名叫玄的精灵,怎么会到你的岛上来?”悬朱正在把面包撕成小块。